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闻到冬天的味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那风是有味道的。从西伯利亚来的北风，在清晨将整个城市皴干，冷冽的朝阳，烟和铁锈的味道。即使在长江以南，树还是顽强地不肯落叶，但灰蒙蒙的，说不出来的，那条天堑也不能阻挡的风神的萧瑟和肃杀。
六十六，是个大寿。徐温深深地吸了一口冬天的空气，口中吐出白气，在花白的胡须旁边围绕：“启程吧。”广陵城已目所能见。他看着这座城，仿佛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又仿佛已经失去，这些年他在金陵控制着水师，也力图维持着与广陵的平衡，衰微的吴王室和新长成的二郎君，这里到底是不是权力的中心？
他能否完成权力核心的平稳传递？还是失去？就像他从杨行密手中接过金字塔顶，就必须剪除其他的枝桠——即使用尽全力拉拢朱瑾，还是翻了一地狼藉。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所有权力结构的奥义，还是只是此时此代集权的特征，但他也只能这样做。
时不我与、天不假年、事与愿违，真不是古人胡编的。
他是个果决的人，决不被优柔寡断和思想中虚幻的敌人所吓倒，也不囿于什么道德的牵绊，他杀了很多人，作为每次都是死生关头的累计胜利者，他不愧疚，因为他清楚落败的结果、那绝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付出了代价，也痛心儿子的死，也担忧杨氏部将叛乱、朱瑾闹鬼，所以他该谦恭谦恭、该盖庙盖庙，他拉得下脸也狠得下心。
这没什么，盐铁钱粮兵才是他眼中重要的东西，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不信什么神璧、什么预言。
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个神，仍保留着最大的恐惧和神秘，代表着对一切生灵的“平等”。
无法预判、无法理解、无法感知。
是死神。
他在很多人前充当了此神的代理人，但是他隐隐感到，那黑色的翅膀也遮蔽到了他的头顶。睡神是他的兄弟，冬天是他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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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兮易水寒，”杨浚举起狼毫笔，蘸着金粉给阿难的雕像画上了金色的眼睛和睫羽，“愿你的神降临在我身上，白鸟落地，战无不胜。”
他穿上朝服，勒上紫带。多年未出寺庙，紫衣金冠、玉笏珠链，朝服是新吴王最近新赏赐的，按照的是他年轻时候的尺寸——他瘦了些，肩膀没有当年那样宽了，身形也有些佝偻。但是坎肩修饰掉了这一些，当普鲁士蓝绣金的头巾披在肩上时，周围的人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美的让人心颤的少年，如同阿波罗在地上的投影。
他听见小宝的脚步声，真气激荡，充盈着年轻丰沛的身体；他听见真气和血液在那句身体中的流动，也听见自己的心脏。
仿佛是新的门打开，仿佛婴儿第一次睁开双眼。
“我现在有些理解，王妃为什么为了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小宝说，他还是反披着那件兽皮的袍子。
“你不也是一样，因为惊羡而停驻了脚步。”我们在蒙昧的蛮荒中行走，因为美而停下了脚步。这是只有少年天真的人才会犯的错误，把自己祭祀在美神的祭坛上。后来我们年老而衰，就明白美神无知，于是懂得利用年轻的无知和轻信，用其他东西去交换；用权力强迫；乃至作为背锅的祸水去毁坏。
“但是我没有忘记我的使命。”小宝低下头说，他突然明白，他期待盘旋的灵魂将不得安宁。
“欲望的牵绊是痛苦的根源，红颜白骨，如露如电。但是如今，我们需要执念，需要无用的仇恨去实现有用的公义。”他从怀中摸出那枚空白的猎杀令，力透纸背地用金笔写上：
徐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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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丞相，吴之砥柱，衷心可鉴。只是如今北周隔江虎踞、江南国钱氏心腹之患，若孤王不查子民之苦，而擅忝皇帝之位，恐予外人以口实，惮重内民之税赋。”
“吴王，正是因为外有强敌、内怀子民，更应当封禅帝位，以告于天。上慰太祖行密之英灵，外慑虎伺之敌、内征民众之心，一举三得，百益之措。”
“恭请吴王登临大宝、称皇帝位！”
