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灏澜关注着赵沅的一点一滴,看着她从悲伤里慢慢走了出来,看着她认识了新的朋友,看着她毕业了,辛辛苦苦地找工作,又看着她回到南城开了一家西饼屋,每天埋头在铜锣烧的世界里。
没有人可以明白他的煎熬,看着那些偷拍而来的照片,看着她那张清丽的小圆脸,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不仅偷了梁其重的生存机会,还偷了他喜欢的女孩。
他一直不敢回来,不敢相信梁其重因他而死的事实。可是后来,逃不掉了,忍不住了,终于踏上了回来的归程。
他是有计划地故意来接近赵沅的,而从踏进西饼屋的那一瞬起,他就知道,他大概真的成了一个坏人了。
他绝口不提梁其重,甚至连话也不敢与她多说一句,因为害怕自己会忍不住。他原本是打算等过了夏天,他就回美国去,可是他默默地守了她十年,而今有机会守在她身边,时间越长,他就越是舍不得离开。
但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他舍不得了。
已经死了的人,还可不可以回来?
或许可以。
当看到站在树荫下的梁其重时,赵沅立即就哭红了眼,她抱住他不肯撒手,控诉一般地朝他问道:“你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们所有人都因为你,难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梁其重宠溺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小丫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别哭了,乖。”
她抽抽搭搭地止了眼泪,可眼眶依旧泛红,“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你知道吗?”
他坏笑,“所以呢,你是想我了吗?”
这一次赵沅没有否认,“想了。”
接着,便听到少年爽朗开怀的笑声,“阿沅,你想我了,真好。”
凉风起,有凋谢的凤凰花从树上掉落下来,刚好就砸在了赵沅的脸上,她惊呼一声,再抬头,看见了少年眉眼带笑,他手里拿着一块铜锣烧,“喏,吃了铜锣烧,我们就要在一起了。”
“哼!”
他伸手捏了捏她白团子似的小圆脸,“许久不见,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大!”
她扯掉他的手,却在碰到他的指尖时,感到一阵冰凉,紧接着,她的眸色就变了,惊慌不已地问道:“梁其重,你还会不会走?”
少年笑而不语。
她带着哭腔开口,“我一直很后悔,那天我不是故意跟你吵架的,我说的那句‘你烦死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消失!’只是气话,反话。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你,也不讨厌你的喜欢,我以为来日方长,我以为我们会有以后的。梁其重,我也喜欢你的……”
“阿沅,其实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他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你是我最喜欢的阿沅,我希望你快乐幸福,所以,让我从你的心里搬家吧。”
“你要走了?”
“阿沅,我已经死了。”
“可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是在你的梦里。”
“可是,梦里怎么会有铜锣烧?你摸摸看,它还是热乎乎的!”她低头一看,手里却空空如也。
梁其重替她擦了擦眼泪,“这一次我真的走了,以后会有别人代替我回来的。看在我难得这么正经的份上,你要答应我,以后好好生活,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到那个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也不用喘气的厉害泼辣的赵小妞。”
“梁其重!”
他的样子渐渐变得模糊,赵沅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他的手,握住的却是一把空气。她睁开眼,窗外是一轮寂寞的弯月。
她摸了摸眼角,一片湿漉漉黏答答的,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啊。
梁其重,是你回来了吗?
十年前,赵沅十七岁,她买铜锣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嬉皮笑脸的小无赖,他叫梁其重。
后来,小无赖说,他喜欢她,想天天请她吃铜锣烧。
赵沅羞红了脸,每回见他,都是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以此来掩盖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小鹿乱撞的心。
小无赖成绩不好,小无赖吊儿郎当,可是小无赖有着一颗善良单纯的心。而在那个学业为重的年纪,赵沅是不敢让自己喜欢小无赖的。她总是在想,再等等吧,等他们长大了,她就可以跟他告白了。
可是,她却没有机会了,那个天天烦着她缠着她的小无赖永远留在了他的十七岁,不会回来了。
赵沅很后悔,如果那天她没有跟他吵架,如果她没有说出那些话,如果她跟他一起走,那么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这十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一起过而遗憾,还是在悔恨没来得及把那一句喜欢说出口。她只知道每一次看到铜锣烧,都会想起那个顽劣的少年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跟她说:“阿沅,吃了铜锣烧,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后院的石榴已经被摘光了,秋风一起,叶子便刷刷地往下落。许灏澜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赵沅想,也许这个夏天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是梁其重为了让她释怀而送来的梦。
西饼屋新来了一个叫桃子的小姑娘,长得讨喜爱笑,每天总要缠着赵沅教她做甜品糕点。
“沅姐姐,你做得的铜锣烧好漂亮,等我把‘猫爪子’印上去之后肯定会更加可爱。”
“什么‘猫爪子’?”
桃子把手中的一枚小烙印章扬了扬,“喏,就是这个,我在那边的盒子里发现的。”
这是许灏澜买的“猫爪子”,没想到这小小的烙印章,却可以给美味的铜锣烧锦上添花。
看着桃子乐此不疲地给每一个新鲜出炉的铜锣烧都戳了一枚“猫爪子”,赵沅扬了扬唇笑了,大概生活就是需要这些细碎温馨的美好吧。
“沅姐姐,你窗台那串风铃哪里买的?看起来很精致有趣,我也想要去买一个回来挂着。”
她垂下眼睫,“一个朋友送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买的。”
桃子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打开了话匣子就没完没了,“那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捕梦网也是他送的吗?他是不是喜欢你?”
“……”
“沅姐姐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谈恋爱?”
