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琝不由得想起两日前在慈宁宫中面见太后时的场景。
她恭敬的俯身跪在大殿,头上的流苏还未垂到地砖上,便被太后身旁的苏嬷嬷匆忙扶起。
“小主快起身吧。上前到太后身边坐坐吧,看见您跪下了,那么凉的地砖,她定是要心疼的。”
苏嬷嬷满面笑容,掺着她起来,用眼神示意她快些走上去。
太后座前,早早就有机灵又识眼色的小宫婢搬上了点了软垫的绣凳,捧上了甘美的新茶。
阮琝抬头往前看,就见太后慈祥的笑着,冲她慢慢招手。
她索性快两步走上去,珠钗晃的频繁了些,也毫不介意了,她很快就就着绣凳的距离倚到凤座前。
“太后娘娘。”
说话的功夫间,她眼睛一闪,不动声色的用目光飞快掠过凤座旁边架着的两个火盆。
已经是四五月的天了,里面还燃着银萝炭,用丝网罩着,喧腾出淡淡的烟火气。
就算是殿内阴冷,也断不至于还在身边一刻不停的用着炭火。
好生奇怪。
“好孩子。”太后的面孔慈祥又肃然,那是常年坐在高位的人,骨子里端出的姿态。
她轻轻叫着她的小字,拉过阮琝的手:“这次选你入宫,其实是出于我的私心了。”
“当年受故人所托,让我好好照看你们。只是我当时也难处颇多,捉襟见肘之下,没能护好你们,这是我的疏漏。”
故人?
故人是谁?是娘亲吗?
娘亲是她心中的隐痛。
阮琝心中凛然凝思。
再细些的已记不太清了。
不过十岁之前,娘亲好像是常常与大内往来,经常会入宫伴在御前。
但是当时,随着朝堂的斗争,后宫的情势也波诡云翳,母亲每次回家后,也从来不向她们姐妹提在宫内的见闻。
只是偶尔与她讲一讲宫中有趣的小故事,讲一讲皇后娘娘有趣的的小公主。
还有那次母亲怀着弟弟,最后却被奄奄一息的送回来,弟弟也没了。
她知道,母亲是为她的皇后娘娘挡了刺客。
那一箭凶毒的很,只要再偏上几寸,就会要了娘亲的命。
弟弟没了,娘亲此后也再不能生育。阮琝偷偷问过她的母亲,她后悔吗。母亲温柔又坚定的反问她:“若是有人要杀妹妹,琝儿会不顾一切的去救她吗?”
“肯定会啊。”
“娘亲也是一样的。”
………………
其余的一切,母亲只有在与父亲和祖母商议的时候,才会遣开小辈仆从,谨慎谋划。
当时阮琝还不太明白,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一直都不知道,她母亲和太后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原来如此。
“你长的很像你母亲。”
“她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气质清冷,霜月一般的容貌。”
“她是我的小表妹。从小跟在我身后长大的,每日‘姐姐,姐姐’的在我屁股后边叫。”
“母族那么多姐妹中,我们两个是最亲的。”
“后来啊,我当上了皇后,她为了避嫌,为了不给我添麻烦,从来都不提亲族的事。”
“我当时……心中常常郁结,她就三五不时的进宫来与我解闷。”
“她一向是拎得清的。”
“我问她,明明有两个女儿,为什么不将她们带进宫玩。华?还小,华庭更是只比你大一岁,也需要玩伴呀。你猜,你娘回了什么?”
阮琝乖巧的低头想了一小会儿,斟酌着开口说:“娘亲是不是怕给太后惹麻烦?”
