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那艘本是前往黎江的船，伤痕累累后，在江面上漂浮了半个月，停靠在了涟城，涟城外有涟水，涟水向东，与钴素河交汇之处，便是越城。
言半墨带着江黎在涟城的锦观阁住了下来，据言半墨所说，锦观阁表面是个书画馆，实际上是他手下的一个谍报站，关于叶三书的下落，半个时辰前，便有人送到了锦观阁。
“从秭归向北，三天前落脚在了屋岐山下。”
江黎在廊前后望，屋岐山在视线之内。
言半墨道：“他们的目的地，是越城。”
江黎心绪不宁，因为越城不但在叶三书的面前，也在他的面前。
言半墨见江黎一言不发，知道他担忧的是什么，道：“子洛七年前生过一场重病，病好之后，性情有些变化，我与他自幼相识，竟也觉得不认识他了。可我知道那是他，因为一场戏。子洛年幼时便醉心戏曲，常常化名苏兰英在浣春楼唱戏。他的戏词，他的神韵，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江黎想起了那个小男孩，想起幼时与他初见的场景。
那时子洛还住在宫中，不过八九岁的年纪，饭后无事，便去后莺园散步。而江黎正在后莺园的果树上，摘果子。
子洛问身旁的老嬷嬷：“那小子是谁？怎生得如此顽皮？”
老嬷嬷回答道：“是江大人的家眷，听说刚从黎江接过来的。江大人如今真是受宠，连家眷都收到了如此厚待。”
子洛走到树下，向着树上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快下来，这树二哥说是他的，他不让别人摘。”
树上的人笑了笑，扔了个果子在子洛怀里，道：“你尝尝，这梨可甜了。”
子洛迟疑着，终是没忍住咬了一口，却被酸得牙齿都痛了。
子洛有些生气，道：“你怎么骗人呢？”
江黎笑得更大声了，道：“你怎么知道你二哥不是在骗你呢？”
子洛更生气了，不由摆起身份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黎坐在树上，道：“七皇子，子洛。”
子洛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黎道：“因为你腰间的簪花。”
子洛爱戏，亦爱戏饰，很多人都知道，他甚至不用去打听。
很多年过去了，江黎很多往事都记得不太真切，唯独记得他腰间的簪花，明红色，配着他玄色的腰带，很是合衬。
江黎望向越城的方向，道：“以藏书阁相约，求的却是权力。”
言半墨道：“你应该明白，百年前，周王室先祖曾派人前往极北，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王朝的兴衰与更迭，都是在时间里，子洛在意的是更广阔的天地，这是他与其他皇子不一样的地方。”
江黎道：“如果我并不在意那些呢。”
言半墨道：“你没有选择，如果你要为江家平反，只有子洛会帮你。”
锦观阁，九层高阁，世间第三阁，临顶可观天下，它落在越城之西，曾为它守着东进的殷陈骑兵。
江黎站在这座巍峨的楼里，抬眼望去，越城已在脚下。芦苇荡里的鲜血，奉常府里的亡灵，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只是，有一个人教导他，年复一年，不惜远离故土，也要告诉他，“你不必聪明，不必露头，不必算计，不必报仇。”
言半墨站在他的身侧，道：“看到王城了吗？你父亲曾是周王身旁最好的谋士，为他杀了多少异心之人，最后却不得善终，你可知道为何？”
江黎道：“如果我为子洛筹谋，机关算尽，最后怕也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言半墨道：“你不信子洛，还是不信我？”
江黎道：“不信权力。”
言半墨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是无能的君王，子洛不同，他选择你，并非只是选择一个谋士，一个把柄，他选择的是他理想的国度，和千秋万载的盛名。”
江黎明白，言半墨所描绘的，是一个文人的理想，大周以武立国，却追求的是文治，所以，江黎是有用之人。
江黎道：“我北上，是为了回黎江，送我母亲回家。”
言半墨道：“越城与黎江并不远，我亲自护送你回去。”
江黎道：“我的意思是，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黎江，不是越城。”
言半墨道：“即便，叶姑娘也在越城？”
江黎道：“你说得对，如果我要为江家平反，只有子洛能帮我，但前提是他能登上皇位。胥宁公主在徽州城出现，绝非偶然，她的目的，昭然若揭，在船上，我们已经领略过了温子然的厉害。如果我站在子洛这边，才是真的害了三书。”
言半墨听完一愣，随即牵扯出一个笑，道：“你担心的原来是这个。”
江黎道：“我无力，也无心。”
言半墨正色道：“你不是无心无力，你是畏惧，毕方重回东陆，烧了大半个越城，你以为只是传说，只是偶然，江黎，你可知道，奉常守国祚，那是你父亲的意志。”
江黎道：“父亲，我对他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小的时候，他常常不在家，我跟着母亲长大，若说他真的有什么意志，也不是给我的。”
言半墨叹息，道：“江黎，我怕你会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