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这个话题说老了,朱汉旌换一个话题,问道:“你们有钱庄么?会有钱庄使飞钱么?”
飞钱,也叫做“便换”“便钱”,是唐宋时的票汇业务。唐朝时,铜钱铁钱沉重,不方便携带,商人要去远方做大额交易,以携带两千贯铜钱为例,就是2000×9斤=18000斤=9吨。这沉重负担严重妨碍了大额贸易。有聪明官宦、行商将铜钱交给各地驻京的进奏院(相似于驻京办事处)和有关机构,或交给各地设有分号的富商总号,由这些单位发给半联赁证,另半联赁证寄回各地的相应单位。商人回本地区后,经验证相符,便可取款。
朱汉旌这么问,是因为他历史知识有限。北宋初年还有飞钱,后来交子出现以后,商家、官宦发现便于携带,容易完成大额交易,就改用交子。交子流行以后,飞钱就慢慢退出市场。
钱益等人听他说“飞钱”,便以为他真的是时隔多年从海外归来之人。因为这“飞钱”是唐代才有的票汇方式,而且近年来已经废弃不用。
钱益等人交流一下眼神,不约而同想到:莫非此人真是海外归人?
钱益听朱汉旌提到大唐“飞钱”,便觉得此人真不像在大宋臣民。“飞钱”废弃不用久矣!作为宋人,不应该不知道。
钱益乐为人师,向朱汉旌讲解这“飞钱”的弊端:飞钱要双方各持一半凭证,拼合之后才能兑现。行商持一半,另外一半要另托人携带前往,颇有不便。宋初有会子,当今有钱引,自然不用“飞钱”。
朱汉旌神秘一笑,说道:“你们不是有了信鸽么?另一半凭证用飞鸽传书,不用人力携带,这结算速度就快。以后某有数千鸽子,还能办飞鸽钱务。某等日后在汴梁为官,将钱存在你处。临走之前,某等带走一大本半面的凭证。某等若是要在杭州用钱,就使唤飞鸽传递一张的半面凭证,你见到某等的凭证就可以付款。”
朱汉旌所说的就是后世的航空信汇。
钱益是老成商人,一听就明白:朱汉旌等人将来要把大笔财产交存在他的钱庄里,需要用钱时候,就用飞鸽传书来告知。朱汉旌西征若是成了,这群人的犒赏就是好大的一笔钱!
钱益与总管事孔窥脸上都是喜色。这如此大的一笔钱交由他们来托管,不单单是让他们以此生息牟利,还是对他们的信重。朱汉旌此人行事大胆,屡战屡胜,日后封侯拜相也未可知也。他肯将这一系人的切身利益与钱家捆绑,未来是何等大的长远政治利益!
鸽房就设在后院一角,内设精巧,让朱汉旌这个后世平民也觉得值得一观。朱汉旌停留好久,参观完,朱汉旌与钱益等人出了鸽房,缓步走在后院园林中。
苏杭园林风格类似,只是杭州大户豪宅历经方腊之乱、元末大屠等多次祸乱,损毁严重,后世几乎没有园林景观遗留。能穿越千年之前,穿梭于大宋苏州园林,这是何等的文化幸事!
钱氏是亡国帝王后裔,生活得战战兢兢,不敢逾越规制。他家园林自然规模不大,只能在精致处下功夫。杭州多水系,他家就把活水引入家中园林,依托水系造景,小池、游鱼、鸳鸯,相映成趣。
朱汉旌眼尖,还在池中发现了金黄色的金鱼!
朱汉旌的小学作文要求养小动物,写小动物。朱汉旌的父亲就让他养鱼、养龟、养狗、养鸽等。通过养金鱼时,朱汉旌学习了金鱼养殖历史:金鱼从晋朝开始饲养,唐代得到较广泛培育,宋代才出现了金黄色的金鱼。此时钱家水池中已经养殖金黄色的金鱼,显然这是当时富豪人家的低调炫耀了。
钱益本来想要介绍说这是稀罕新种,可看朱汉旌微笑观鱼的模样,似乎早就认识这稀罕物。钱益试探着问:“莫非燕国王宫中也养金鱼?”