吴王左右看看下跪的文武百官：“众卿之心若此，孤王将往紫金台祭天，以龟甲卜筮，问苍天凶吉。愿大丞相随行，共听天意！”
“老臣遵旨。”
十里华盖，紫气东迤，是吴王的队列。
兵戈相拨，行伍招招，是徐温的卫队。
行人交头接耳议论着，这“吴王”如今仅存的作用，就是祭祀。这是王权的分化，今日是屈辱、衰微的标志，谁能想到有一天，有人会认为这是最开明的制度。（孟德斯鸠说你呢）
到达紫金台，浑象仪与横天台经纬交叉，向天空伸展出铜锈的脉络，仿佛暗示着什么。沿路守军却秘密地换了防，他们假装恭谨低垂的眼帘偷偷抬起，偶尔闪现弑上者的冷光，如同地上砂砾偶然的反光。
太史恭谨下拜，朝着名义的君王和实际的权臣，开始了他的卜筮。
司天台，这个古已有之的祭祀单位，承担着观测群星、制定历法、解释凶吉的混杂的任务，他们挑选眼神最好的天文博士盯着混乱扰动的群星，试图将星辰的混乱轨迹映照到人类社会上，以给出对人和邦国命运的预言。星星是否能和人相提并论呢？一段时间人们认为星星神圣，直到发现星星的数量甚至多于人类的数量。北斗七星互相之间远得甚至毫无关联（它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平面上），它们各自的辉光跨越过不同的距离和时间，在天球和人的视网膜上投影出一个勺子，印在人类的集体记忆之中，人类的存在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够长过这几颗恒星在运行中偶然投影出的一个图案的时间。但是人们固执地信奉它。星星的运行起码还遵循着几条能被人认知的铁律，而人类社会运行的规律，和所谓“权力”的规律，人类还没能简洁地概括它。
但是人们固执地让北斗指代“紫微垣”，固执地朝群星追问权力的答案。
吴王虔诚地跪在太阳下。他有华盖，百官冷风日晒，冷热交煎。
紫金台祭天的寰丘，地上按照天球的投影，用白鹅卵石描画了二十八星宿的位置，分成了四神兽宫。
祭祀沐浴禁食，直至深夜。
龟甲皲裂、卜筮落地。
大凶。
角声响起，一排排桐油火箭镞从天台两侧扫射而来。“朱瑾的亡魂来索命了！”“李遇善用火攻！”“大丞相——宫中守卫带头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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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矢如雨，投石飞星。睿王的刺客与徐温的水师卫队战得胶着。尸体沿着神道一直堆向司天台，血肉的柴禾把天台堆得高于原来。
徐知诰却按兵不动。
“行密公为人，宽厚雅信。”徐知诰叹了口气，原来还潜伏着这么多怀旧的力量。
“他们会失败。”青女再一次醒悟。
“他们当然会失败。”徐知诰道，“你觉得荆轲和太子丹能做些什么？暴秦的帝业可有因为他们动摇一丝一毫么？除了令秦王大索天下、收天下之金。他们还不如陈涉吴广这样的锄耰棘矜之辈。但是起兵总需要名头，我要的就是他们闹起来。只有如此，我的部队才能进宫勤王，如此一来才有机会！”
而如果大丞相不升天，我只能顺势让他们都消失。
“我手里有你的儿子！”
“睿王妃你疯了，二公子是可怜你一个女子，八女族最后的后裔、在乱世中无所依靠才收留了你。你怀中的明明是个女儿！就算是个儿子，也是私生子。难道还妄想能继承二公子的尊位？你现在应当站在二公子一边！”二公子夫人王氏道。
“我把白虎璧留给你，就是为了让她戴上，她能看见未来么？我能否成功？”
“呵，原来如此。白虎璧不在她身上。”
“白虎璧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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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看着那块白璧。
“你的任务，是保护先知。无论发生什么，听命于先知、保护先知都是最重要的。”
可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一天来了，正如神镜姬所言，刀和剑戟都折断，母城陷落，我却什么也没做到。
她站起来，手在白璧上停住了。
咣！门被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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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温据守的内垣。（徐知诰按兵不动。）
双方僵持不动。
“你也是来求死的。”小宝说，“你也不能逃脱心中的愧疚么？”
“我很想知道，一个被刀剑包围的人，最后一刻，会想什么。”杨浚道。
