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日子没过了几天,有一日,正在训导余漪娴问安礼的白嬷嬷忽听得外面有些响动,响动声逐渐还越来越大。
她有些奇怪的往窗外瞄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教导余漪娴礼仪。
余漪娴也神色淡淡,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练习。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叫,随即就没有声音了。
那哭声之凄厉,叫白嬷嬷这见惯了风浪的人都忍不住心头一缩。她微微偏头看了余漪娴一眼,见她依旧神色如常,端端正正练习着坐礼,不由心下复杂。
此时荣寿堂里,老太太高高在上的坐在最上首的胡椅上,横眉冷目,依旧怒火未消,满面愠色。
余耀德和关氏都跪在下首。
关氏沉默不言,跪地俯首,耳中过着上面老太太的责备,明明是斥责她管家不利的话,她听着,心中竟有一种冤屈得报的快意。
余耀德蔫蔫的跪着,从来整洁平展的衣衫此刻团在他身边皱巴着,狼狈极了。
他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犹有泪痕斑驳蜿蜒的痕迹。眼睛红肿,嘴唇发白,原本盘的扎实的发髻此时已经散乱,发丝纷飞。
这衣衫不整,面庞憔悴,瞧上去活生生一副刚被凌辱了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门子的贞洁烈男。
他哪里还有一个六品文官的样子,倒像是街边讨生活的乞丐,唯二的区别可能只是——衣衫不褴褛,身上没冻疮。
余耀德手上,还紧紧攥着一只撕破的袖口,约是从谁身上慌忙扯下来的。他双目无神,只呆呆的跪坐在地上听着老太太的责骂。
余老太太最见不得他这副为了个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子,见了他还魂不守舍,迷迷瞪瞪的模样。
老太太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右手抄起旁边的白瓷茶盏“砰”地就砸在余耀德面前。
茶盏的准头倒是很好,在余耀德身前两步外,碎了个稀巴烂。却没伤到他一根汗毛,只是溅出的茶水湿了他的衣摆。
听到这剧烈的响声,余耀德身子微微一抖,迷离的双眼像是清醒了一些,有了点焦距,他茫然的抬头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气急了,她索性直接颤颤巍巍站起来,往前两步指着他的鼻子骂:“我怎么就生了个你这样的蠢货!你脑子被泥糊了吗?为了个欺骗你算计你的贱婢,连亲娘都不认了!”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梗着气骂了几句就有些撑不住了。
她的身形微晃,王妈妈要上前扶她,却被她直接甩开。
“她连你的子嗣都敢算计,就是仗着拿捏住了你,你会护着她!”
“她今天,当着我的面都敢这么放肆,若是还留着她,是不是哪天你头上添了别的色儿的帽子了,都仍觉得她是无辜的,被人构陷的?!!”
话及此处,余耀德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他抬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以为他是终于被骂醒了,心中欣慰,还颤颤巍巍走过去准备伸出双手要扶他起来。
只听余耀德道:“母亲,甘氏……她也是一时糊涂,她害怕,漪娘进了宫,她没有依靠……”
“她放屁!”这简直是老太太一生难得的粗鄙之言。
“你简直蠢得无可救药!”老太太瞬间气的七窍生烟,眼前一黑,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来让余耀德醒醒神。
“大娘子一向仁厚敦和,就算是漪娘进了宫,也不屑处置你的妾室。你父亲为你殚精竭虑,选了这样好的正头大娘子。你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反而为个贱妾来揣测你大娘子!甘氏是我买进来为让余家开枝散叶的,不是为毁了你的!”
听到这里,关氏心中一嗤,为了让余府开枝散叶?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明明当初是不满自己掌家,为着让人和自己唱对台戏,将余耀德的一切把控好不出偏差。现在弄巧成拙,倒将自己的过失洗的一干二净,清清白白了。
此时余老太太已站立不住,跌坐回椅子上,撑着额头,沉声说:“刚刚我已将命人将那小蹄子绑了远远发卖到黄州的秦楼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想了,更不必存了那些多余的念想。她的身子人来人往,事务繁忙,要不了几天就会彻底将你忘了!”
