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便有宫内驶出的整齐仪仗和车马来接这些新晋的宫嫔。
其仪礼之浩大,排场之喧沸,倒叫宗族衰微,见不到多少皇威的余漪娴开了好大一番眼界。
余府众人整整齐齐跪拜在门口,以见嫔礼恭送余漪娴离府。
余漪娴已封了位分,赐了宫室,名分上,就已是皇帝的人了。
君臣,凌驾于父女之上。即使心中再怎么有微词,也不得不俯首贴地,恭敬送行。
婢从们往马车上堆放箱笼的时候,余漪娴穿着单衣立在空地上,浅紫色的裙裾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她的眼睛跟着风的轨迹,装作不经意的淡淡的往人群中瞟了一眼。
余耀德旁边跪着关氏,她身后是温娘和瑾哥儿,以前跪着甘小娘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想必,和侧院有关的一应人等,该处置的,都已被处置了。
老太太一贯是雷厉风行,手段了得。平时瞧着敛眉垂目,一副祥和模样。
可一旦老太太用上了心思,凭着祖孙多年的相互了解,余漪娴就知道,凭甘氏那蠢笨的手段,即使只是简单囚在了庄子上,困在老太太手里,她多半也翻不出更多风浪。
她放心的转了目光,目光复杂的看向她的父亲。
余耀德……瞧着还有些萎靡,神色蔫蔫,但瞧着人是精神了些,多少有了几分气色。
余漪娴心中喟叹一声,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内侍碎步走过来,低头请示,余漪娴被绮菱扶着,转身上车。
待她坐定后,她微侧了头,用一只手轻轻挑起车窗的纱帘,最后看一看这座,她待了十五年的府邸。
下一次再看到,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
马车行至宫门的时候,渐渐慢了下来。
余漪娴提着裙摆下车,就看到周欢和阮琝已经在侧门口候着了。
她缓步走过去,与她们并挨着站好,眉眼微动:“两位姐姐安好。”
阮琝点头示意,周欢则动了动身子,挨得她近了些。
她用很小的声音轻轻问余漪娴:“你知不知道,自己被分到了哪个宫室?”
余漪娴摇摇头,也压着嗓子小声回到:“路上问了,内侍嘴巴紧,什么都没说。不过一会儿咱们就会知道了。”
很快,人就都到齐了。
宫室不清楚,位分倒是都明白,几人互相见了礼,言笑晏晏的等着。
很快有几位衣着统一的宫人来带路,为领着她们,在前面走。
后面,她们几个人则领着婢女亦步亦趋跟着。
她们的行李都已被另领到别的道上,被另一波宫人收整了。
稍晚一些,就会整理好给她们妥妥贴贴的送过来,并配上内府司根据位分另配的摆件用具一起拾掇过来。
最前面走的是侯美人,听说,她是这一次选秀位分最高的,皇上体恤勋贵老臣,才特意恩赏。
几个人本是堆在一起走的,很快,就在路途中被一个个的分开,被宫人领着去自己的宫室。
到最后,只剩下余漪娴和周欢两个挨在一起。她们面前还剩两个宫人。
她们对视一眼,继续跟着那领路的宫人走。
走到一处宫宇,为首的宫人便停了下来,面目沉肃地垂首致礼:
“两位小主,这座昭华殿,就是您二位以后安住的宫室了。”
“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传递凤喻——周宝林居主殿,余宝林居偏殿。”
“里面基本的陈设,都已备好了,二位小主可先进去休息片刻。”
“等一会儿,内府司就会遣来人,帮您们收拾箱笼,并配来分好的婢女黄门。”
“并且,我们二人,是内府司分配给您们的贴身宫人,并着您们带进来的侍女一起,全了两位宝林‘两位贴身女使’的份例。奴婢名阿橙,这位宫人名小夏,小主们若是不喜欢我们的名字,也可以另赐名字。奴婢被分配给周宝林,小夏被分配给余宝林。”
