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州衙之内,还有不少小吏在梳理文书档案,李冉、金德就带着他们熬夜苦干;大狱之中,还有班头游彪带领衙役、民壮不停巡视;城中街坊里,还有不少士卒冒着严寒,全盔全甲缓缓巡逻在街头,孙大哥就在队伍最前。
朱汉旌之所以不放松杭州警备,源自穿越者的历史常识:大乱之后,余匪散布街坊乡野,若是不及时压制、清理,则很可能反扑,或者成为长期的治安隐患。这两天先形成足够的威压态势,让余匪丧失气焰,也让民众敢于检举;明后天再大规模拉网,将大部分余匪铲除!
朱汉旌没有想到的是在黑夜之中,除了余匪,还有摩尼教在秘密活动。
摩尼教又称作牟尼教,源于古代波斯,崇尚光明,相信光明能够战胜目前的黑暗,常常鼓动信徒去“战胜黑暗”。摩尼教也因此成为一个几乎以造反为专业的教派。摩尼教从五代开始造反,到北宋多次多次造反。方腊、钟相造反就是依靠摩尼教来组织。元末红巾军、明教造反也是摩尼教的演化发展。直到明清两代,摩尼教都是造反专业户。
今夜城中偏街陋巷的几十处小密室,每处密室都有几个到几十个人秘密结社,密谋着再起事。这些人披头散发,白衣如雪,聚会之前,先张挂佛像、白莲花画,焚香作法事,再煽动信徒,最后是商议起事细节。
在原本历史上,方腊大军东进时,一路在桐庐、富阳、杭州等地都得到当地摩尼教徒响应。这些教徒充当了带路党的作用,指引方腊大军攻占城池,夺取要地,还在杭州周边起事,掀起巨大的声浪,策应了方腊的行动。
朱汉旌穿越连续行动,扰乱《宋史》既定剧本的历史进程。
原来在桐庐县的摩尼教徒还来不及响应,就被疏散走,组织结构混乱,思想混乱,无法起事。原来在富阳县的摩尼教徒准备起事,却遭遇到县衙清理约束街市,全城动员迎敌,他们就自然无法起事。
东进乱军被剪除军官骨干以后,顺流漂到杭州。这些基层乱军士卒不懂如何与当地摩尼教接洽,只是自行其是。结果当地摩尼教教徒也未能及时起事策应。待到当地摩尼教教众商量出比较一致的意见时,朱汉旌率部光复杭州城了!
于是当地摩尼教教众又懵圈了:该干嘛呢?
杭州城光复之后,街面治安恢复,教徒们能够相互走动,窜访。这些教徒相互窜访,商量了几天,终于形成一致:趁这支官军人数少,力量小,起事!刺州官,杀官军,夺杭州,策应方腊大军!
值此深夜,天黑霜寒,寒风凛冽,城外依然还有赶路人。
官道上,前面两个沙弥提灯引路;一个五旬老僧手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进,脸上似乎有很焦虑的神色;后面,十来个徒弟拉着骡子,骡子上都背负重重的行李,吃力地跟随。
借着一点微光,前面的两个小沙弥看到了城门,欣喜道:“法师,到了,前面就到了!”
老僧站定脚步,举目远望,前面似乎有一堆篝火。他沉着吩咐道:“上前,问路!”
一个小沙弥低低应了一声,举着灯笼,就快步上前去。其他人等都在官道上等待,还熄灭了灯火,隐入黑暗之中。
那堆篝火就在路边,十来个人围着篝火,俱是冻得鼻涕直流。无他,冬夜太冷了!
见到一个小沙弥提灯前来,寒风之中,那灯虽然火光摇曳,还如有神助,犹自不灭,这群人都是面露喜色:传说导师慈照法师的灯在狂风中依然大放光明!当下人人都想迎上前去。其中有个沉着中年人伸手一拦,还不忘记压低声量,吩咐道:“莫要露底,先对切口!”
小沙弥走进篝火,将那十来个人默默端详了一阵,才缓缓稽首行礼,沉声吟唱道:“白莲花开,大放光芒。”
那为首的中年汉子也肃容回礼,道:“光明到来,驱尽黑暗!”说着,双手在空中结出一个手印,一朵白莲花在手印中冉冉升起。
这下双方再无怀疑。中年汉子急急追问道:“某为本教在杭州护法首座青莲子,导师何在?”
小沙弥转身,伸手向来路示意。
篝火处光明,隐藏在黑暗中那群僧人远远看到这边交谈甚欢,都快步走过来。临近篝火堆时,护持在老僧前后左右的四个僧人突然各自从背囊中抽出火把,在空中有力晃了晃。火把不点自燃,火光围绕这老僧,瞬间让他身影光明高大,如有神迹!
篝火边上,这群汉子纳头就拜,口呼:“导师,导师,导师!”
欢呼之声在黑夜中惊起一群寒鸦,“哇,哇,哇”四散乱飞,让这黑夜多了几分萧瑟与不详。
那被称作导师的老僧身量高大,骨架雄壮,方脸阔嘴,浓眉大眼,相貌庄严。他一开口就温言抚恤道:“好徒儿!你来信为师悉知!能有今日一番成就,也是你等勤于传教结果,可喜!可喜!”
那被称赞的中年人“青莲子”喜得眉飞色舞,才抬头,又跪拜下去,说道:“托导师福气,徒儿些许成就,俱是导师点拨结果。徒儿等俱已安排妥当,只待导师一声令下!”
导师颔首道:“甚好,甚好!”
那中年汉子伸手示意:“前面备下多匹骡子,请导师以此代步!”
那导师哈哈笑道:“某自有功法在身,何须骡马代步?走!”
