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洛刚更完衣，言半墨就悠悠然从门外进来，送来了一个消息——相国大人回来了。
相国姓秦，去年八月，于东海治理水患，方归。
相国这差事办得极好，历时九月，不但重建了东海一线的堤坝，还整顿了吏治，恢复民生。
是以，圣上决定亲自在城楼迎接相国归城，一众皇子陪同。
子洛来不及交代什么，便匆匆出府。
言半墨送完消息给子洛后，直接去了城南的竹林，江黎的住所。
尹墨方才离开，茶尚未凉。
言半墨坐下，一把折扇在手，悠悠然问道：“相国回来，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江黎在水缸里打了清水，一边洗杯，一边道：“能做什么？”
言半墨道：“你不动他，他自然不会动你。”
江黎道：“不见得。”
言半墨干脆倚在石桌上，“怎么说？”
洗完杯，江黎提桶去溪边打水，言半墨一愣，跟了上去。
“上次安排来伺候你的那个丫头呢？你怎么自己打水？”
江黎熟稔地系好绳，将水桶往小溪一扔，拉绳，大半桶水便装好了。
“习惯了。”
言半墨站在竹溪边上，看着江黎做完这些，道：“如果上次那个丫头你不喜欢，我另外派人来。”
江黎笑着把水桶往回拎，“不是丫头的问题，这些事，我习惯了自己做。”
言半墨跟着江黎回到了院中，看着他把水倒进水缸，然后再盛水煮茶。
“相国归朝，太子新立，子洛如今的处境很不好。”太阳斜过屋檐，言半墨半躺在藤椅上，忧愁万分地说道。
江黎自若地添茶，道：“你放心，相国大人会先出手。”
“何以见得？”
“胥宁公主为何会派人杀你的原因，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可太子新立那天，她出手阻止温子然，我才猜到其中因由。”江黎道：“她很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比起声名显赫的三皇子殿下，子洛而言，对她更具有威胁。除掉更有威胁的人物，情理之中。我想，她离开越城前，应该告诉太子殿下了。江听雨在越城，最不能接受这件事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相国大人。”
言半墨叹了口气，道：“我会加强竹林的守卫，近来胡苍溪也在越城，我让他搬到附近来住。”
江黎未置可否，递了杯茶给言半墨。
“我担心另外一件事，胥宁公主虽然去了扬州城，可她把温子然留在了越城。她当日放过了你，想必不会再对你动手，可越城中，总有人会是她的目标。”
言半墨笑了笑，道：“作壁上观，隔岸观火，这是你很擅长的把戏啊。”
江黎千思回虑，沉思了很久，方道：“成掣。”
言半墨皱眉：“我一直想不明白子茗和成掣有什么过节，子茗为何屡屡针对他？”
江黎突然想到什么，道：“他们没有过节，有的是血海深仇。”
江黎进屋，从书架上拿出一卷卷宗，“承德八年，南夷叨扰大周边境，当时大周忙着整肃殷陈余孽，无暇和南夷开战，提出了和亲。南夷的大王子亲自来了越城，圣上让他在众多官宦人家的女眷中挑选，大王子一个都没有看上，反而看上了在后宫赏花的昭妃娘娘。当时南夷陈兵十万在大周边境，圣上无奈，将昭妃娘娘许给了南夷的大王子。可这位娘娘，却死在了和亲的半路，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的是南夷大王子的宠妃为了争宠，暗下杀手。所以，南夷尽管没有娶到昭妃，但也没有出兵。
昭妃娘娘，入宫七年，诞下一儿一女，和亲时，女儿不过周岁，正是如今的胥宁公主，当时送昭妃娘娘前往南夷的大周将军，正是成掣。时隔多年，联想起子茗所做的一切，当年昭妃娘娘的死，应该是成掣遵循圣意，在路上下手，然后栽赃给南夷大王子的侧妃。圣上此举，防止了边疆被侵犯，也保全皇家的体面。
帝王之心，从来都是一颗阴诡之心。”
言半墨打开卷宗，果然是记载了承德八年昭妃娘娘死于和亲路上的事迹。若江黎猜测得没错，那子茗，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复仇的目的在越城搅弄风云。判成掣之子流放，杀谢园清嫁祸给成掣，豢养南夷死士，捉拿成掣下狱，都只有一个目的，杀母之仇。
“离开越城，离开权利的漩涡，她是要让温子然一个个杀人了。”言半墨道。
江黎透过窗户看向远方，道：“成掣还不能死，他的口供是翻案的第一步。”
言半墨皱眉，“如果让胡苍溪去守着成掣，相国大人派刺客来杀你，怎么办？”
“先保成掣，尽快拿到他的口供。”江黎道：“相国刚回来，太子殿下不会急不可耐地跟他见面，圣上多疑，太子和相国的关系，至少在面上，不会走得太近。”
言半墨道：“我立刻传书给胡苍溪，让他去侯府守着。你还是想想，该如何让成掣自愿写下认罪状书。”
“半墨，”江黎叫住了前脚已踏出门外的言半墨，道：“如果是你，刀剑胁身都不会退的人，会受制于什么？”
言半墨收回脚，看着江黎，正色道：“鬼神。”