徐温还没来得及将朝服换成戎装，匆忙在外面套了护胸的甲胄。日头下整日的站立，霜降后的战斗，年迈的他感到疲惫；他也没有想到，年幼的新王不同意也不反对地跟他耗了一天。而他，狡诈的枭雄，再也没有充裕的时间了。
“把他们的妻子绑到投石车上。”他简明地说。
“徐知诰，这是你的儿子！我会将他献给八女，献给记忆全集，献给命运的女神。八女的诅咒没有不实现的，因为对于她们来说，未来即是过去！徐温会如你期待地死去，记住八女给你的神谕！但是这一个归我、归八女，你的子孙也会囿于美神的诱惑，悲剧一再上演：如徐温夺杨一般你夺了齐；如你圈死他人子孙一般你的子孙被圈死！”
徐温半明半暗的眼珠转向徐知诰，他的养子。
“怎么会事儿？二郎，你不是和为父说你愿去江西么？”
青女高呼：“头子将死，后来的占据了巢穴！八女族的王子，当然是女公子！”
“先把这儿收拾了，为父再问。砍了那个平民的婆娘，把她的头投进去。”
“不——不关她的事！”小宝目眦欲裂，杨浚拼命把他拉住。“让我出去，我宁愿被凌迟——”
杨浚只是扣住他：“你现在能够明白你父亲的心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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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她抬头看着反光的刀刃，磨得蛮快。
刽子手把刀抬起来。
白：
像是个离人，我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我没有爱，也没有仇。
十年的岁月恍如白驹过隙，我透过时间看着自己。那个停驻在时间中的少年月下沉静地弹着琴，而且我，已经无话可说。你抬起头来问我，这十年你得到了什么，是成长吗？是成熟吗？
不是，是空白和苍老，无情地被岁月风化。我貌似学会了些什么，谋生的手段，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故作温驯，给官府交税、落户口，和官吏们打点好关系、免得在排查时被盯着。我反复告诉自己，只会举刀在这世上是活不下去的，我劳作、交换米和盐，我学着外邦人、这群吴人的雌性，穿彩色的衣裙、化妆把嘴唇涂成红色、摇摆腰肢走路，细声细气地说话、表演出柔弱和惹人怜爱，我跟地上人学着组建家庭，以期规避风险和用自己的血肉培育自己的亲人。我甚至能够摆一个摊子，能够攒下一些银钱，租房子居住，我甚至开始打算扩张我的买卖、和小宝一起存钱买下楼和店铺，再扩大……
这些似乎是很重要，是地上的人类生存下去的必须的手段，谋生、和当时的社会联结。
但这些真的是最重要的么？
每当我抬头望着星空，望着不知道经过多少万和亿年才到达地球的星光，望着在时间中迷航的梦想的城。我被神抛弃在地上，孤零零地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同伴，我没有梦、没有朋友。——是啊，我曾经仰望星空，高声在神像前辩论真理，我曾经想要学会神的语言，了解和践行公义、辩论法的精神，指挥钢铁和风、疏导洪流和大地的颤动，让不要再伤害我的同类，渺小而精灵般透明发光的灵魂，曾经照亮并充满了神殿的每一根立柱，而现在、我脑中，只有烧肉摊子和茶水铺子。
没有比死神对万物更平等的神，没有什么比它更能使人类深刻了。
死神就站在那白色的刀尖上，朝你发问。
你匍匐在地上，拼命将自己和这世界涂成一个颜色，企图让它不发现、不伤害你；你匍匐在地上，学着世上人的模样，最后还是被他们刀剑相向。
为了生存，你忘记了自己。
你到地上来，这单向的旅程，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宏图伟业，也没有雄心壮志；我看不透时代的变幻、权力的更迭——我在人类社会中睁大自己的双眼，看清了鸡毛蒜皮，却看不清全局和命运的动向。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猎人。那城池的陷落，就是梦想的陷落，乃是我灵魂的陷落和衰老。
可笑啊，多么可笑。我在人世中寻找真理，却被人世搅和得忘记了。空虚彻底取得了胜利，我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那就把我心中那本该完成的事情做完吧，只是一个心理完形的动力，就把那件为作为使命，做完吧。
猎人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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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白光一闪，刽子手举刀的右臂突然从中间被劈成两支，然后无力地垂下来，诡异地如同被劈开的柴枝。血甚至在过了几秒之后才恍然大悟地喷出来——对方顺着刽子手的尺骨和挠骨的缝隙劈了进去，将他的前臂像煮熟的猪肉一样剖解。