“您二位还有什么存疑的,尽可问了就是。”两个宫人规规矩矩的候在一盆,等着询话。
余漪娴和周欢心情都尤为不错。她们都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不约而同的都很好,这样住在一个宫室里,既有个说话的伴,也有个照应。
余漪娴上前几步,打量着这座昭华殿。
满目的雕梁画栋,秀丽端庄。殿前还栽着两株精心修剪过的茉莉树,上面零零散散挂着几个花苞,这是一座修葺的很精细的宫殿,能看出来是用了心的。
“宫室这么好,看来都是皇后娘娘一片善心,过几日请安,我们可得好好谢谢娘娘。”
周欢扭头对余漪娴微笑,提起宽大的裙摆率先走进去。
余漪娴也客客气气弯着唇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跟着她一起走进去。
院子很宽敞,主殿和侧殿之间也有段距离,不逼仄又恰宽敞的到好处,不惹人眼。
前院有个小荷塘,八尺见方的大小,莲苞还没长出来,若是到了夏日,定会绚烂多姿。
荷塘不远,还有两棵石榴树,石榴树旁立着一个小巧的凉亭,小小的,但五脏俱全,正好方便了夏日赏莲。此时,石榴树已探出了宽大的新叶,摇摇曳曳着,待至秋日一定有好味道。
其余花草,昭华殿也都移栽了不少,至于为什么要说是移栽。看植株旁边还泛着湿意和水气的土壤就知道了。此时春风和暖,花花绿绿的,瞧着怡人极了。
余漪娴心中落下了块大石。好歹不是那偏僻冷清的院子,还有许多盎然生气,能解解闷。
她与周欢互见了礼:“周姐姐,今日舟车劳顿,你也辛苦,待咱们彼此收拾妥当,晚些妹妹再去拜会。”
周欢颔首。
两人位分一样,余漪娴却叫周欢姐姐,明明白白矮她一头,就是在向她示好。
虽说位分相同,但是看两个人一个被分在主殿,一个被分在偏殿,连分配给她们的宫人,看刚刚那个阿橙说话的架势,地位也一定是是一高一低。
在两人都未承宠的情况下,周欢的优势,就是她的家世和她父亲在朝中的地位。
在这一点上。余漪娴就绝对比不过周欢。当然,她也不想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与周欢争这个高低。
余漪娴与绮菱进了屋,绮菱大大的眼睛忽闪着,压不住好奇:“小姐,这就是咱们以后要住的地方吗?”
余漪娴点头,也亲上前去抚摸这些已经打好的器具:“内府司很用心,都用了好木料,雕纹也都是吉祥纹样,没有错漏。”
绮菱已哼哧哼哧搬了小凳到廊下,拿抹布拭净了,又转身回屋拿了掸子亲去扫尘:
“小姐,你先出去坐一会儿。内府司指派洒扫的宫人还没到,奴婢得先打扫打扫这些精细的地方,惶恐出了纰漏。”
“这里头尘味重,也难免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您别在里头站着,碰身子可不好了。”
她这头话音刚落,便已听到院门口又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余宝林是对咱们内府司的事务有什么不满的吗?由得您的婢女来置暄?内务府是直归皇上管的,您这样出言犯上,其心为何呀?!”
是内府司的管事黄门,领着侍候她们的粗使宫人和物件过来了。不早不晚,刚刚巧。
片刻间,余漪娴打量着领头黄门的脸色和姿态,已琢磨出来是早有预谋的来者不善。
只是不知背后之人是谁?
不过,能想出这样愚钝直接的法子来给她下马威,一定也不是什么真正善谋善忍的人物。
自古史书里都有说道,能光明正大给人使绊子的人,多半不是什么真正有手腕的大能人。有能力对她阴森森痛下杀手的人,此刻,还应该在那阴暗的角落里观望呢,磨刀霍霍,就等着杀鸡儆猴。
不过若是别人给她递来了刀子,这刀还颤颤巍巍的,只有表面的戾气,却是个色厉内荏的豆腐刀子,那她拿着这刀子借势往回一捅,何乐而不为?