鬼神，江黎默然，可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鬼，也没有神了。
在长安街迎接完相国之后，子洛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召了江黎。
相国大人从东海带回了许多海螺，献给圣上，圣上挑选了几个，剩下的分给了诸位皇子和公主，子洛得了三个大海螺，才叫江黎进府来开眼。
“说是都是从深海捞上来的，我看了，有巴掌那么大，是稀奇玩意儿。”
子洛坐在堂上，敲着桌子，说道。
江黎拿起一只海螺打量起来，“色泽剔透，螺纹极淡，似白玉，以往见的海螺都是小巧玲珑的，这么大的确是第一次见。”
“你这么夸它，算你识物，这三只，都送你了。”子洛大气凌然地说道。
江黎把海螺放在耳边，海潮声不绝于耳，渐渐的，变成了深海无边无际的寂静。他从未去过海边，却天生对海有一种别样的感情。
海是有秘密的，也许就藏在这些海螺里。
江黎收下了海螺，然后跟子洛道谢：“多谢殿下。”
子洛笑了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坐吧，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江黎在堂下坐下，子洛身边随侍的丫头看了杯茶后便退下了，整个厅里只有子洛和江黎两人。
子洛直接开口：“相国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做？”
“两个时辰前，言半墨问了我类似的问题。”
子洛抬眼，“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没回答。”江黎道：“不过他倒是给我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是什么？”子洛按捺不住好奇心，身子往前倾了倾。
江黎一字一顿回答：“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子洛闻言笑了笑，然后坐直了身体，表情有些得意，道：“本宫有个更好的主意，要不要听？”
江黎颔首，道：“草民洗耳恭听。”
子洛起身，手背在身后，走到江黎面前，道：“本宫打算让你走到人前，以江听雨的身份。”
江黎抬头看着子洛的眼睛，那不是一双说谎的眼睛。
“年前，我便奏请父皇，重建藏书阁，这道折子拖了大半年，父皇终于批了，特命我主理此事。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江听雨，谁能，谁敢，谁又有资格，重建藏书阁呢。”说到这里，子洛有些激动，“你以代罪之身重建藏书阁，即便是父皇，也不会反对的。先建功勋，再顺理成章平反，父皇也容易接受。否则我们只能把刀架在父皇脖子上，逼他为你为江家平反，你知道不可能。听雨啊，大周统一中原不过二十载，武落文兴，重建藏书阁的意义，在父皇，在百官的眼里，比判罪臣之子死刑更为重大。十六年前，越城无人不知江听雨，本宫要让越城知道，你江听雨回来了。那声势，定比今日相国入长安街，更浩大。”
江黎看着子洛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一簇火焰，燃得正旺，不知是子洛此刻的心绪，抑或是，子洛眼中的江黎。
往事一幕幕涌入脑海，藏书阁内，年幼的江黎坐在高高的梯子上面，一册册翻看博古架上整齐陈列的竹简；百花园里，一片片梨树，中看不中用，因为结的梨子极酸不能入口；奉常府中，母亲倚在雕栏边，教他一点点投喂池子里争先恐后的大鲤鱼；谢允骑着马踏进奉常府，然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带刀的甲士开始杀人，老弱病残，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江黎将往事藏进心底，将悲愤尽收眼中，道：“殿下，在徽州城言半墨替殿下以藏书阁相邀，我原本还不信。”
子洛伸手拍在江黎的肩膀，道：“令尊之愿，其一便是，续往圣绝学，藏书阁的意义绝不在一朝一夕，也不仅仅是你江家平反，亦或本宫夺位的手段，它意在万民，功在千秋。让大周百姓都成为有识之人，让其子子孙孙都能读历史，正道心。”
江黎起身，正正地站着，然后弯腰拱手行礼，“草民，定全力而为。”
子洛满意地笑了，看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道：“一起用晚餐吧。”
说完，子洛坐回了位置，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
子洛悻悻然把茶杯放下，看向了江黎，道：“我把叶姑娘落在久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