“桃子,你今天话有点多了,罚你搞完卫生才能睡觉。”
桃子古灵精怪地朝她吐了吐舌头,又撅着嘴说:“沅姐姐无端动怒,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咯!”
“……”
第二天,桃子在店门口发现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只小白猫,她叫来了赵沅,“我们要收养它吗?看样子它是被丢弃了的。”
赵沅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她有点发愣地看着小猫,最后还是把它抱了回去。
躲在街角的那个人看着她收下了小猫,宽慰地笑了笑,拎着一袋铜锣烧转身走了。
“阿沅,你喜欢猫吗?那我送你一只吧。”
“不喜欢,没时间养。”
“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这么温柔的目光,明明就是喜欢。”
“……”
赵沅几乎可以肯定,这猫是许灏澜送过来的,只有他知道她去公园里喂过流浪猫。
她想起,那天他跟她坦白之后,就真的走了。他说,只要她不想看到他,他便不会出现。
真是个傻子!
赵沅可以明白他的感受,她因为一句话而后悔了十年,而许灏澜,他无法释怀的是欠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所以他过得要比她煎熬得多。
她掰碎了一块铜锣烧泡了牛奶拿去喂猫,你看,就算没有小叮当的口袋,也没有时光机,还是可以拥有一口温柔的甜蜜的。
因为,梁其重说过,喜欢铜锣烧的人都是善良而温柔的,所以她和许灏澜,大概也可以放下从前,去做一个幸福的人了吧?
赵沅绑了一个丸子头,穿着一双平底小白鞋,素面朝天地去相亲了。
对方嫌弃她邋里邋遢,作为一个女人,竟然懒到不化妆!
“我经常要出席一些高级的酒会宴会,作为妻子,你不会化妆不会打扮,那就是丢我的脸知道吗?”
看着他那副嘚瑟的嘴脸,听他越说越难听的话,她忍无可忍了,直接把一杯柠檬水泼在了男人的脸上,没好气地开口:“闭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才三十出头的人,就整天挺着一个发福的大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十月怀胎了呢!再说了,姐姐我就算是素面朝天也随时可以碾压那些浓脂艳粉的贵太太好吧!我还没嫌弃你满身铜臭味儿,你竟然敢说我寒碜穷酸?也不看看到底是谁配不上起谁?哼!”
许灏澜包得严严密密的,偷偷坐在餐厅的角落,听了赵沅这一顿大骂,他觉得搞笑,一时没忍住就呛了一口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吓得他连忙捂着嘴巴匆忙买单逃脱了。
赵沅斜睨一眼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心里又暗骂了几句。
梁其重说得没错,泼辣的赵小妞才是她的本来样子,风风火火的生活才有滋有味。
所以,她要做回原来的赵沅了。
许灏澜是在公园里喂流浪猫的时候,被赵沅抓到的。
他压低了帽子,想要逃跑。
“你每天都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有趣吗?”
他背对着她,目光黯淡了下去,“我不想让你为难。”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回美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留在南城?”
“……”
到底还是舍不得,只要能够远远看上一眼,他就满足了。
“这十年间,我接到的那些越洋电话都是你打回来的吧?虽然每一次你都不肯说话,但却陪我度过了许许多多的难熬时刻。每年清明,我去看梁其重的时候,都会发现那里放着铜锣烧,那也是你托人带过去的吧?你不敢回来看他,但是你心里又时时惦记着他。
“我的西饼屋,是你暗中盘了下来,然后再以低价租给我对吗?你来店里打工,不只是喜欢铜锣烧,还是因为你知道了我想帮梁其重完成他的梦想,开一家西饼屋。还有那只猫,也是你送的,我那天看到了躲在街角的你了……”
他哽咽着开口,唤了她一声:“阿沅。”
赵沅走过去,轻轻地从背后环抱了他,眼泪滚落在他的衣服上。
“许灏澜,我认识的梁其重,他虽然莽撞冲动又吊儿郎当,可其实他是一个很善良温柔的人。即使那天落在水里的人不是你,而是别人,他也一样去跳下去救人的。
“他问我,说他是不是英雄?无论多少年过去,他呀,还是那个臭屁又得意的梁其重,他是我们的英雄。他告诉我,你没有错,他从来没有怪过你,所以,许灏澜你应该要放下了。”
他转身,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十年来一直都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赵沅抬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明晃晃的光影之中,她似乎看到了梁其重,一口大白牙闪得耀眼,笑容很是明媚。
等到许灏澜哭累了,她拿出一袋铜锣烧,“喏,给你,吃了铜锣烧,可不要再哭鼻子了。”
“阿沅,谢谢你!”
她握紧了他的手,“我总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梁其重,但好像又不是。我大概知道你的心情了,也许我们怀着的是同样的想法。”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额头,他抿着唇笑了。
冥冥之中,梁其重指引着他和她相遇,一起去解开那个深埋心底的心结,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放下,才可以好好生活。
吃了铜锣烧,我们就要在一起了。梁其重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三月的初五,是梁其重的生日,赵沅每一年都会带着铜锣烧来看他。
而今年,她带着铜锣烧和许灏澜一起来了,踏着阶梯拾级而上,嗅着草木的清香气息,他们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明媚的少年走去。
到底人死了之后,还可不可以回来?
赵沅想,大概是可以的吧。
因为所有的念念不忘,一定会得到回响。
而所有离开的人,也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就像,小无赖梁其重,把许灏澜送了回来,他像是离开了,其实是一直都在。
亲爱的少年,你在天上记得要幸福,我会在人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