绮菱诚惶诚恐,慌忙放下手中掸子,行了礼就想辩解。
余漪娴余光瞟见,手在背后轻轻一摆,止住了她的话头。
她轻轻掸一掸衣袖,缓步踱至黄门面前:
“这位公公,”她柔声细语的笑,“我并无对陛下不敬的意思,只是刚刚实在慌张。”
“您说内务府已经除扫干净了,我们自然是慢心都是欢喜,就等着物件送过来等着住呢。”
“可……”她话锋一转;“刚刚有好几只硕大的守宫,忽然就从床缝里窜了窜了出来,唬了我好大一跳。”
她泪眼涟涟:“不瞒您说,我打小就最怕这些东西,刚刚险些昏厥过去……”
“可是……可是这是毕竟是过您手经办的,您又是内府司的大人……”
“我只是皇上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嫔,势微言轻,自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自己强忍了,叫丫鬟安安生生好好收拾。”
她这话暗藏杀机,先是指出黄门的背景深厚,仗势欺人。又点出自己再怎么不得势,多少也是皇上的女人,黄门却还刻意为难,就是明摆着要冒犯皇帝。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这种事儿余漪娴已经向往已久了。此刻有了个正经身份,当然,想试一试好不好使。
果然,黄门有些慌神,没想到这个余宝林这么不好对付。他瞪起眼珠子:“宝林这是什么话,奴才只是奉命行事,明明是您对陛下不敬,怎的攀扯到奴才身上了,奴才愚钝,您这是……”
余漪娴心下到一声糟,她果然还是小巧了这宫里的人精,但她面上却镇定极了,丝毫看不出慌乱,她抹着眼角:
“我想着我位卑言,不敢与您这样位高权重的大总管争辩。可谁知道……谁知道……您一进来,竟要给我们主仆二人扣了如此大的罪名,我们如何担待的起啊……”
余漪娴拿着巾子掩面,一副委屈难抑,做足了楚楚可怜的模样。
黄门听着她的话,知道她是要将包裹再甩回给他,当下心中又开始忐忑。
这余宝林绵里藏针的,实在不好下手。但是更不能就这样刹羽而,那边不好交差啊,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况且,他现在只是一个副总管,和另外一位……争得水深火热的,若是办不好这差事……
想到此处,他更是心里一定:不如……咬死了余宝林是在意图瞒混,本就想冠她一个御下不慎,口出妄言的罪过。
若是咬定了她是掩盖说谎,那就足以放到娘娘面前让她好好折腾了。到时候……就不是自己的事儿了。
想到此处,他眼睛精光四射:“宝林这话……倒是我的不是了?莫不是您为了弥补刚刚言语失当,故意撰出来的吧?”
余漪娴眼睛一动,心叫不好,周下都是黄门的人,若真闹得大些,吃亏的肯定是她。
真心下焦急,就听得一个声音。
“方管事多心了。”
周欢不知何时也从主殿出来了,她缓声附到:
“刚刚我也在偏殿坐着,那几只守宫确实大的很,不怪余宝林惊慌,我也实实唬着了。”
听到她也附和着帮腔,黄门脸色立时变得很不好看。
刚刚他明明看见,偏殿里只有余宝林一人。这位周宝林从哪里冒出来的都不知道,明显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但是她背后站着那位。这可就惹不得了……
周宝林是以极其尴尬的身份进宫,人却聪明的很,早早便为自己找好了靠山。
他虽然嚣张。那也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若是真触了那位的霉头……自己娘娘怎么也不会保住他的。现在退让只是挨一顿骂。但是若是闹腾了娘娘们的面前。那可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不甘不愿的,勉力压下已经不受控制的话头:“既然两位小主都这样说,那定是下面的小子们躲懒了。奴才得了您们提醒,一会儿回去后定好好训上一顿,叫他们长了记性!”