听到此处,不止余耀德惊了,关氏也猛然抬头,惶惶然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最后又斥了一句“你人本就不聪明,还学着那些话本里的风流才子……”
余耀德心灰意冷,被王妈妈带回正屋收拾仪容了。
关氏留了下来,满面担忧的小心问着老太太:“真送去那种地方了?那……”
老太太眼都没睁:“知道你担心什么,且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我只是说给主君听听,好叫他死了心。”
“我又不糊涂,若真送去青楼?那家里三个女孩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更有一个未嫁的还是她亲闺女。亲娘成了妓,她直接寻思算了。”
念叨完,老太太又皱着眉头,斜了眼数落着关氏:“你也是个憨直的。你是家中的主母,连个妾室都拿捏不住,怎么当好余府的家?虽然你教养子女很不错,可心中没有大成算,也是不行的。漪娘就要入宫了,你以后更要长点心。”
她不说还好,一说漪娘,关氏眼眶直接红了:“母亲,漪娘入宫……是甘氏算计了您和主君的心思,专门设的套子……”
老太太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挥挥手,示意关氏下去。
关氏只好止住话头,忍住泪意,告了安退下了。
荣寿堂里光线暗沉,黑洞洞的空间仿佛要将人吞噬,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只余老太太一个人安静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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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菱立在余漪娴旁边,小声转述着外面的情景:“今日一早,主君就让顺达带着人去侧院收拾了三姐儿的东西,送到夫人那里去。”
“甘氏一开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着阻拦,就是不让人带三姐儿走。下人们看的实在奇怪,便着人去与主君回禀。”
“主君彼时正在初明堂处理公文,听了顺达的回禀也奇怪的很,说是甘小娘应该是知道这事的,这么如今又不情愿了呢?”
“于是他就亲去了甘小娘的侧院想探个明白。”
“然后呢?”余漪娴依旧浅浅笑着,听着这样沸反盈天的大热闹,眉眼都没动一下。她漂亮修长的手指,拈着杯盖一下一下撇着茶沫子,然后凑到唇边,悠然喝了一口。
绮菱继续说:“主君去了侧院,正好瞧见甘小娘紧紧将三姑娘护在怀里不肯松手,对面围着收拾物件的奴仆,面面相觑。那架势不像是迁院子,倒像是生离死别。”
“主君进去见着这场儿,宛如两军对垒,可是一方是自己派过去的仆役,一方是自己的爱妾。主君哪见过这阵仗,直接愣在了当场。”
“甘小娘见主君赶来了,婉转地哭了一声便带着三姑娘扑倒了主君怀里。可惜了,没控制好力道,两个人的重量可不是好受的,要不是有机灵的下仆在背后托了主君一把,甘氏就差点连带着主君一起坐到地上。”
余漪娴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绮菱都练就了一张说书先生的好嘴巴,这说的活灵活现的,宛如身在当场一样。”
绮菱乖巧的眨眨眼,又继续接着:“主君慌张的将甘小娘扶起来,问她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
“甘小娘也惊呆了,啜着泪问主君,她何时说过要将三姑娘抱走的话来。”
“主君便将那日小姐的话给甘小娘大体上复述了一遍,小娘听的是目瞪口呆,泪眼婆娑啊。”
“她观着主君的神色,知道主君约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想用着平常的路数,打算先晕上一晕,让主君心疼心疼,再告您的状,给您上上眼药。”
“按照以往的路数,可得晕一会儿,待主君心疼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再悠悠转醒。不说话,只掉泪。”
“待主君仔细盘问,满面严肃地说出,让她大可不必害怕这样的话,的时候。再委委屈屈顾全大局的告上几状。”
余漪娴已经笑的肚子都疼了,白嬷嬷站在她身后也忍俊不禁。绮菱沉着脸,替余漪娴添了茶,又说:“但是甘小娘不知道,按照她一晕就要请吴大夫的惯例,她刚晕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吴大夫,人就已经到府上了。”
“可今日,吴大夫并没有先去侧院,而是而是先被已经起了疑心的老太太请进了荣寿堂。老太太觉着近日甘小娘的身子状况很奇怪,故而想着先叫来吴大夫问问情况,再去诊治。”
“怎知,那吴大夫一见老太太,立时抖如筛糠,面如金纸。老太太奇怪极了,就让王妈妈细细盘问原由。”
“那吴大夫本就是个江湖郎中,惯不禁吓,更何况他本就心中有鬼,之前被咱们的人去警告恐吓了两回,两下就全都招了。”
“说是‘府上的甘小娘,给了一大笔钱,让他向余府通传她有了身孕的消息。过些时日,再准备上一盆血水,就说是流产了。’可是实际上,甘小娘,并没有身孕!”
