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曳影,花香芬芳,院中池水柔和生光,一尾青鱼,一声噗通。探香居本就静谧祥和,到了夜晚,慵懒的夜幕沉下,更是闲适。向权懒懒散散的坐在太师椅上轻晃,享受着清风和月,嘴里品着早些时候姨娘送来的甜点,日子好不滋润。
憨憨的脚步声想起,小青梅手中环抱着一把通体雪白首尾端有蓝色兰纹的桐木古筝,从自个房屋中一路小心翼翼的走来,走一步望两步,生怕磕着碰着她的这架宝贝。
说实话,这也没法说她小心谨慎,谁叫这架琴的价值连城而论呢?
此琴名唤“怜音”,就暂且不论它的前主人是谁,只说它自身。极品佳木桐木的材质,上音谷大师挖空而作,画师李丹峰手绘兰纹,如此古筝,再怎么说也堪的上千金的价格,就更别说这琴曾是音律天才向织音日夜弹鸣的手边琴了。若是这琴放在市上,也不知道会让多少音痴日夜癫狂,让多少人户倾家荡产。
这可不是儿戏之言,要知当年《昭》曲一出,天下几经疯狂!大街小巷处处可闻,天下风流地无一不响,那空缺的词更是熬煞了一大堆的文人骚客。
那段时间里,递进向家的拜帖堆有山高,府门前长队排有龙长,无一不是向织音的狂热追随者,直到向织音被上音谷的上师带走之后,才稍见缓和,那红火的势头甚至让一位颇有名气的岳国编曲师弃了养了六十多年的老脸皮,硬是说向织音是他转世投胎的老母,不远万里来到金陵前来“尽孝”,虽然被元星瑶不留情面的给轰跑了,不过却也是赚了一身的噱头,听说这些时日过的愈加滋润了,倒也是有趣至极。
向权的目光随着小青梅的身形缓缓移动,也不知怎地,每次看着小青梅死死环抱着“怜音”,一步一顿娇憨憨的走路模样,向权都不禁想要掺和一脚,不过向权毕竟是个惜命的人,因而每次也算能勉勉强强忍受得住。
小青梅每日都会在此时练琴,不论刮风下雨天闪雷轰,四季不变。久而久之,向权也习惯了每日在此时听小青梅的琴声,一日不听,竟是会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
不乱说,小青梅的琴技虽然是自学,但天赋甚高,现在练得已很是不错,收放自如,比之向权不知要高到哪去了。或许可能是因为听惯了原因吧,在向权的耳中,小青梅的琴技似乎都隐隐有些超过了他的三姐。
筝弦铮铮,音律编织,向权随着悠悠的琴音缓缓合眼,手指虚弹。两人一前一后,一抚琴一虚弹,动作一般无二,两人就仿佛身与影,场面好不神奇。
向权本身也是会弹上几曲的,虽然琴技不甚熟稔,但好在小青梅的起手都是个定式,久而久之自然也能偷学得会。
简单的几声结束,小青梅轻轻扶过琴弦,轻吐了一口兰芳。一旁的向权也是停手不弹,单手半悬,酝酿着情绪。
小青梅所涉猎曲目甚杂,从宫廷曲到街坊小曲无不弹过,可唯独这每日的第一曲却是未曾改动过,这一首向权熟的不能再熟的曲子。
一两个呼吸的沉寂,二人同时拂手,琴音XX响起。
《昭》的起奏非常沉重,声声重击,让人如至末世,天地无光,四野不生,万物枯寂,精神死灭,而闻者独身一人行走于这一片死寂中,压抑、孤独、寂寞,负面情绪激增,扰得人快要发疯。
声弦恰到好处的起了细小变幻,低沉中偶有清亮音弦轻快蹦现,如枯寂沙洲中的稀疏雨滴,看似微弱、渺小、无济于事,但却是如此振奋人心,给人无尽无穷的希望与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高潮骤然而至,音转高昂,眼前竟似可以看见雨后天晴,阳光撕裂层层铅云,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心情顿时明亮,刚才所有笼罩在心头的压抑,短短几秒钟之间,尽是烟消云散,只剩无限舒畅。
尾奏自然而然,带着欢快蹦蹦跳跳的小炮而来。乾坤朗朗,万物勃发,天地生机无限……
一曲罢,向权缓缓睁眼,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走到小青梅身边递了过去。
也不知为何,向权每每听见这曲《昭》,只会觉得畅快淋漓,前面的所有营造出的压抑,都被高潮摧枯拉朽的破坏殆尽,这种感觉是舒畅的不能再舒畅了的,而小青梅,却是次次落泪。
小青梅没有接过方巾,只是在轻轻的抽泣了几声,便继续抚起了古筝。
向权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觉得羞恼,只是将方巾放在琴边,便重新卧回躺椅上假寐赏乐了。
后面的几曲虽然也是不错,但是有《昭》明珠在前,后面的再怎么听向权还是会觉得有些乏味了的,至少直到结束,他的脑子里面回荡着的还是那曲跌宕起伏《昭》,久而不散。
抬头看着夜空,月明星稀,向权忽而轻喃:“大哥会无敌经纬术,二哥有盖世武学,三姐能编出传世名曲,而我呢......又能做些什么?”