他利索的将人和物件分配好,仿佛有黄蜂在屁股后面撵着,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余漪娴目送他走远,回身感激的向周欢道了谢:
“刚刚真是多谢姐姐了。不然他真的告上去,真的怪罪下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浪来。”
周欢笑着摆手,轻柔的眉眼灵动倩丽:“不碍事的,他也就是仗着身后有人,所以才敢这样折腾你。她们里面收拾乱哄哄的,不如咱们两个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吧。”
知道周欢是有话要和她说,余漪娴颔首,她偏头看了一眼周欢清丽的容颜,步履依然从容,但还是有些出神。
她很清楚自己的长相,眼波似水,鼻梁高挺,唇瓣丰腴,眉间尽是姝艳之色。
她去岁在安仁伯府小住的时候,她的外祖母,也就是安仁伯老夫人,摸着她的脸,慈祥的看着她说:
“前年边关战事顺利,皇上大宴群臣。你舅父他们在前殿,聚在皇上身前。皇后娘娘则需要代表皇上与宗室女眷们应酬。外祖母有幸近处看过皇后娘娘的容颜。当年……只是初初显露些端倪,可这两年,你逐渐长开,外祖母却是越来越担心。皇后娘娘秀逸端庄,我们漪娘妩媚多姿,明明是两种颜色,但你们神色间却总有相似之处,仔细看却又根本不像,也真是奇了。”
余漪娴也一直很好奇,听到她与皇后的神色相似,虽然没有见过,却一直神往。
其实选秀那天,余漪娴虽抬了头,却并没有看清皇后的模样。
只是现在看着周欢的样子,她总是忍不住构想,得皇后娘娘的六七分相似便是如此,那她本人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这边出着神,周欢已经闲适的走了一截,偏头见她落了一节,以为她是瑟缩,便招着手,示意她走近些挨着她。
余漪娴回过神,明白她的意思。
现在满院子闹哄哄的都是收拾的宫人,人多口杂的。更何况这些人里,绝大多数都是各宫派来的探子,是专盯着她们的。
有些事情,明晃晃的说,本没什么的,可若不小心叫有心的人听去了,难免会有什么是非。
两人凑到一起,慢悠悠往后院踱去。
后院里有个可以乘凉赏景的八角凉亭,周边还种了许多高大的竹子,郁郁葱葱的,清净又避人。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坐到亭里。
虽然都是宝林的位分,但毕竟二人都还未承宠,且周欢家世是高于余漪娴的,先前已经提过。
故而在宫室的安排上,周欢也是优于余漪娴的。
两人并在一起行走时,余漪娴也很自觉的落后半步,
“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位内务府的方管事,是哪宫的人?”
周欢沉不住,率先发问
听了她的话,余漪娴心中微微一动,今日之事,莫不成,周欢心里是有数的?
她想听听周欢打着什么主意。
她微笑,唇角翘起,轻轻摇头。
“是钟粹宫的人。”
周欢话只说了一半,并没有具体说是谁。
她想看看余漪娴对宫里的情况了解多少,这样才方便出后手。
可是余漪娴也并没有如她所愿。
她面上端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却还是规规矩矩坐着,仿佛在乖乖等着周欢教导。
周欢骤然噎了一下。
她明白过来,眨眨眼看着余漪娴,原来这也是个小狐狸成精了,这和皇后娘娘说的可不一样。
两个修行还不得道的小狐狸面对面,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半天。
周欢泄了气:“是丽妃那边吩咐了,要为难新晋的秀女。除了几个后台硬的,哦,还得除了你这个异数。”
“苏采女,胡采女,都已经遭了下马威。本来你是这届秀女中,虽然家世平平,但分的位分却比她们高了一截。我也听说,丽妃娘娘身边的人吩咐出来的时候,你这个下马威,可最得杀鸡儆猴。可是你单单扛了下来……想必短时间内,你可要遭罪了。”
余漪娴心里明白了,周欢应该是皇后的人。
周欢因与皇后相似的容貌被选入宫,在宫中想要立足能依靠的,不是皇后,就是皇后的敌人。
而以她现在的表现和之前白嬷嬷的暗示,不难看出,是皇后想通过她们,对她递出橄榄枝。
可是……为什么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