白嬷嬷一直候在一旁,小心翼翼听着,越听到后面,她越听心里越打鼓。
都谈到这样的家宅腌臜了,余宝林还敢让她这样光明正大的听着,没有支开她,到底图的是什么心思?
要是余漪娴知道此刻白嬷嬷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定立马善解人意的为她解惑:“想的很对,我这样假迷三道的装模作样,就是为了让你听的。你不听,你身后的那位,怎么能听到呢?”
余漪娴不是傻子,相反,她很聪明。
她的小姑姑虽已经与余府决裂,但听闻侄女入选宫嫔的消息,斟酌再三,还是命人递了书信寄来。
虽不知道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这信里的内容,还是很有用的。
余荔送进来的书信,拆开后里面却非书信。确切的说,那是一份后宫的势力划分谱,对即将入宫却两眼摸黑的余漪娴犹如雪中送炭。
余荔的夫家是敦宁侯方家,有一个小姑子在宫中。是潜邸时就跟了圣上的,圣上登基后被封为嫔,赐字“新”。过了两个月,又被升为嫔位。还诞下了四公主,很是风光。故而余荔熟悉宫里的情况并不奇怪。
信中提到:今上的后宫,三足鼎立。先是今上原配,皇后江宛措,是朝中重臣,丞相江重之女。
丽妃祝霞音,是祝老将军的嫡次女。祝老将军与江重一文一武扶持着今上登上至尊之位,宛如两座高山不可撼动。
而在两座大山间之后,就是后宫了。而后宫中的第三方势力,则以新嫔方焕为首。
方焕出身敦宁侯府。也就是余荔所嫁的敦宁侯府。敦宁侯——代表的是先帝时的方贵妃势力,当年也为今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方贵妃早逝……此中曲折,不提也罢。
本是三足鼎立之势,可微妙的是,新嫔,被安排在了钟粹宫的偏殿居住。而主殿里,住的却是丽妃。这不得不让人揣测,今上这样的安排,是代表了什么?
知道了宫里的大致情况,余漪娴也对白嬷嬷背后的主子身份有了一定的猜测:三个势力中,丽妃跋扈,新嫔看着张扬,实则却小心谨慎,皇后……
余荔给的只有一个词——不可捉摸。
余漪娴清楚的知道,像她这样家世普通的新晋妃嫔,入了宫,是不可能不寻求庇护的。所以像谁寻求庇护,就是关键所在了。
那日宣旨的黄门,白嬷嬷隐约向余漪娴透露过,在钟粹宫当过差。
细细推算,再加上丽妃的性情揣度,黄门极有可能是丽妃的人。
而白嬷嬷立场不明,却又肯帮她,不是新嫔,就是皇后!