朱汉旌微笑点头:“有,养在鱼缸里。嗯,透明的玻璃鱼缸。颜色也更多……红、橙、紫、蓝、墨、银白、五花。燕国的金鱼不只有一条尾巴,有燕子一般的开叉鱼尾。”
宋时太平,金鱼养殖得到巨大发展,此时才刚刚出现金黄色的金鱼,被时人当做金贵的品种,钱家有一大群,已经是价值不菲了。当时金鱼还普遍养殖在水池中,后世金鱼多数养在鱼缸中,自然驯化程度更高一些,也更加适合室内玩赏。在朱汉旌心里,这帮千年之前的富豪在后世平民面前炫耀自家金鱼,多么可笑啊。
钱益等人都是哑然。本想炫耀,熟料到这村夫还称他家里有自己不曾见过的金鱼品种。长孙钱衡有些不服气。
钱衡年少轻狂,好精舍,好美婢,好**,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飞鸟,好游鱼,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自命甚高。钱衡听说这村夫还懂养鱼,他那不知道在哪里的燕国王宫蓄养的金鱼颜色多,还有燕子一般的开叉尾,心中是大大的不服气。只是这个所谓的燕国王子如今是杭州城内最大的官儿,某家还得依靠他照拂,就只能把这口不平之气硬生生压下去。
朱汉旌转身与钱益等人交谈,看到钱衡落在人后,脸上颇有不忿之色,心中暗笑:你们以为我土鳖,我还笑话你们古人没有见过大世面呢!要是你们穿越后世,看见铁鸟上天、动车如龙、巨舟浮海,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子?
于是,双方都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的,都暗暗笑话对方是村夫!
对于朱汉旌这样的一个后世贪玩文艺青年,好不容易就找到一点点存在感,于是给他们讲解了让金鱼颜色更鲜艳的办法:以清澈山泉水来养,两三天一换,最好是用滴漏,点点滴滴入鱼缸中,鱼缸中种植一些沉底水草,喂养活饵。鱼缸放在阳光照得到,又不能直射的地方,鱼得活水,享用活饵,颜色更鲜艳。
朱汉旌也就懂这么多,尽数说出来。钱益听听而已。钱家长孙钱衡却留心,全数记下了。
钱衡在心里默默想:烧制几口白瓷大缸,每三日换新鲜活泉水,做一个滴漏,种些水草,喂些活饵,这些无非就是花钱罢了。若是养得那金鱼朱红鲜艳,岂不是大有生趣?他日赌赛,又有不少彩头了。
总管事孔窥看那长孙钱衡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微笑:长孙又有新鲜玩意儿了!作为总管事,孔窥生着七窍玲珑心。他既听族长钱益的话,不让长孙闹出大事来,又懂得纵容长孙,由着他玩闹。不然哪天族长钱益闭眼不起,自己如何在钱家立足?长孙要耍乐,只要不闯祸,他都给予方便。自己不便出面的,就点拨其它小管事去办得妥妥的。
大户人家的总管事,自然也是人精了。
在朱汉旌游览后花园时,听雨带着雅芙回自己原来的居所。
听雨和雅芙都是从小在钱家教养长大的。这里有她们满满的回忆:有喜有乐,有哭有笑,有成长中点点滴滴,有亲昵友好的姐妹们。她们被送给朱汉旌时候,说走就走,像买卖良马名犬一般被送走,随身能带走的也就是女儿家些许最宝贵的物件。如今回来,两人也想看看自己原来的居所内还能剩下些什么?