太后笑逐颜开,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你果真了解你母亲。她一向,都是那么体贴我。”
“当时宫中的危机那么多,我中宫之位坐的又不是很稳当。几次都在生死边缘挣扎。”
“她说,她时时进宫,就已经很惹眼了。若再带了家眷,即使是小孩子,也难免落人口实。”
“更何况,当时你们还那么小。你娘总觉得你们还不知事。”
“若是被有心人乘机利用,借着你们年幼给我下了拌子,我还得分神护着她,这样一来,我便是避无可避。故而,万不能给我添乱的。”
太后目光柔和,念叨着过往的时光,给她讲了许多以前阮琝不知道的事,却只字不提阮林一句。
直道最后那一句心酸之语。
“她呀,永远是这么谨小慎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有唯一一次任性。是她在婚事上,纵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思胡来了那么一次,却……”
却连自己一生都搭进去了。
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阮琝在心里默默补上太后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母亲当年为了嫁给父亲,和家族闹翻,毅然决然嫁进了阮府。
生了她们姐妹后,也很少提起自己的娘家。
直到母亲死后,外祖母才时时派人来照顾接济,这才叫人不敢小瞧了她们,勉强还有安生日子过。
阮琝细细听着太后的话头和语气,以及……她话语中对自己隐隐约约的亏欠……
阮琝心中突然一动,隐隐就有了些猜测。
母亲之死的真相,她苦于人微言轻,搜罗不变。
且已经过去六年,该毁的,不该毁的,都已被阮林和朱蓁娘夫妻摧毁的差不多了。
那太后若是早早察觉了……她的手中,会不会掌握着当年阮林没有毁掉的什么证据?
她心中激荡,索性横了横胆子,赌一把——
“太后娘娘,臣妾这些年总觉着,我母亲当年走的实在蹊跷。”
“平日好端端的一个人,五谷俱服,精神气也足得很。怎么就突然染了急病去了呢?”
“母亲那些年常来往禁内,您应当是知道的,即使是留了隐疾,再不能生育,她身体也一向是康健的。”
“她逝去半月前,还教了妾身如何击鞠……这么多年,臣妾午夜梦回,每每细思,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太后与我母亲是姐妹,关系又亲密。妾身斗胆一问,关于我母亲的死,您是不是猜到过什么?”
太后抚摸她手的动作忽然一顿。
她抬起眼帘,仔细打量阮琝。
清冷皎皎,神情淡漠。
看似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
但是一个人的眼神最深处,是藏不住东西的。
更何况,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是早就会了的东西。
她看出阮琝的心思,表面是要求一个答案,但绝对不止如此,一定还有别的谋算。
她眼光中的急切和忧愤是藏不住的。
但是她没有点破阮琝的心思。
而是顺着她的话,往那个阮琝期待的方向引。
“你母亲她,自幼喜欢诗文,喜欢极了。读了那么多年,最喜爱一首杨无咎的,鹊桥仙。”
“受喜好影响,她也极其倾慕那些善于作的才子,神交已久。”
“阮林其人,虽家世不显,但他才气出众,善于撰文写诗。”
“他与其他三位世家子弟,并称京兆四俊。名气不小,再加上,他长相俊逸非常,引来了许多适龄女子的情思。”
“那是在田家的诗会上,你母亲,遇见了……阮林。”
“阮林也做了一首鹊桥仙,恰巧被帘后的她听了去……鹊桥仙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可惜,她不是织女,阮林也不是牛郎。”
“我那表姨,也就是你外祖母。早就瞧出阮家不是好人家,那阮林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堪之人。”
“可你娘不听劝,用上了平生所有的倔强,指天为誓,一定要嫁给他。”
“她是个傻女人。平日那么乖巧,一辈子只冲动过这么一次。只这一次,却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外祖母实在拗不过她,最终勉强同意了,但自此再不与她和阮府来往。”