屠户娘子站起来，低着眼睛，根本不看继续冲上来的兵丁，但只要他们跨入他臂展之内，就迅速地被沿着骨头的缝隙被分解成零碎的肢体。仿佛那一个个冲上来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活动着的骷髅，或者解剖学书上说明肌肉的剥皮人。并不太完美的铁合金并不直接劈砍骨头，而是沿着骨骼和肌肉的缝隙，就像传说中的庖丁一样，片鸭子一样，只是发出切结缔组织的“咯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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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发出“这不可能”的喟叹。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废墟瓦砾与断肢残臂之中，屠户娘子头发散了，公主切垂在颊侧。
“八女族的公子，当然是女公子。”她抬起手背，擦掉了嘴上血一样的胭脂，仿佛一夜之间，她脸上丰润的脸颊消了下去，露出刀刻般锐利地线条，伪装人类女性的那种曲线的美丽陡然褪去，如同海浪退潮一般，露出八女公子的少年的脸。白鸟露出死神微笑。
杨浚被冻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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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已经恢复了“他”的社会性别）抬脚向他们走来。长目中目光幽微，包围着他的士兵挺着长矛和弓箭，在他周围形成一圈。在杨浚的眼中，由模糊的光感、到一圈影子、到模糊的人影，到清晰的，无数次梦中的访客。
“我一直疑惑。是否由于我妇人之仁、没有完成对你的捕猎，让猎人城失去了白鸟落地寸草不生的威慑，才导致了城的覆灭？是由于徐温狡诈而算计精深？还是由于无法预知的紊乱的命运扰动？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智慧，也并没有因为登上过船而增长，我所知所能的，也不过是庸常人类。我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我唯一的回答，就是将自己绑在历史的车轮上，用双手去推动它。”
今日，我捡起折断的剑戟，我履行所有未履行的誓言，我践行母城的约。
以血与火，以猎人城儿子的名义，对抗庸常的生活对我的剥削，夺回我失去的尊严！
“小猫，你说的对。总要有人去做。”
风云变色，雷电鸣动。
我就是死神的代言人。
“睿王，我已经通过小宝将雀杀和冰刺传授给你，拔出你的剑。八女不忘，猎人必报。今天被猎人城记住名字的，不会有人的时间线突破下个日出。”
他平静地陈述着。
“猎人城，白悬鵺。总清算发起。”
他从怀里掷出猎命牌：
“杨浚”。
赤颍子和玄枭如同被召唤一般出现，他们掏出怀中的猎命牌，也掷在地上。
“徐温”。
总清算。就是在联系不上母城的时刻，将所有地上猎人发出的猎命名单全部清扫收割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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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时今日，我宣布你的死亡。”
白穿过尸山血海，高举剑戟，对徐温发出命运的预告。
这不是预言，乃是过去，因为对于所有人类的回忆来说，一切未来都是某人的过去。
天顺七年，徐温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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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晕之中，城池重现。
秀明头戴镶满瑟瑟和鸽血石的头冠，跨越了时光的眼神走下悬梯，他的眼睛如同水晶，望着白，那被城和时间抛下的白鸟、被神忘却在地上的少年。透过时间和思念，秀明对她吐出人类共同的那个音节：
“mama.”
侍立在先知秀明身边的，是目如春风的城主玄静：“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三只动物都在这里啊。河流泛滥，一条河流过一条河，在时间的紊流中，开了一道流浪的门，黑色的豹子登上了船，随着船往后，成了新的看门人；白色的乌鸦随着光倒退，来到了从前。还有一只没脚的鸟，掉进了时间的缝隙，永远睡在回忆的海里面。”
他微笑着指了指小宝、杨浚和白悬鵺。
光在他们三个身后扭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