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秀女名单已经造册了，关氏再心疼，手也插不到宫里去。
她叹息着，为余漪娴请了一位宫里出来的的老嬷嬷习规矩，足足学了好些时日。
这老嬷嬷比之前教导她们姐妹的女先生更加刁钻严苛，温娘也在一旁跟着学，才学了几天，便苦不堪言。作为教习的重点对象，余漪娴这个年都过得不太好。
刚出了元宵，宫里就开始了紧锣密鼓地选秀程序。
待选的秀女们轮流被传入宫中，除了最基础的身体无瑕疵，行卧姿态等，更有才情，家世，品性的考核。一轮又一轮的筛选检查核实，搞的是人仰马翻，筋疲力尽。
不出意外，余漪娴入选了。
名单和画册被报给了皇帝，合格的秀女们回家待选，等四月上，天气回暖后再入宫让贵人们选看。
关氏备了车马，候在宫门外将余漪娴带回了家。
“在宫里住的这些日子，过得还顺心吗？有没有和人起争执？”
马车的缝隙封的严实，关氏又命人用火盆将内里烤暖了，还为余漪娴备了小手炉和兔毛小绒毯。
余漪娴一上车就被暖的昏昏欲睡，在宫内积的疲乏爬上身子，又是在关氏身旁，安心又踏实，她靠着关氏的肩膀，跟着马车一颠一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关氏半天问了什么，她迷迷瞪瞪一个字也没听清。
见她像只小猫似的倚着自己发困，关氏到底没舍得叫醒，索性让她懒倦了个彻底。
马车刚一入府，余漪娴就醒了。
她缓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就彻彻底底的清醒了，又恢复了往日那沉静模样。
关氏替她顺了顺头发，把披风为她系好。“走吧，得先去荣寿堂回话，老太太和主君都在堂上等着呢。”
余漪娴乖顺的应了，又想起些什么，问：“母亲，甘氏近日可还算安分？”
关氏小小僵了一下：“你不说我都要忘了，她只被关了三日，很快就被放出来了……她出来后，勉强倒也算安分，你爹去她房里看了两眼，陪了两天，然后……”
余漪娴觉出关氏话里的欲言又止，觉得有些不对，索性驻足。“然后什么？”
关氏又是难为情又是懊恼的轻轻跺脚，“她，她，她在你回来前几天，被诊出有孕了。”
余漪娴猛然有些晃神，她只是在宫里住了近两月，不着家不理会。甘氏竟有这般好本事，不声不响折腾出个孩子来，晴天砸下个大棒槌，生生把她敲得懵了一懵。
她慢慢地转脖子去看关氏，“母亲何时知道的？”
关氏恨恨：“她从柴房出来后，缓了几日，当着老太太的面，突然就说以前对我不敬是她不该，哭着求着要来我房里站规矩。”
“我一头雾水，但老太太说体谅她这样心诚，便做主替我允了。我只好应下，虽日日看着恶心，但也并没有过分苛责。”
“谁知前几日，她在我房中的时候，主君过来吃饭，她在旁边站着，突然就做出恶心欲呕的样子，又捂着嘴吧，要吐不吐瞧着甚是可怜。主君果然问起，她扑通一声居然就跪下了，还要哭不哭的样子……”
“于是父亲对她又怜惜了？”
关氏为难。
“见她难受又请了大夫？”
关氏点头。
余漪娴有些崩溃地扶住额角，揉了揉。
“大夫诊出来什么了？”
“已经有孕一月多个月了。”
“……….”