“其实,她是想着,等女儿吃点苦头,回头了,看清了阮林,自己再带她去和离。”
“她既然执意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便让她吃吃苦头,好歹也长了记性。”
“可是有的苦头,一辈子只能吃一回,这一回就似断肠药,一旦饮下,就无回头之路了。”
“你外祖母错估了你娘的性子,更没想到她会一意孤行下去,至此酿成了一生的苦果。”
“……你母亲过世的真相,你就不要沾手了。我会替你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事。”
“子不言父过。哪怕是有一丝一毫你的影子,你也会担负骂名。”
“更何况你妹妹,她还很小,再有五年也要许出去了。掺和进这件事,对她没有一丝半点的好处。”
“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宫妃,过好自己的日子。其他事情,你都不用去考虑。”
“但凡我还在宫里一天,我就是你的靠山。帝位牢固,我就不会倒。”
“旁人若欺了你,算计了你,只管寻我来做主。”
“再过上半年,你在宫里根扎的稳了,就将你妹妹,接进宫来教养着,做为公主的伴读与公主们一起读书教习。”
“及笈后,我再为她好好挑一户人家,风风光光嫁了。
“我亏欠你母亲的,自有我的方式偿还。”
许是被太后的善意冲昏了头脑,阮琝心中感伤,眼中一下蓄满了泪,咬牙强忍着才能不哭出来。
自母亲逝去后,除了外祖母和妹妹外,再没人这样关怀她,处处替着她想,为着她筹谋。
她吸吸鼻子,强忍泪意道谢。
在长辈面前哭是不吉利的,尤其皇家,更是讲究这些。太后待她尽善,她不能折了太后的福气。
太后轻轻摸摸她的头:“想哭就哭出来吧,在阮家委屈了这么多年,以后哀家护着你了。”
阮琝低头趴在她膝盖上,默默的流着眼泪,半晌,她轻轻叫:
“太后娘娘,谢谢您对我和妹妹这样好,这样照顾我们。”
太后慢慢抚摸着她披在背后顺滑的头发,手心干燥而温暖。
“别叫太后啦,都把我叫老了。我是你娘的姐姐,以后在宫里,就唤我姨母。”
“姨母。”阮琝乖乖的应声。
“嗯,乖孩子。算起来,皇帝也是你的堂兄。”
“下次他到慈宁宫来,再唤上华庄,华?,还有华庭,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阮琝擦擦眼角,乖巧的应了。
苏嬷嬷在旁边眯着眼睛笑道:“说起来,婉央长公主年岁与阮宝林相近,细算起来差不了几年呢。”
“是只差了一年,你是老糊涂了不成?”
苏嬷嬷笑着:“是奴婢不中用啦,记不清时日,所以还得太后打着精神,多多照看着。”
太后这些日子身子不太好,苏嬷嬷这样说,也是想让她打起精神来。
苏嬷嬷又对着阮琝笑:“恰巧这下阮才人进宫了,您们是同龄的表姐妹,年纪相近,有许多话可以说。您在宫里也能多陪着公主说说话,玩乐伴游,也是好事一桩。”
太后欣喜笑道:“说的是呢。华庭这几年……为着……心情郁结,时常烦闷。我一直忧心的很。”
“她的性子又变得蔫蔫的,不喜欢外出走动,这下琝儿来了,便可与她做个伴了。”
她担心阮琝刚入宫,还没有分辨清楚人,就扭头和阮琝解释:
“刚刚说的是姨母最小的女儿,与你年纪相较,唤作华庭的表姐。”
“皇帝登基后,就封了她婉央长公主的封号。她性情原是比较活泼的,只是她前些年,经了些事,很是伤心了一场。”
“她性子变得很闷,心里难过,也只将自己闷在院子里不与人讲话。为防着旁人打扰她,她还将自己居住的院子迁到了宫苑的僻静角落,轻易不与人往来。”
“你与她年龄相仿,正好可以好好陪陪她,抒抒她心中的愁苦。”
“听听戏,逛逛园子,养上几只小宠儿逗玩……都好,总之,别叫她闷坏了。”
阮琝乖巧的应了,清冷的眸子藏满笑意:“我会好好陪伴长公主的,姨母尽管放心。”
太后将她搂在怀中,笑的很开怀:“那就好,那就好。姨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华庭姐姐了,要是有人和她处的来,那便好极了。”
“日后见到,你直接唤她华庭姐姐就好,不必拘泥那么多的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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