天保十六年春,人魔大战,修道之士得天恩,魔军一败千里,溃不成军,当时遍地血流,哀嚎千里。
如今那战场,怨气深重,百鬼夜行,嚎哭深深,仍然是不得踏入的禁地,以三百里为界,妖界涂山氏与道家合力立下禁制,传说有猎户迷失了方向,走到禁制前不得前行,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裹在浓浓的悲伤里,耳边充斥着魔物的声声嘶吼,其声凄厉悠长,啼不住。
宇文林亭彼时尚且年幼,禁不住玩伴撺掇,仗着自己修道小有成就,裹了行囊,当真要在禁制旁待上一晚,这一夜过了一多半,什么都不曾发生,没有睡意的林亭摩挲手指,用符文在指尖点起一簇火苗,出奇亮的火光引来了一个赤裸的女娃娃,她走近了,才看清身上罩着的许许多多萤火虫。
“你是谁?”这句话不曾问出口,林亭便知道了答案,这女童头上尚且有一对犄角,黝黑到极点,发出亮光来,是魔界的血脉。
“我是。”女童似乎惊讶十分,好似林亭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不该,“我是父皇的玏儿呀。”牵过林亭的手,温软的指头拉着他,与羊奶一般酥香的手指在他掌心写下一个“玏”字。
林亭放下背后握着的法器,神色不再戒备,心里道,不想当年那样的剿杀还能留下魔界皇族血脉,还是个这样可爱的小孩儿,正要抬头抚摸女童的发顶,却发现自己抬不起手来。
女童登时变成了一个芳华正茂的少女,一双瞳孔猩红无比,似乎其中燃烧着极盛的仇恨,“如此穷追不舍?”
林亭想要辩解,可是发不出声。
少女不再多言,只是伸手剥了林亭的外袍,裹上身,过长的道士袍边角盖在她的脚背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大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诱惑,似乎过分宽大到看不出身体曲线的,也有几分意味,但凡走动时,全身连着外衣都震颤起来。
她附身贴到林亭胸前时,林亭只觉得心脏似乎略微停滞了一瞬。
“看来你并没有什么恶意。”少女将手一开一合,手里的符腾的一下燃起,全部化成灰烬,“小道士,奶奶我给你下的禁制再过一刻就能解,你就在这儿安生待着吧,外袍我就借走了。”
一双赤足上竟然染着红色的蔻丹,远远看去,像是粉白的荷花尖端上一点红色的脉络。“妖女。”林亭在心里笑了一下。
不过,也只是心中有了些好奇,他还有大麻烦要解决。
回家时,确实费了许多力气才解释清楚了自己遗失的外袍与符文。
再见到时,是在秦楼楚馆,林亭与其他道人合力将一只发狂的妖击倒在地,罗网嵌进妖怪的血肉里。
许玏躲在暗处,双手死命地抠住木梁,想要冲上前时,妖轻轻张开嘴,用上古魔语比出口型,“你是我们的希望。”
林亭没有看见妖张嘴,只是看见那妖眼里流出泪,捏着咒语的手不由得放松了。
身为家主的父亲鄙夷地看他一眼,喝斥道,“如此妇人之仁,怎能担当大任?”林亭愣住了,心里轻轻笑一声,那么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将从未行差踏错,不曾起过坏心,只是错生成了妖的母亲斩杀在剑下,就是大丈夫所为吗。