余漪娴实在是提不起力气，半响说不出话。甘氏甘小娘。实在是太有运气也太有本事了。总是能在运气来的时候死死抓住，不是有本事是什么？
七年前老太太以余家子嗣不丰的名头把甘氏买进府，安置在了侧院。当时她记得父亲对她们正房还没有像如今一样冷淡，还会常来母亲房里逗她们三姐弟，后来，后来………后来甘氏怀上了余沐娴。她的四妹妹，沐娘。
父亲本就子嗣不丰，得了一个软软绵绵的女儿，自然高兴。加上甘氏肯在父亲身上用心，做小伏低，温言软语，很快便得了父亲爱重。
她小时候，其实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冷冷淡淡清清明明。她还怀着满满一腔孺慕之情，盼着父亲放衙之后给她买拐街老王头的蜜李吃。但是，后来她再也没有等到。
前几次，到了约定吃零嘴的日子，她还会傻乎乎的跑去初明堂问余耀德去要。他总是才想起来的样子，然后漫不经心挥挥手让小厮跑去买了再给他送回来。
甘氏总是陪在他身边，只笑着看着，看着她一腔欢欣落空的失落样子，一言不发。
后来，次数多了，余漪娴便也不再要了。她也不是不懂事，不是想不明白，多几次，她就懂了。别人心里存着你，想对你好才捧到你面前的东西，和你巴巴地去求才会敷衍给你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虽然味道还一样，但是心意不一样了。
母女俩沉默的走到荣寿堂，女使打了帘子请她们进去。
荣寿堂里，那几位同心同德的小人楷模正齐聚着，热热闹闹说着话。
余老太太坐在上首，往下就是余耀德。
温娘，瑾哥儿安安静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喝着手中的茶不说话。
甘氏团在余老太太面前的绣凳上，笑意盈盈地回着老太太的话，余耀德还不停看向她，关心溢于言表，一小家子其乐融融的。
听闻关氏进来，甘氏还刻意将手轻轻搭在小腹上，还对着余耀德摆出娇羞的样子，以示炫耀。
余漪娴最瞧不上这小人得志的德行，她目不斜视信步走进来，眉眼含笑，直直看着余老太太行礼：“漪娘给祖母问安，给父亲问安。”
余老太太见了余漪娴，眉开眼笑：“诶呦，祖母的宝贝孙女儿回来了，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可把祖母想坏了。”
余漪娴乖巧地倚过去，靠在余老太太怀里被她“心啊，肝啊”地叫唤。
“祖母，”余漪娴抬起头来，似是才注意到甘氏，一派天真姿态，问着老太太。
“小娘这是……..？”
甘氏暗地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还得端出笑意，羞赧地望向余耀德。
“娴娘，你要添个弟弟了。”
余耀德喜色带上了脸，容光焕发，欢欢喜喜的说。
那高兴样子简直不像添个孩子，倒像添了顶高高的乌纱帽。
余漪娴温温笑着，只做出了然的神态，看着余耀德不说话了。
余老太太问起宫里的事：“怎么样，这次入宫小住，可见着宫里的贵人了？”
这是想问她见没见到皇帝吧？又没那么破的脸皮直问，只能装出长辈关怀的样子。
余漪娴垂眸，心中涌起几分嘲意。
“是见着了几位贵人娘娘，不过只远远见了礼，并未及近前去。”
“哦~~”
老太太仍是笑眯眯地，也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
倒是旁边的余耀德希望落空，很是不高兴的沉了脸色，被余老太太狠狠一瞪，只得收了回去。
老太太接着与她闲聊：“还是宫里的风水好，聚气养人。瞧瞧我们漪娘，且只住了不到两月，便比之前在府里水灵可人，那要是有幸，再多养上两年……….”
余漪娴只笑，就是不接茬，生生晾到余老太太笑不出来了，淡了神色，慢慢把她松开，才终于开了玉口：“祖母说的极是。”
她装作听不明白不接话茬，老太太也不能硬逼她说，显露出自己一副急哄哄的样子，太没脸没皮。但孙女不听话，她也没必要再哄顺她了。
老太太抚了抚被桂花油润的顺滑的鬓发，冷淡地开口，“那就先用饭吧。”
………………………………
“这一顿席面，吃的真叫人不顺心。”
午饭收拾完，东西都撤下去后，余老太太遣走了小辈们，独自靠在榻上，冷冷地抱怨。
王妈妈没敢接话，她知道老太太只是抱怨，并未动怒，她们自家的事，她一个做下仆的不好开口。她只是跪在一旁，轻柔的替老太太按着头上的穴位，小心翼翼，生怕按疼了她。
佛珠一颗颗在老太太的手里滚动，一下一下，极有规律。
她没指望着王妈妈接话，自顾自说自己的：
“甘氏太贪心了。当时把她聘进来，想着是牵制关氏，拿回掌家的权柄，可是这么多年，德儿越来越宠她，都快不将我这个娘放在心上了，一心只想着他的娇妾。甘氏做事也越发的不体面……本是想找个乖巧听话的……当时真是不该要她。”
王妈妈小心翼翼的回：“甘小娘这不是还怀着孩子吗，老太太可以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来再收拾她，左右她一个妾室，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老太太点头：
“等个大半年也不迟。唉……话说回来，漪娘是真的聪明，聪敏慧黠，一点都不像她的父亲，而是像她祖父。”