但不管是她们哪一个,派了白嬷嬷来,一是提醒,二是观察。既然要找靠山,就得让靠山看见,她有利用的价值。
所以她不让白嬷嬷离去的意图很明显,借白嬷嬷之口,让她的主子,看到自己。
她扬一扬下巴,示意绮菱接着说。
“老太太震怒,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又从外面医馆另寻了擅长妇科的大夫,命王妈妈领着亲去看诊。甘小娘见来的不是刘大夫,立时慌了,推诿着就是不肯让大夫把脉。”
“王妈妈又不是吃素的,见着情势不对,命人按了甘小娘直接把脉。甘小娘挣扎不过,眼睁睁看着那大夫,把了脉,摇了头。”
“主君不知所以,已然愣住了,王妈妈直接让人将甘小娘半揪半拖带去了荣寿堂。主君慌慌张张的跟在后边,让她们下手轻些,别伤了孩子,王妈妈只是更加用力,不说话。主君急得是团团转。一路上,甘小娘哭着喊着说自己冤枉,怕惊扰了咱们无忧轩,王妈妈直接命人拿臭汗巾堵了她的嘴。
余漪娴借着喝茶的动作,露出一点余光瞟了一眼白嬷嬷。见到白嬷嬷一直垂首,只装做什么都没听见。她挑了挑眉,示意绮菱继续说。
“甘小娘被拖到荣寿堂里去了,主君一直跟在后头不用找了,老太太命人将夫人请了过去,当着他们的面要审了这桩是非。”
“听说甘小娘嘴硬,即便见了那吴大夫也不肯认账,只说是诊错了脉。最后逼得老太太请了家法出来打的皮开肉绽,才认了错服了软。说是自己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担心小姐进宫,夫人得势会对她和三姐儿不利,这才出此下策。”
“真是好一张巧嘴,声泪俱下,柔肠寸断,只说的主君也含了泪水。夫人在一旁气的直哆嗦,都没能辩过她。”
“甘小娘眼见着老太太已经满面愠色,索性咬了牙不再告饶。只转了身不断的哀求主君。”
“听着她嘤嘤的哭,主君心疼,便在一旁一直求着请。殊不知老太太心火正旺盛,原本就想着弹压甘小娘,气儿子不辨忠奸。他越求,老太太反而会越气。”
“老太太直接命人将甘小娘拖了下去,主君急得不行,搂住甘小娘就是不放人。王妈妈带了人生生将他们掰开的,临了,主君还拽下了甘小娘的一只袖口。”
“主君这个样子……老太太实在瞧不上。”
“于是原本将甘小娘关了柴房,或者发落到庄子上就能解决的事,让主君直接给求的闹的,活活叫发卖出去了。”
听及此处,白嬷嬷徒然一惊,绮菱虽隐晦的用了“发卖”一词,没说的太清楚,但肯定,不是甚么好去处。
如此一来……这余家女孩儿们的名声,且有的祸害了。余老太太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发卖。”余漪娴轻轻吐出四个字。语调轻轻,却很有份量,直接将白嬷嬷和绮菱砸的一震。
她们俱愣了愣,绮菱连忙追问,而白嬷嬷虽面上端庄,但眼里也带了探究之色。
“小姐一步都没踏出无忧轩,足不出户的,怎知就没有发卖呢?若是老太太真气急了,一时脑热,也不是不可能啊。”
余漪娴轻轻摇头:“你想岔了。”
“祖母气归气,那也是气父亲糊涂,甘氏包藏祸心。她虽年纪大,脑子可还没糊涂。”
“那样的话,是她故意说给父亲听的,为着就是让他绝了心思,好在家踏踏实实的。”
“如今我虽已定了进宫,可余家还有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呢。其中还有一个,更是甘氏的亲生女儿。”
“甘氏若真的被发卖到那种腌臜地方,余家的脸面,可还要不要了?她是父亲的妾室,我的庶母。要是传出去,我们的名声就尽毁了。”
“平日最看重家中名声的就是祖母,她再怎么生气,也不会迁怒于全家的前程。”
“所以甘氏一定是被祖母暗地里绑到庄子上去了。不过祖母这次怎么会这么激进?难道……是……她的身子不太好了?”
余漪娴手微颤了一下,杯盖本就没盖稳,“咯噔”一声摔到地砖上碎的七零八落。
绮菱忙俯身收拾,余漪娴轻轻将失了盖的茶碗放在桌上,目光怔愣。一时满室寂静。
谁都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