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耀德走进无忧轩。
他昂首阔步,双手背在背后,一副清高自满的样子。
和关氏来看女儿不一样,母女的悄悄话,白嬷嬷不必打扰。而余耀德不同,他虽是余漪娴的亲生父亲,到底也算是外男。
故而白嬷嬷也在室中静候陪伴。
白嬷嬷站在余漪娴的斜后方,面容端肃,在余耀德走近后抬起一丝眼缝,静静打量着这位声名远扬的余大人。
昨天白天的事,那位宣旨黄门给余耀德难堪时,她虽一直坐在轿子里,未曾见到那场面,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也有所耳闻。
这位余大人……真是……比起传闻中的不堪,长相更要……人模狗样一些。
白嬷嬷心中默默想着。
余耀德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风流,衣冠楚楚,斯文俊秀。不然也生不出余漪娴那样的倾城之色。
若是余漪娴知道她心中所想,必回赞同颔首:嬷嬷这想法,倒是想在了点子上。
余耀德径直走了进来,快到余漪娴面前时,白嬷嬷见他没有丝毫动作,皱着眉,上前拦住他,示意他参拜行礼。
余耀德一愣神,像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告声了失礼,略微有些不自在的俯身跪下对着余漪娴行礼。
余漪娴依旧柔柔的唤:“父亲快请起吧。”
白嬷嬷也微微躬身,再向他行礼。
余耀德施施然起身,端坐在胡椅上:“刚刚吾太过思女心切,未及时给宝林见礼,嬷嬷勿怪啊。”
白嬷嬷心中嗤笑,刚刚您那信手阔步走进来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思女心切。不过是一时不习惯要向女儿低头,忘了见礼,还非要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真是一纸只画个鼻子——好大个脸!
她心中腹诽,但在宫中生活多年,也有了一副假面的好本领,她面上依旧淡淡,神色平静。
余耀德侧首,问余漪娴话,矜持而自得:“请我过来,是有事吗?”
“是有事与您商议。”余漪娴眉眼轻敛,声音柔柔弱弱的:“女儿即将要进宫了,想着,在家待着的时日不是很多了,以后在宫里出不去,故而想尽可能的关怀弟妹们的前程,尽些长姐的责任。”
“哦?”余耀德略有犹疑的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余漪娴依旧温温柔柔笑道:“这次一同入宫的,听说还有太常寺卿周家的女儿。他们家的家塾有吴敬先生坐席,之前母亲托了好几次门路想将瑾哥儿送进去,都没能成。过些日子女儿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托了周家秀女的门路,将弟弟送进去。”
本来余耀德还是漫不经心的,现在听得这话,倒立时变了样子。
毕竟余沉瑾是他目前来说唯一的儿子,儿子有个好前程,老子也能跟着沾光。他心中喜悦,转头大加赞赏的看了余漪娴一眼:“漪娘真不愧是我余府的女儿,若是这事能成,你母亲定会欢欣。”
余家这一代,目前只有余沉瑾一个男孩,这也是余耀德的心病。从瑾哥儿身上往下说,勾起余耀德别样的心思,她要做的事多多少少就成了一小半。
余漪娴笑眯眯地承了这份赞赏,又温温开口:“母亲是大族出身,惯是会调教人的。您是知道的,看女儿的样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女儿以此等荣耀入了宫,与您也是喜事。便是温娘在母亲身边,也能得到最好的教养。”
余耀德听得连连点头,心中为此而喜悦。
话及此处,余漪娴突然正色:“父亲,女儿有一个不情之请。”
余耀德偏头去看她:“嗯?你要请什么?”