“嗯?”小青梅没听个清,还以为向权是在和她说话,转头看向向权。
而向权却是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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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被岁月侵蚀了的小屋子前,向墨轲挎着剑伫立了许久,思绪良多。小时候的自己无比期盼着能有一天走进这间屋子,这对与当时的他来说是无比巨大的殊荣,但任他那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真当自己成了这向家的族长可以随意进出这个屋子后,这里却成了自己最不愿意来的一处地。
向墨轲手指轻轻拂过墙壁,凹凸不平的表面摩擦的手指有些生疼,“这一次,凭谁都不能让我牺牲权儿。”
这屋子就是向家的权利核心——族老及家主的议事厅。走进这座孤孤零零的小屋子,一进门便能看见向家第一人家主的画像,白发白须,单手负背,昂首挺立,一身长衣布带,腰间挎剑,怎么看着也不像是个军武世家的家主,倒像是个风仙道骨的世外高人。
屋子内的陈设并不奢贵华丽,色调也没有那么的鲜明夺目,黛蓝色的窗帘,鸦清的圆桌,铜制的灯台有些泛青,驼色的托盘上月白的玉杯整整齐齐。很难想像这是向家的议事处,简单、朴素的很难配得上向家的地位,就连其在向府内的存在本身似乎都有待商榷。
作为第一代家主的来孙,向墨轲自然是非常清楚自己天祖父的生平事迹,当然也是知道这位戎马一生的老人家最不喜欢的便是骄奢淫逸,因而才有了这“破陋不堪”的议事堂,才有了承接至今的治家十则。
向墨轲朝着天祖父做了个大礼后站起身,负着手目不斜视的走向自己的座椅。
族老和家主在议事时是不允许闲人参与的,就连带着少族长头衔的向权都没有进来的资格,可即便如此,除了家主所坐的座椅左右空了大约有一张椅子的空隙以外,这张足以容下一十八人的圆桌还是被挤的满满当当,还有两三个地外低微的旁支族老只得站着议事。
向墨轲坐下身,“哐当”一声就是随手将腰间的佩剑放在桌面上,至于周围族老们那敢怒不敢言的眉梢则被他一概忽略掉了。
向家毕竟还是强盛了,旁支已经枝繁叶茂到如此臃肿的程度都还能轻松供养得起,这是以前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情。瞧瞧这些个天天哭穷要钱的姊妹兄弟,哪个穿的不是锦衣玉带高冠珍簪?坐在这竟就好像是一群高官厚禄的大员挤巴挤巴塞在一个猪圈里开会一样。也不知道若是有幸有一天天祖父还魂回来时,会不会当场就被不幸的气散了去。
向墨轲坐在首座上在看着诸位族老的同时,族老们也在上下打量向墨轲。向墨轲心底冷哼了声,群狼环伺这个词用来形此时此刻此景确是最为恰当不过的了。
沉默注定不会成为这样议事的主角。
在向墨轲意料之中的,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仍是他那“忧家忧民”的二叔公向杰。天生长着一对眯眯眼,刻薄的双唇自然上翘,不得不说,长成这样,无论是谁一眼看去都会觉着此人和蔼可亲,容易亲近。但向墨轲知道,全家族中,若论谁最蛇蝎心肠,谁最贪得无厌,莫非此人所属。
向杰说了些什么向墨轲连个大概也没听进去里,猜也就是个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术,没必要硬塞进耳朵里恶心自己。至于再虚情假意的客套回去?那可更不必要了,他这次本就是为了撕破脸皮来的,哪有撕脸皮之前还假装客套的套路?
“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别浪费我时间。”向墨轲直截了当的说道。
向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习惯性的弯成了最好看的角度,“既然家主发话,那三叔公我就不拐弯抹角的了。今日早些时候坊内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不知家主可曾听闻?”
向杰在等向墨轲回应未果后,丝毫不显尴尬,自说自话道:“少家主今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位可怜的公子给扒了个光曝在大街上了。”
这次向杰吸取了教训,没再等向墨轲的回应,继续道:“这种事情平日里发生的次数也不算少了,所以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我就派人去查了那名受害者的身世地位,准备如往常一样,或仗钱、或仗地位地把此事按压下去,可我这一查却是不得了哇。那名公子哥竟然是王常先的孙子王博韦!这王家可不比其他氏族,仅仅略逊我向家半步,更何况他父亲王昌贺现在手上还拿着吴侯下的旨意!家主......少家主这次是真的给向家惹上了不小的麻烦啊。”
一众族老们的议论声适时的响起。向墨轲一如既往的安稳的坐在椅子上,任凭周遭如何吵闹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对坐的这位尽心尽力为自己“分忧”的三叔公,忽而笑着问道:“那不知三叔公有何妙计可以完美的处理此事?”