自然有管事带着听雨和雅芙来到她们的居所。
钱家养着数十个如听雨一般的女孩子。人多,居住条件自然好不了。这一间卧室要有六人共住,挤挤挨挨像后世的大学宿舍。此时正当上学时间,女孩子们都在学堂,房间里无人。听雨和雅芙回来,推门一看,自己原先的床已经被别人占用了,所有陈设早已更换,与自己无关。自己当年生活过的痕迹,基本上被抹除了。
听雨与雅芙对视无语,轻轻把房门关上。
听雨向管事提出要回到学堂看看,管事也允了。
钱家养着如此多的小女孩子,当然不能白耗米粮。她们要学琴棋书画诸多技能,才能送与富商贵人做妾。这一日之晨,就有女管事提着棒子来喝骂起床,接着洗漱梳妆,然后去学堂读书、识字、学琴、绘画、打算盘。
听雨和雅芙到学堂时,远远的就听见噼里啪啦算盘响。两人对视,都是会心一笑。她们从小就学盘算,都能双手快打。她们的歌舞曲艺本事不如青楼女娘,这持家理财本事是能当主妇的!
听雨和雅芙慢慢走近学堂,听到算盘声停,这才靠近窗口往里面看。
学堂里,几十个青春少艾正在甩手,舒缓着指头,其中就有听雨和雅芙同寝室的女娘。看到听雨与雅芙过来,都是惊喜。其中与听雨最为交好的听风更是欢喜得跳了起来,拉着听雨的手,久久不肯放。
听雨等女娘一旦被送出去,往往就是音讯全无。隔了老久才有些许消息带回来,也不真切……毕竟做了妾侍,终究是他人玩物,极少能得到自由。妾侍的待遇不比正室,几乎不能回娘家的。
听雨和雅芙这一来,众女娘都欣喜看着她们。听雨与雅芙亦是微笑着进门,与这些女娘见礼。这些女娘小的只有十岁出头,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都是清丽脱俗的姿色,含苞待放的年纪!也真难为她们一日要从早学到晚。
雅芙手里提个竹篮子,对着众女娘说:“来,姊妹们快来,给你们备了些微薄小礼。”
女娘们欢喜地围过来,各自领一个荷包。拆开一看,里面有糖,有钱引。这钱引折算现铜也有足足千文。众女娘都是惊呼:“姐姐如此大方!”
这些女娘虽然学了理财术,未来可能要为大户人家理财。可多数人私房钱不过寥寥数十文,这一下子得到千文,人人都是惊叫起来。
听雨淡淡笑道:“奴在钱家宅子里时,私房钱最多时也不过三十七文。奴想着你们也是攒钱不易,便捎带了些回来。”听雨说出这话时,她表情轻松,可内心里颇为不舍。她从小缺钱,攒钱不易,这次一下子给每个女生足足价值一千文的钱引,虽然是朱汉旌的钱,也让她痛彻心扉!
那些女娘都是欢喜,围过来七嘴八舌问道:“姐姐,家主对你可好?”“家主还能让你回娘家?”“真是大燕国来归王子?”
只有一个叫做听风的女娘例外。她轻轻拉着听雨的手,柔柔说道:“听雨,且存些私房钱才好。”这话意思就是要听雨多留着钱给自己用,莫要出手过分大方。
听雨却是一脸幸福地回答道:“官人年少雄壮,杀伐果决,待奴等倒是体贴,钱财上全然放手。奴此番得以回来看姐妹们,还是官人的提议。奴本不敢想,官人非要带奴回来。官人还吩咐:出手阔绰些!”
“哇……”众女娘都是羡慕惊呼。听雨被送给所谓的“大燕国王子”,众女娘人人皆知。女娘学堂的方助教还说这个所谓的王子不过是个杭州大牢里钻出来的骗子,对其十分鄙夷,谁能料到原来如此良善?
作为命中注定要送人为婢作妾的女娘,家主年少,就意味着不会旦夕老死,也不会守活寡,多恩爱一些,哪怕年老色衰被遣走,也不枉人生一场!若是家主垂垂老矣,恐怕过门守活寡,没有多久家主老死,艳婢、美妾就会被大妇逐出家门,届时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听雨与众女娘说着知州衙署内的趣事,说着王子的战绩,说得众女娘都是艳羡不已。
正是言笑晏晏时,众女娘突然缄默,垂头回到座位,噼里啪啦打起算盘。
听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