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端杯吃了一巡,罗贯中笑道:“耐庵先生大作,小弟早已拜读,心中无比叹服,今日难得一会,在下愿歌一首,以示敬仰之意。”言罢唱道: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形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江湖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恐伤弓远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一曲方罢,众人纷纷喝彩。忽听门外有人笑道:“好个‘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
众人一惊,罗贯中忙起身开门,边走边问道:“不知哪位朋友到来?”说着拉开门,只见门外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头扎方巾,身裹青袍,剑眉星目,落落大方,正笑吟吟站在门边。
白青抬眼看去,心头突地一跳,来人赫然便是那江州使者,心中暗暗高兴,正愁找不到借口与他搭讪,他却自己送上门来,忙站起身,微笑相迎。
那使者见罗贯中开门,忙拱手道:“在下江州张士信,听得阁下清唱,不揣冒昧打搅,乞望诸位海涵。”
罗贯中忙将他让到房中,又命小二添了张椅子来。
那张士信甫一进来,一眼看见椅子上斜倚的施耐庵,忙上前施礼,笑道:“方才听人唱起,在下便猜测先生在此,如今果然,士信见过耐庵先生。”
施耐庵无奈起身,略一拱手,还礼道:“原来是四将军到此,幸会幸会。老夫今日多贪了几杯,未及远迎,还请将军恕罪。”一面说着,一面请他坐了。
白青见他二人似乎相识,便向施耐庵拱手问道:“耐庵先生,这位是?”
施耐庵介绍道:“这位乃是江州诚王殿下御弟,姓张名士信,”又指着白青向张士信道:“这位姓白名青字雨辰,乃是老朽刚刚结识的朋友,那位姓罗名本字贯中,乃是老朽的忘年之交,你们多亲近亲近。”
几人忙拱手见礼,互道幸会。
张士诚与施耐庵乃是同乡,仰慕他博学多才,起事之后,数次前往相邀,不料施耐庵看他胸无大志,便不肯往就,于是婉转推托,那张士诚却不死心,仍旧派人相请,耐庵先生不堪其扰,便出门游山玩水,一为躲避,二为散心。哪知自己都躲到庐州来了,竟然还能遇到这张士信,不由暗叹天下之小。
一时众人寒暄已毕,各自落座,张士信笑对施耐庵道:“不知耐庵先生在此,士信空手而来,失礼了。”
施耐庵恐他再说出邀约的话来,忙道:“四将军不必多礼,相逢即是有缘,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说着举杯邀饮。
张士信只得举杯向众人示意,然后饮了,放下酒杯,正欲说话,罗贯中笑道:“今日难得高朋满座,尤其难得请得婉姑到此,在下心中甚是欢喜,俗话说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辜负,今日美酒佳人俱在,可称千金一刻!来来来,大家再饮一杯!”
众人见他高兴,忙举杯饮了。施耐庵笑道:“贯中所言不差,今日难得欢聚,老朽愿献歌一首,以助雅兴。”众人轰然叫好。
婉姑问道:“不知先生唱一段甚么?”施耐庵略一沉思道:“就唱辛稼轩的《水调歌头》罢。”婉姑点头称好,起个声声慢的调子,横箫在唇,呜咽奏起。
施耐庵饮了一杯酒,推杯而起,绕室彷徨,唱道: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桔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张士信击节赞叹,道:“好个‘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先生壮志可嘉,晚生好生景仰!”
施耐庵苦笑道:“四将军莫要会错了意。老朽已近花甲之年,俗话说年老不以筋骨为能,哪里还有甚么凌云壮志?不过歌曲自娱,聊慰残生罢了。”
张士信笑道:“先生博学多才,又岂是我等莽撞武夫所能比的?先生清高自处,岂不知乱世百姓正引颈盼望太平早至?先生不出山,天下无太平啊!望先生思之。”
施耐庵见他果然提起邀约,心下不禁烦恼,只是虚与委蛇,绝口不肯应承。一时间,屋内气氛便有些尴尬。
罗贯中忙打圆场,取了一只签筒来,笑道:“今日人聚得多,正可製签作戏。”
张士信笑道:“数我晚到,可否容我先来?”众人依允,张士信便从签筒内抽出一支竹签,看看,哈哈大笑,将签传给众人看。
只见上面写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在座各饮三杯,年长者加饮一杯,年幼者加饮一杯,年中者各加两杯!”