向杰眉毛一挑,虽然心里已经隐隐觉着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但事已至此他还是表现得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摆手,“妙计什么的三叔公可不敢当,不过粗糙的应对方案我倒是想到了一二。墨轲啊,可别说三叔公假公济私,此事是在关系重大,三叔公以为啊,先把权儿的少家主头衔撤下来,这样至少不会连累整个向家,然后再让权儿去给王博韦那小子赔个不是,我向家毕竟是个名门望族,我想那王家在有理也不会如何的。”
“这老不死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向墨轲眯了眯眼,并未着急着发难,“就这么轻易的把权儿的少家主头衔给撤了会不会太儿戏?”
“墨轲啊,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毕竟当初仰飞的少家主是我给撤的,现在又要撤权儿的......唉,我这一脉对家主之位是真的没有念想,可这一弄我倒是跳进河里都洗不清爽了......”
“父亲,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向杰正说着,身边的一位与向杰长得有七八分相像的族老插进了话角,此人名向舒,是向杰的独生子。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主意?”向杰毫不留情的斥责道。
“父亲,家主也不是只有权儿一个子嗣,那不是还有凌阙吗?不如把权儿的少家主身份撤下来给凌阙,这样不就既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又省的家主不信咱们了吗?”
“皱了皱眉,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咱们和家主说定的都不算,还是需要族老共同议论才能定下,否则岂不是坏了老祖的规矩?”
向墨轲看着向杰父子二人双簧唱的是越来越起劲,怒极生笑,“你们两个真当我家主一脉好欺!?”
向杰二人一愣。
“先是撤去仰飞少家主头衔,后再逼走越儿,现在又想要迫害权儿,为美其名还说可以暂将少家主的头衔按在凌阙身上,你们——真当我向墨轲是个瞎子!!?”
向墨轲的怒吼震的众族老耳边嗡嗡直响。向杰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态,擒着一双泫然泪下的昏黄双目悲声悲戚地哭诉道:“家主,你为何如此偏视于我?我向杰所作所为一心只为向家啊!此心,日月可鉴!”
向杰此话一出,众族老中不少的人就像是被感动了似得,应声泪下,纷纷轻责着向墨轲不该如此,又说着向杰又是如何如何为向家尽心尽责。听的向墨轲一阵冷笑,他端坐在首座上,左右座位空空荡荡,这显得他有些孤孤零零的。
这就是向杰的小心机,在所有的打压手段中没有什么比孤立更为简单直观有效的了。
不过还好,见过千骑奔雷成一线,漫天箭矢如雨坠的向墨轲岂会被小小的人多势众给吓垮?
“太吵了,太吵了......”一言不发的向墨轲终是开口,他摇着头缓缓站起身子,气势竟是反压众人!
“都闭嘴!向家,有我向墨轲一个人的声音,足够了!”
向杰大喜,这可是个天大的机会,他从没想过向墨轲会竟如此“大逆不道”,在众族老面前公然推翻了老祖立下的祖训,这种事情,作为家法执行人的他可以直接弹劾家主!
重没一次的,他觉得腰间佩戴者这柄宝剑是如此的有用,他捉急忙慌的从腰间取下佩剑,单手高举,竭尽全力的平复自己内心的激动,努力的让自己表现的义正言辞,“向墨轲!当着老祖佩剑的面上你竟敢公然驳逆祖训!作为家刑者,即便你是我侄孙,我今日也只能暂剥你家主头衔,待你知悔,我再酌情考虑!”
向墨轲一声狞笑,单臂一卷,抄起桌上佩剑飞身而起,剑鞘重重点在向杰虎口。后者吃痛之下,握剑的左手不得已松开,向墨轲丹凤眼怒睁,一声剑吟,寒光乍现,长剑刹那出鞘,衣袖鼓动,他持剑立劈而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尚在空中的老祖佩剑连着剑鞘拦腰齐断。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向墨轲剑锋一扫,从每一位族老眼前滑过,斜指桌面,向墨轲高高站在桌上,看也不看已经被吓的胆寒的众族老,冷冷撂了一句,拎着剑,扬长而去。
“老祖的剑锈了,而我的剑还利着。你们是想试一试我的剑还是老祖的?”
全场鸦雀无声......
向墨轲一声冷哼,“今日起,向家再无议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