“到底可惜，她只是个女孩儿……不然……余家就有望了。”
老太太闭着眼，神色平静。
“她们姐弟四人，只有她最合我的心意。我有一段时间，很久都想不明白，同是一个母亲教出的孩子，温娘，瑾哥儿，与她相比怎么就这么性情不同。后来，想的烦心，就也不想了。”
老太太慢慢坐了起来，王妈妈眼疾手快往她身下垫了一把凭几，让老太太舒舒服服地靠了。
“我知道她孝顺，知恩图报。前些日子，我用她母亲和弟妹逼她屈服，她看明白，也终于让了步。”
“可是凡事都是因果相扣的。那之后我就明白，为了德儿的前程，拿她这么一博，再想与我的漪娘回到以前的样子，怕是不能了。”
余老太太神色哀伤，一副不能自持的模样。王妈妈不敢再劝，知道老太太只是心中郁气憋的狠了，想宣泄出来，不需要她应和。
“而今…………她的样子，嘴上虽然依旧恭顺，可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她的心思，我看不出？怕是已然和我离了心了！”
王妈妈小心翼翼地为她斟上一盏安神的药茶，看着老太太慢慢喝尽了，才斟酌着开口：“大姑娘想必是能体谅您的苦处的，您为家族的前程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她聪慧，是能明白的。”
老太太按着眉心，疲乏极了的样子，“要是德儿有半分争气……..我与我的荔儿，与我的漪娘…..必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荔儿……余荔。
老太太唯一的女儿。
如心如肝一般疼大的姑娘，嫁去了敦宁候府，冠了方姓。
因娘家不显，又无儿子傍身，腰杆不硬。故而虽为当家主母，这些年也过的极为不顺。婆婆不放权，妯娌瞧不起，小姑子随意嘲弄。
已经是这样的日子了，苦成这样子了。
五年前，新皇登基，方家有从龙之功，家中又有女儿在新皇身边做娘娘，方家加官进爵，直接从伯爵变成了侯爵。
老太太瞅着风向，去敦宁候府又哭又闹，终于替余耀德将官位升了半级，转了正职。
可是这一闹，使本就被婆家瞧不上的余荔，往后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余荔怨在心里，从此不再与娘家来往，母女之情险些断绝。直到六年前余荔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余家作为亲家被邀吃满月酒，她们的关系才稍稍缓和了一下。
想到此处，王妈妈不禁打了个哆嗦，老太太的心太狠了，为了儿子官位有所寸进，就能全然不顾女儿与孙女死活。
即使她已经跟着伺候了这么多年，想想还是不禁悚然。
老太太哀哀叹道：“子不肖父啊！但凡德儿，有他爹爹一半的成算和手腕，我也断然不必这样殚精竭虑替他操持。这么多年………”
她闭上眼。冬日的空气凝滞的像一滩死水，屋外又飘雪了，夹杂着雪沫的冷风从门帘细细的缝里偷偷摸摸钻进来，又迅速被火盆的温度吞噬。
但隐约中，还有几分似有似无的冷意轻飘飘地渗进她的骨头里，激得她一阵哆嗦，又觉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屋子里安静的出奇，只有主仆两个轻轻的呼吸声和火盆里银骨炭小小的爆裂声。
老太太没有睁眼。她低沉的开口，声音微弱的似是在自语：“我身子熬不了几年了。可府里这光景，就是死了，我合不上眼睛啊。只盼着，只盼着………”
她褶皱的眼皮微微撩起缝隙，眼底浑浊不清，显尽老态：
“现下我只盼着….…瑾儿能得他姐姐教导，当立起这个门户。他们要恨，就恨我吧。怨我也罢恨我也罢，老头子留下的这个门第，我得替他撑起来。”
“若能见到门楣光耀的那一天，我走也能走的安心些。”
王妈妈没听清前面的话，只听见最后一句。
她忙惶恐地劝慰：“您身子好着呢，莫要这样吓自己。年前大夫来请脉的时候，不还说您精神矍铄吗?您少操些心，安安心心地荣养着，必能如愿的。”
老太太不言，王妈妈也不敢再劝，悄悄退下了。
老太太心里没有余漪娴吗？不是的。
那是她的第一个小孙女，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漪娘少时也曾被她亲自教养过一段时日，怎么会不疼呢？
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为了余老太爷临终前的心愿，明知后果，她却不得不做。把她的小囡囡啊，生生的推远了。
窗外雪声簌簌。
余漪娴靠在窗边，静静坐着。
屋里没有点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斑驳月影零零碎碎地晃进来。
她手边放着一小碗早已冰凉的梅子酿，出神半晌，余漪娴才端起喝了一口。
淡淡酒气溢进口腔，带着冰雪的温度冲上脑门。
余漪娴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微仰起头，迎着洒进来的月光。月光映在她眼睛里，照的她眼睛清清亮亮。
琦菱立在稍远的地方，担忧地看着她的小姐。
她心中默默想着：只盼姑娘的心也能如她的眼睛一般清亮，别再为这泥沼一般的府邸忧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