他转身,掩饰好内心的不屑以及其他情绪,道,“孩儿知道了。”正对上许玏的眼睛,魔能在黑暗里视物,黑夜于他们同白昼并没什么差异,因此魔瞳大抵都会幽幽发光,像是萤火虫的尾灯,想来那日与自己一别,这个妖女的法力增进了不少,竟然半丝妖力都不使人觉察得出来,不然父亲一定会发现他。
林亭轻轻摇摇头,示意许玏不要妄动,便恭敬地站在门廊边,遮住了父亲的视线。
“小道士。”是道家的潜音,这妖女竟然会。
“嗯。”
“我叫许玏。”妖女的声音既轻又柔,如同鹅毛拂过掌心。
“嗯。”
“为何要击杀融魔,她是个温柔胆怯的……妖。”许玏的声音低得林亭要屏气才能听到。
“因为她奋起伤人。”林亭回答得理所当然。
许玏不再回答,林亭回头时,发现她站在窗上,夜晚凌厉的冷风将她花苞一般的裙裤吹得鼓胀,露出纤细的脚踝,上面一条藤蔓扭曲得十分妖娆,像是,一只白鹤,“我叫宇文……”
“林亭,我知。”许玏丢下这句话,从窗口鱼跃而出,月光洒在她的裙角上,映照出,淡淡银辉。
林亭后来又去过很多次禁制边界,再也没有碰见过许玏,直到京城里发生许多妖物死伤事件。
其实那些愿意归顺道士联盟的妖怪,是能够受到庇佑,如普通人类一般生活的,他们遇害,无益于挑衅道盟。
那日,林亭去受害的牛头妖住处时,在屋檐上看见晃悠着双腿的许玏,愣住了。
许玏轻盈地跃下,站定,道,“涂山狐妖的骚味。”双手一挥,眼前出现幻象,清晰可见涂山八尾狐检查牛头妖伤口的情景,这可是魔君法器的“溯”,是能够看见过去的碎片的神秘招式。
手合上,许玏打了个响指,“这牛头妖归顺你们这些臭道士以后,便捉拿那些修行尚浅的小妖,拿去炼药,皮相好的,卖到勾栏里,净做些鸡鸣狗盗的下作事,若是那涂山狐妖杀的,我倒要感谢那些老杀才了。”
林亭怔愣稍稍,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些受到道盟庇佑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吗?”许玏的眼里冒出火苗,“从母亲怀里夺走尚且年幼的稚妖,抢走年轻鲜妍的女妖,动辄不从,就对那些妖力低微的痛下杀手,拆他们的骨,做成摆设,吸他们的血制成符咒,用来虐杀他们的同类,当初受魔界庇佑的时候,何曾受过这些屈辱?”
“无论如何,利用野兽的方法惩罚野兽,又同他们有何区别?”林亭直视着许玏,坚定地说道,“我想你知道些内情,如果你能够协同我捉住歹徒,我一定还你说的那些受辱的妖一个公道。”
“迂腐。”语气虽然不屑,但许玏的神色却舒缓了,“我听见你们的说书先生讲,妖善力,而不善智,人善智而不善力,其实此话不然,如果你们果真那么聪敏,怎么会发现不了自己追查错了。”
“嗯?”
许玏骄傲地把手抄在背后,道,“这具尸体尚且有余温,想来死亡不过四五个时辰,却气息干净。”
确实一丝妖力都无。
“我想,你们认定是妖,无非因为这些尸体上都伤口硕大,贯穿胸腔,人类断不可能一击造成这样的伤害,更何况,在你们心里,非为族类者,其心必异,妖怪才会互相残杀,还用上这样的手段。”语气愈发严厉,“根本不曾察看过!满心里只有抓住妖怪,平步青云,荣华富贵。”
林亭闻言仔细地检查尸体,倒确实发现了异常,“不是一刀所致,也没有妖力的痕迹。”
“是化尸水,掺入了朱砂,因此与血肉融合,粗略看自然看不出问题,行凶的,力气想来不大,这些伤口是利刃在妖昏迷后反复切割所致。”许玏冷冷地一脚踢到牛头妖腰间,将他翻转过来,“胸前与背后的伤口,就是证据。”
林亭深吸了一口冷气,“你是通过‘溯’知道的?”