说着,他举步就走。他人高步伐大,两脚交替迈动,几个呼吸之间就远远丢下人群,走在前。
那群来迎接的汉子都低声赞道:“好功法,好功法!”各自举着火把跑上去指路不提。
杭州城门高峻,可此时城门洞开。门洞里只有两个老卒在此守夜,围着火堆,看一群人引着一队僧人匆匆而过。两个老卒睁开昏眼,看了看,也不做声。
大宋承平百年,江南太平两百年,这城门早形同虚设,从不闭。往来行旅客商都是穿行无忌,这才造就了经济大繁荣。虽然此时大乱刚过,新练官军没有人手来管理,只点了原来守门的两个老卒值守,这值守也不过是象征性的。谁吃饱了管那么多干嘛?
原来杭州城门每到夜间,值守门卒都会跑去喝酒赌钱,岗位上一个也无。光复之后,这几个侥幸没有被乱军波及到的门卒跑回来当差,居然被要求夜间值守,他们心中已经不满,谁还想认真盘问过往旅客?
无人盘问,连怀疑都没有。慈照法师等人就此安全入城,隐入市井之中。
朱汉旌对此一无所知。他进城以后,能够在街头组织宣传,鼓励检举,利用书吏整理归纳初步抓捕档案,已经算是他对情报工作有了粗浅认识——也仅仅是粗浅认识。后世那些正规有效的情报工作方法,他知道不多,也记不起来。
他能想起,能做的秘密工作相关,已经吩咐方百花和孙大哥去办了。
历史列车在某一个轨道岔口被偷偷变轨之后,运行在另外一条线路上,所发生的故事自然与原本历史有所不同了!
朱汉旌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自然醒。
醒来之后,就有听雨回报方百花半夜已经回来,事已办好,不敢进来打扰,在外间睡了半宿。
朱汉旌满意地说道:“辛苦她了。她能办好。”
听雨心里一动:什么事要方百花去办?也不敢多话,赶紧伺候朱汉旌洗漱。
洗漱之后,丫环云舒端来铜镜。一个月有余,朱汉旌不曾刮胡子了。他对着铜镜摸摸胡子,手上感觉胡子老长,镜子模糊只能看个大概。哎,制造镜子的技术是高科技,我朱汉旌不会啊。
朱汉旌对着镜子反复端详,听雨以为他对自己胡子太短不满意,娇声说:“官人,再过月余,胡子就足够长了!”
朱汉旌嘿嘿一笑,说道:“留着胡子有什么好?吃饭喝汤都容易脏,某家乡人不留胡子的!”
听雨低头不敢应话。
中华男子传统要蓄须。美须豪眉是雄壮男子标准。古书记载美男子,常常有“美须髯”的文字。《三国志》中有“羽美须髯”的记载,关羽被时人称为“美髯公”。无胡须则丑。汉代张良无须,被司马迁嘲笑“观其像如妇人女子”。
到了宋代,生活安逸,男人蓄须就更加风行。居官怎么不蓄须呢?
朱汉旌嘴角浮出一丝狡狯的笑容,吩咐道:“今晚给某准备一个修头面的熟手,某要剃个光头,刮光胡须。”
听雨微微一诧,随即应道:“奴安排便是。”
朱汉旌看出她心中有不解,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头,说:“放心,某自有分寸。走,吃饭去!”
卧房外间。
方百花一夜未睡,依然精神,束甲佩刀伺立,英姿勃发。朱汉旌细细打量着方百花,满意点头:“辛苦你了。百花这身姿,啧啧,总要画一幅全身大图才好。”
方百花只是拱手,低头不敢回话。这时候画像极珍贵,那是达官贵人才能有的待遇。一个女娘,还是乱军投靠过来的女娘,怎敢奢想?尽心把主人的事办好就是。
朱汉旌在听雨搀扶下坐好。
丫环摆上一桌饭菜。炊饼、米粥、咸菜、肉脯,还有卤猪蹄。
朱汉旌惊讶地看着猪蹄,用筷子夹起一块,入口品尝,味道也与自己所指导的相差不多。他纳闷问道:“钱氏厨子也会做卤猪蹄?”
听雨掩嘴笑道:“这是官人亲传厨艺。城中百姓传说官人此番煮法,远胜东坡肉,又兼有得胜大捷之意,十分吉利。钱氏一门好新鲜吃食,这厨子也学得。”
朱汉旌追问道:“昨日某在‘太白醉’酒楼,怎么没有尝到这道菜?”
听雨想了想,说道:“时人以羊为贵,宴会上还少有上猪蹄的。”
朱汉旌“哦”了一声,笑着说:“某手头上还有几项厨艺,待有空指点厨师几招。”
听雨逢迎道:“那可真是厨子的福气。城中富户喜新鲜吃食,不几日,全城就以品尝官人的新菜式为荣了。”
朱汉旌哈哈一笑:“听雨这张小嘴儿最会说话。来,喂你一块猪皮,最是美容养颜!”
听雨星眸扫了丫环和方百花,羞涩地靠过来,弯腰下蹲,张开嘴。美目含情,烈焰红唇,朱汉旌看得痴了:在后世,我也这么喂过女朋友啊……
听雨看朱汉旌失神,也不敢催,直到朱汉旌自己回过神来,喂了自己。
朱汉旌有些内疚:回不去,珍惜眼前人吧!
朱汉旌吩咐丫环加两个墩,与方百花和听雨一起享用了这顿早餐。
在大学餐厅,饭不好吃,不相互喂食怎么吃得下。在这里,饭太好吃,不喂喂百花和听雨,他一个人吃不下!
一顿饭吃得方百花和听雨都心满意足。两个女娘原来或多或少想着朱汉旌对自己有嫌弃,才不收用自己,如今看他是太过于珍惜自己,才不轻易收用。
两个女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满足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