“三妹妹是庶女,这样的出身,长大后也只能随便找个小门户随便嫁了。”她看见余耀德紧锁的眉头,眼中已难掩不快。
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沐姐儿毕竟也是女儿的妹妹,女儿也舍不得好端端的姑娘却因庶女的名头受苦。”
“前些日子,女儿和二妹妹在外祖母家暂住了几日,见到了许多家有小郎君的高门大户,都与外祖家交往甚密。”
“若是……三妹妹能以母亲的孩子这个身份养大,对她以后的前程……若是她能嫁个好人家,那对父亲以后的官途……大有裨益啊。”
以利入手,才能最勾起余耀德的心思,毕竟这个人,最爱他自己。
她瞧见余耀德神色微动,似是活络了些心思。心中冷然。
“再者,甘小娘现在有了身孕……咱们家子嗣不丰,这一胎如果是个男孩儿……可金贵着!女儿可日日都盼望着弟弟出生呢。”
她继续动摇着余耀德的心思,带了一分转折:“只是……女儿瞧见甘小娘也期盼着,日日小心养着,怀胎辛苦,她的心思放在未出生的弟弟身上,自然时常顾不上三妹妹。”
小茶杯里泡了茉莉,她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可沐姐儿还那么小,骤然失了母亲照料,又无人与她解释清楚,她心中自然疑惑不解,总生疑窦。她平日就养在侧院里,母亲就在旁边却不能时时陪伴,她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便时时哭闹,搅的小娘无法安心养胎。”
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似是应感伤太过,心中悲恸而跟着落泪:“而小娘更时时听着沐姐儿哭的撕心裂肺,又不能抱在怀里尽力安抚。心中焦灼。孕妇不能大喜大悲,长此以往,怕是会对腹中的弟弟有损害啊……”
“可是,”她微微哽咽,余光已经看见余耀德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可是沐姐儿又那么小……前几日,女儿去看望小娘,小娘担忧的,都落泪了。说是,既不忍心三妹妹没有人照料,又恐折腾了腹中的孩子,求女儿给出个主意。”
“可女儿愚钝,又没有福气承了父亲的聪慧,见着小娘伤心,虽于心不忍,坐在一起跟着一起忧心,一时恼中也没有丝毫办法。”
”这几日,女儿每日辗转难眠,日思夜想,才想出这么个愚钝法子来。也不知道可不可行,还望父亲劳累,帮着定夺。”
白嬷嬷虽不知他们府中的具体情况,可此时看着余漪娴情真意切,也微微动容——这位余宝林,真是了不得。
话里绵里藏针,步步为营,揣度着当家主君的心意,句句能说在他心上。
晓之以情,动之以利。
这样巧的心思,这样的人,入了宫,可了不得啊。
此时余耀德已彻底被说服了,他肯定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过几日,我就将沐姐儿抱到你母亲膝下去,你母亲一向仁厚,在她膝下养着的孩子,瞧你和恭娘就知道了,断没有不好的。如此,也好让甘氏安安心心的为咱们家添丁。”
父女又其乐融融的聊了一小会儿,余耀德就说还有事要忙,起身走了。
余漪娴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突然轻轻跪下,俯首拜别。
她在心中默默说:
女儿,谢父亲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就此别过。
白嬷嬷见她突然跪下已然惊骇,忙上前扶起,“宝林……您是宫嫔……不能……”
可看着余漪娴的神色,她莫名的又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余漪娴扶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不知是对谁解释,又亦或是自言自语:那天我是去过侧院,但只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
白嬷嬷一瞬间没听懂她说什么。只是宫里活的年长了,谁不是个人精。
她心思转了几转,心中想了千百种事由……没去过侧院?那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平白说来来诓余耀德的喽?与此同时,她心下肃然。
这位要是进了宫,以这样的心智和容貌好好筹划,必能厮杀出一条生路来。娘娘让她来当余宝林的教引嬷嬷,未尝没有存了试探之心。
余漪娴余光瞥了一眼白嬷嬷的神情,没有吭声,施施然坐到椅上,慢悠悠品着茶。
绮菱匆匆走进来,附到余漪娴耳边轻语了几句,余漪娴璀然一笑:“他真这么说?那你去回了他,到时候若是再敢撒谎,便扭了他去官府。看他在大老爷面前能掰扯出个什么是非来。”
绮菱应了声,又匆匆忙忙的出去了。
余漪娴虽不能踏出无忧轩,但她的入宫婢女还没定,便钻了这个空子,让绮菱出府再为她办些事情。
秋崒已经被余漪娴送到了温娘那里。
余漪娴记得,当时温娘看着自己眼泪汪汪,好似再也见不着了似的,就像只小猫一样,不哭不闹,就眼巴巴瞧着她,瞧的她心都化了。
可是圣命难违。
温娘答应了她,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弟弟,更会像她一样保护娘亲。余漪娴心里已经很欣慰了。她不求温娘能一夕之间长大,只求她能平平安安的成熟,嫁人,生子。再无多的奢求了。
绮菱自从知道,自己要随余漪娴进宫,就好似一夜间,悄悄变了一个人。
粗看不觉得,但仔细观察,就足可观出她相较以前,变得稳重,谨慎。处事间也在努力学着秋崒的本事,似是狠了心要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变得更好。
白嬷嬷暗暗瞧着,也不得不佩服余漪娴调教人的本事。虽是没落门户家长出来的,行事作风却自有一派章程。
调理有度,心中事大小皆有盘算,若是能嫁入高门大户当正妻,未尝不能有一番新天地。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心思剔透的人,以后要被永远困在高高的宫墙里了,非死,不得出。
可惜了。
正想着,余漪娴笑意盈盈望过来:“白嬷嬷,雕虫小技,我自知入不了您的眼,到底让您见笑了。”
她这样一副芙蓉笑面,含了秋水似的眼眸波光粼粼地看着她,不知怎的,倒叫白嬷嬷无端的,心里一哆嗦,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有人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