白青看了这签,亦是哈哈大笑道:“张先生气势如虹!这是要一网打尽天下英雄啊!”
罗贯中也觉得这签批得太狠了些,笑道:“果然!”各人叙了年齿,施耐庵年最长,张士信亲自执壶,替他斟酒,一连四杯饮毕,面色潮红,酒兴渐起。婉姑最年幼,罗贯中抢过酒壶替她浅浅斟了四杯,众人嘘声顿起,罗贯中也不理,婉姑面红过耳,依次饮了。
剩下白青三人,罗贯中豪气干云,连饮六杯,已然有些醉态。白青心中有事,张士信初来乍到,两人收摄心神,相视一笑饮了杯中酒。
施耐庵笑道:“方才士信先生那一签锋芒太盛,老朽有些力不从心呢!这下一签还是老朽来吧。”罗贯中捧过签筒,施耐庵抽出一根,看了一眼,上书:“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对面执壶,左右两人各饮三杯。”不由大笑。
施耐庵左边是张士信,右边是罗贯中,对面是白青与婉姑。二人看了这签,也是笑着起身,替张罗二人斟了三杯,罗贯中苦着脸灌下,大叫道:“不行不行!你们这样搞法,小生马上便醉了!下支签我来!”
白青将签筒捧了让他製,罗贯中当真是饮得不少了,摇摇晃晃抽出一支签来,抬眼看看,忙一把捂住自己嘴巴。
婉姑见他如此,不由笑道:“你捂住嘴巴作甚么?”
罗贯中只是摇头,张士信笑道:“这签莫非不让开口么?”
罗贯中又点点头,施耐庵也笑道:“这是个甚么签?”
罗贯中又摇头,表示不能说,然后眼巴巴看向白青,白青不解,手指自己却是口中无声,似打哑谜。
张士信不耐烦了,将签取过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不言不饮,言者三杯。”众人看了顿时哗然。
张士信抱怨道:“这签批得太也毒了!”
婉姑甚有同感,叫道:“又是三杯?此番绝对饮不得了。”
施耐庵亦是苦笑摇头道:“这签既阴且毒,撑不住了。”
算起来,五人中除了罗贯中事先知道,便只有白青不曾言语,此刻签底亮出,白青方舒一口气道:“好险好险!方才差点儿上了贯中先生的当!贯中先生当罚一杯!”
说着执壶替众人斟上,罗贯中也笑吟吟地端杯饮了。
这一轮饮罢,众人皆有了醉意。施耐庵到底年老精神倦怠,饮罢已然靠椅小憩,鼾声隐约。罗贯中虽然挺坐,都不过强自支撑,双目闭合不已。连张士信也已现七八分酒意,此时三杯酒下肚,抬掌在桌上“啪”的一击,笑道:“痛快!痛快!今日出门,弄了一身晦气,想不到下午却遇到了诸位,端地是可喜可贺。来来来,耐庵先生,咱们继续喝。”
这一桌五人,除了白青,便剩个婉姑算是没醉,此时见众人皆现醉意,便斟了醒酒汤来与众人吃。
白青端过一碗,递给张士信,道:“来,士信兄,小弟陪你喝,干!”说着将碗中汤一饮而尽。
张士信看了,伸出大拇指赞道:“白老弟好酒量!”便举碗也是一饮而尽,饮罢却兀自舔嘴匝舌不已,口中自言自语道:“怎地这酒如此寡淡,一点酒味也没有?”
白青见他如此,心知他当真是醉了,便又替他斟了一碗醒酒汤,笑问他道:“张兄此番来庐州不知有何公干?却又怎地弄得满心不悦?”
张士信打了一个酒嗝,愤愤道:“还不是怪左君弼那厮!手下有几个兵马便枉自尊大,王兄派我前来招纳于他,他竟然让咱在营门候了半日,也不来迎接,后来几个不开眼的花子前来乞讨,得了银子兀自纠缠不休,最后弄了咱家一身污秽,实在可恶!”
白青见那婉姑掩鼻而笑,也是洒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想必那左君弼定然不肯受张兄招纳,故此避而不见,又使了几个花子前末搅闹,迫走了张兄。”
张士信含糊不清地道:“贤弟所言甚是,定是那左君弼弄鬼,待明日当面问他。”
白青忙喂他喝了醒酒汤,又叫了小二来,将各人一一安置好,这才回到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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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吟诗作赋的情节当真费神,这一章下来都有些神思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