许玏脸上难得的飘过一丝红云,“我并不能全然发挥玉魂的能力,因此即使有溯,我亦并不能窥见所有。”
管中窥豹而已罢了。
“那想来这些是你的推测?”林亭脸上不由得露出佩服的神色。
“不要多言了,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尽快找到那个人类。”许玏叹口气,“自然是人类,但是犯下这样的杀孽,她应该已经被妖力侵蚀,不知何时会丧失神智,变成嗜杀的千足魔。”
寻常人类原本不应该击杀妖怪,因为人妖毕竟殊途,何况未曾修行的普通人根本无力抵挡妖力对于神智的侵袭,那样直接作用于神经的毒素,一旦积累到达临界点,便会促使人类变成魔兽。
所谓千足魔是长着许多人类细腻双足的怪物,其身子其余的地方都布满恶臭的黏液,猩红的舌头从血盆大口里伸出来,不时低落粘稠的涎液。
除了这极丑陋的外表以外,千足魔的可怕在于对于杀戮的执着,但凡出现在它们面前的生灵,无论人,妖,魔,还是动物都会被生生开膛破肚,血肉模糊地死去。
对于千足魔的绞杀,是魔界和道盟难得达成的一致,所以它们,仔细算算,已经百年未曾现世了。
“你心里有想法吗?”
许玏咧开嘴,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嗯?妖善力,而不善智?”
林亭微微红了脸,挠挠头,“市井传说,不可信。”
“你能闻到妖身上属于人间的气味吗?”许玏伸出手,用力地一下子把林亭的头按在牛头妖的前襟上。
“好甜的香味。”林亭擦擦鼻子。
“嗯,是秦楼的脂粉香。”
“秦楼?”林亭一下跳起来。
“瞧你这样子,秦楼你不是也去过?”许玏瞥一眼林亭,“你可知融魔为何会伤害那个寻花问柳的道士?”
手心里捏碎的一盒胭脂化成粉末,在林亭面前幻化成攻击符,“融魔是自愿受你们庇护,然而后来那个道士完不成补妖任务,就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反正人妖之间的氛围早已因为最近的大肆搜捕剑拔弩张。”
林亭神色间流露出一丝羞惭,“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许玏转过身,“因为当年人魔大战中生还的,都与你们道盟有不可磨灭的仇恨,这些年我们的情报网收集到了许多道士的丑事,只等时机一到,将你道盟的丑恶嘴脸揭露。”
林亭不知如何接话。
“你知道当年为何要绞杀魔界吗?并非因为我们罪孽深重,而是因为当年的战神急切想要立下功劳,于是暗地里挑拨,又向你们的家主许下承诺,其中的关键,便是借魔界叛徒,食心兽诱骗你父亲刺杀你的母亲……当年知道其中关节的,都被威逼不许再开口。”
“什么?”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许玏跳上横梁,将细白的手指放在唇边,“嘘,有人。”
是道盟的其他人,林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许玏已经不见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
那日林亭正在画符,窗子被推开,一张帕子落在他脸上,只觉得鼻息间慢慢地充满脂粉甜香,除此以外,还有一丝冷冽,像是梅花。
“这香气熟悉吗。”拿下帕子,看见许玏翘着脚坐在窗沿,脚上虚虚地套着一双鞋,一踢一踢,鸦色的鞋面上干净异常,脚面素白,透着血脉的淡淡青色,像是水晶韭菜包,秀色可餐,林亭摇摇头,想要把脑子里的非分之尽力赶出去。
“是。”
许玏伸手捏走手帕,指尖是桃花粉的甲油,粼粼地闪着波光,“这次的脂粉消失得慢,我闻出来加了梅花。”
“你找到人了?”
“嗯。”
“秦楼的青桃。”许玏的鞋落在地上,指甲仍然是红色蔻丹,“又是你们造的孽,她母亲是涂山的狐妖,与一个小道士成了亲,你们围捕时,错杀了小道士,小道士死前要求你们留他妻女一条性命,你们倒是好算计,将她妻女卖到了秦楼,她母亲被人虐死,她初经人事之夜,也被凌虐,你们见她体弱更有一番风情,还日日取她的鲜血……”她抿了嘴,不再说下去。
“……”
“道盟蛀虫太多。”许玏道,“小道士,我找到了凶徒,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记得。”
“不要忘了就好。”许玏又是站上窗台,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什么时候再见你?”林亭不由自主地问出这句话。
许玏闻言转身,一下子将脸贴近林亭,轻笑出声,“小道士什么意思。”呵气如兰,说话间热气轻轻吐在林亭脸上,挠得他痒酥酥。
“我只是要带你去找青桃而已。”许玏一手拽住林亭的衣襟,“还不快跟着奶奶我走?”
许玏身形轻盈,足尖一点便凌空飞起,飞行时,她的手从林亭的衣襟换到了袖摆,林亭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到了秦楼的房顶,许玏将手挡在他唇上,道,“不可出声。”粉嫩的指尖划过他的鼻尖,萦绕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气。
“啊”。静默了一会儿,许玏突然拽着林亭一跃到了房里。
屋里女子正在梳妆,只见她素手清扬,将一块花黄贴到额间,又用螺子黛一点一点描画出长眉入鬓,媚眼如丝。
女子扭过头时,精巧的翡翠耳链打在面颊上,显得妩媚以外还有些许娇俏。
“终于找到我了吗。”披上锦帛,抚平鬓角,她的唇角挂上悲悯的微笑,“那你们知道我为何这样吗?”
“略略知道。”许玏叉着手,道。
“话说得轻巧。”女子站起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唱起歌来,腔里声声悲泣,好似杜鹃啼血。
林亭不由得沉浸其中,“小心。”许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里却只抓住一角衣料,她眯起眼睛,“泣血。”
“凶手伏诛了。”许玏像是催眠一般轻声告诉林亭,“这不是她一人能够做到的,别追查了。”
后来的事情,没有人了解,只知道许玏成了林亭的侍妾,在林亭远走平乱时,死于内宅争斗,留下一子,名唤长庆。
宇文长庆八岁时,应当测试剑意,天赋石出来的结果,是纯净无比的金,是道盟有史以来最高的天赋。
一月后,宇文长庆伤了林亭的嫡子,嫡子的母亲是郡主,当年圣人感念宇文林亭平乱有功而赐婚。
在众人围着宇文长庆,一人一句,对他指责不停时。
家主位上林亭手里幻出一块银币,他闭上眼睛,掂量着银币,往事历历在目。
“林亭,你知道铸造中的小勺子叫什么名字吗?”许玏手舞足蹈地形容着那种两端都是小圆勺的工具。
“秋叶。”简短地回复。
“秋叶的圆弧可以平整铸造模具。”许玏将一块银币状金属轻轻放到林亭的手中,“果然圆滑才是王道。”
“只有你这样的小屁孩才整天思考人生。”林亭笑着说。
许玏微微露出恼意,“奶奶我已经一百多了。”
“可你在我眼里还是孩子。”
“臭道士,怎么学得和那些迂腐文人一般油嘴滑舌。”
似乎大家都默认,人对待一切事物的态度里,总会带上或多或少的悲情成分。
大概是发现所谓一切皆有定数自有其道理,人如此渺小,对抗命运的安排,便是抵抗秋风的落叶,历史车轮下哀嚎无人听的小草。
不知为何,许玏明明从来是明媚骄横的模样,此去经年,林亭却只记得自己撞破许玏那双偷窥被发现时,瞬间充满黑暗与畏惧的眼睛。
如今跪在祠堂里的宇文长庆的眼睛,如今就是同许玏一般无二的颜色。
林亭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但是他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长庆长在身边,教养得好,不可能是残暴的孩子,他如同许玏一般心地纯良,这一切构陷,不过是嫉恨他的天赋罢了,以及那些说不出来的理由,若是自己究竟不能护他周全,那么不如,将他送得远一些,越远越好。
最后,宇文长庆被送到了泉湖镇。
他被送走的那一晚,林亭站在摘星亭上,星辰似乎近得唾手可得,他伸出手,却发现,其实星辰远在万里以外,自己根本够不着。
一闪一闪满天星,为何落入凡尘间。
直到林亭终老,他再没有踏上过摘星亭,也不曾望过夜晚的天穹。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他们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