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代齐国公、大丞相徐温上表,百业治兴、天通人和,请吴王即皇帝位!”
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这是一场试探。——百官是随风偃旗的墙头草。
新任的幼年的吴王杨溥,不同于他兄长受尽欺凌的眼神,他克制而清醒,道:“孤王何德何能。”坚辞不受。——吴王表示了中立。幼年即有的智慧,却生在了这束手束脚的境地。
徐知询那双和徐温很相似的眼睛阴沉地遍扫了朝堂,最后落在跪于首席的二公子左仆射徐知诰身上。
“徐知诰敢违抗我父。”他心里默默恨出声。
“二公子树大根深,大丞相患其难撼,三公子可要小心行事。”谋士道。
“什么二公子,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杂种,也敢冒充父亲的儿子!辜负我徐家恩义,还妄想李代桃僵,父亲二十年来养虎成患,就让我夺回原属于我们徐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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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使府,徐知诰焦虑地踱步。谋臣围坐,黑云压城。
“我已令兵丁围困住荒芜的睿王府和小慈恩寺。为什么还在催我!真杀了杨浚,不是明着和吴王翻脸么?!父亲大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左仆射大人,诛杀杨浚的密令是大丞相的试探,逼您无法和吴王室联盟。可是为了取得大丞相的信任,我们又不得不为啊!况且——慈恩寺有细作联络睿王,给了丞相大人责问左仆射大人通敌结党的口实啊!”
“二公子,是齐国公令三公子来的。”细细的声音如同焦灼空气中的一缕将断的青烟,“这就意味着,三公子的背后……”
“父亲大人始终并不属意于我么?”徐知诰语调沉郁,“我这么多年以父事之,到底还是输给了亲生血脉。如果兵变,我们有几成胜算?”
沉默。
“难道直至今天,我们还都活在父亲大人的阴影之下么?呵,我还以为当年睿王是输给了我,没想到竟让他和那群人都躲在了我的树荫之下。今日树大招风的竟是我徐知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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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曾经争论的问题,是先有‘理念世界’还是先有‘真实世界’,后人也为此争论不休。后来我渐渐发觉,对于人类来说,两个世界是同时存在的。
那个‘理念世界’、‘灵’、‘想象共同体’,或曰‘主观真实世界’,通过在思维中达成共识,而将人类由个体联系为族群和国家,权力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在这个世界中工作的。暴力对人的作用是短暂的:如果肉体消灭,那只是做到了对此个体的消灭,对于其个体的作用在剥夺生命后即结束;如果不消灭,那作用也是暂时的,真正发挥作用的倒是在想象的世界中,用恐惧打造虚拟的链条,以此形成约束他行为的鞭子。
信息社会非常有趣,是因为它以物理实在展现和存储了这个“想象社会”,而且以集成电路无数门电路的物理实在,揭示了人类理性和意识有可能的物理起源。
“父死子继”和“父债子偿”,“王”也都存在于这个想象社会之中。权力的更迭,常常吊诡而微妙。你所以为的理所当然和强者,竟被那些李代桃僵的,在水滴石穿和和风细雨中,形成了不可更改的涛涛洪流。强者,你祭拜权力,却最终成了权力的奴隶,当它要离你而去之时,你竟毫无办法。
你跪拜权力,就成为权力的奴隶;你跪拜金钱,就成为玛门的奴隶;你跪拜公义,就成为雅典娜的奴隶;你跪拜真理,就成为造化的奴隶。
哈哈哈哈哈。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当你失去了金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一切,
她就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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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如激水,瞬息万变。
青女如同裁判一般坐在中间烹茶,茶几两侧是杨浚和徐知诰。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者说基于什么。”杨浚道,“一开始,我以为是‘美德’,后来,我以为是‘暴力’,但是渐渐我发现,都不是。”
徐知诰道:“今日我终于理解了当年睡海璧对你们究竟是怎样大的诱惑,而父亲大人竟能忍住不去看。——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九年前的那个筹码,是否能够兑现。青龙璧是否还能给予未来的启示?”
“四璧聚合后,青龙璧就失去了探视未来的能力。二公子手上的白虎璧不也是么?”
“你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
“不,我只是等(苟)到了这一天。你也只能等。”
徐知诰拧着眉头,看着银壶中的沸水落下。
“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胜过他亲生的儿子——三公子徐知询?难道有一天我能成为徐温的亲子不成?他们这是逼我放权,赶我出去!而我又毫无办法!父亲大人上表劝谏吴王称帝,不过是为了给以后徐知询接受禅让铺路!这世上的哪一个父亲,会不把最想得到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儿子?徐知询可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业子继、名正言顺!”
“正如二公子所言,其实问题的关节根本不在三公子身上,而在于——徐温。”
昔日是你权力的来源,今日是你权力的掣肘;新的枝杈从老树上长出,强壮到彻底分为两股。
青女抬头看了徐知诰一眼,朱唇轻启,道:“父死子继。”
徐知诰眼中一凛,如同第一次见到青女一样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你的话是毒药。——我不会相信你的挑拨的。”他站起来,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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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诰返程的马车突然惊跳。
“二公子,前方有刺客!前车已殁!”
“后退,防守,赤颍子!”
一道红黑交间的影子倏地从队后飞出去,仿佛一只一只蹲守在车尾的、没人注意的鸟。埋伏在两侧制高点的弓手,原本占据绝对的优势,此时却像一只只不能动弹的田鼠,被一只长嘴鹤挨个啄击。
不一会儿,卫队和赶来的兵丁占据了优势,徐知诰控制住了局势。
“报——刺客已经撤退,没有活口!他们销毁了尸体!只是——”
“说!”
“武器和排阵,像是金陵水师的手法。”
“传令,装作无事发生。”他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睁开,“让围住慈恩寺的士兵散开。赤颍子,把白虎璧交给杨浚,另外传我口信,此次徐知询劝进不行,大丞相大人将于十月二十二亲至广陵,率文武百官劝吴王进皇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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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暗处的小宝现身行礼:“王妃。”他和玄枭都是短打打扮,这应当是按照玄枭意思重制的猎人城的练习衫。“你说话真诛心。——徐知询动手了。”
青女抬眼剜了他一眼刀:“他是怎么回事儿?”
杨浚道:“他想学习雀杀。我不懂得全部剑法,而且他持有猎命牌,所以总觉得,这件事应当同你说一声。”
青女非常疑惑:“雀杀?我会呀?但为什么他要学雀杀?”
玄枭吃惊:“什么?总导师当年为什么一直不传给我却传给了你?”
青女道:“你不是学过冰刺红药么?雀杀就是改版的冰刺红药啊,删掉了大多数的劈砍动作,为了配适上肢力量较弱的人,比如女性和上肢受过伤的人。”
“那白他一直用雀杀的原因……”
“你见过大师兄和总导师拼刀吗?他每次都输,冰刺红药考不过,才重修了雀杀的。后来拿到春雨才能用劈刺技能的,因为那刀钢口好。”
玄枭颓然道:“我在想象中忌恨了他这么多年,没想到并不是因为他的长处,而是因为他弱的原因。外邦人乳臭未干的小子,你下定了决心了么?一旦你学习了我们的剑法,得到了我们的信息,就是猎人城的奴隶了。”
“你们的城不是已经陷落了吗?如今这么问,还有意义吗?”
“总是要仪式性地问一下。”
“好,我愿意。”
“猎人必报。好小子,看剑!”
鸮耳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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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枭看着小宝的猎命牌,心道:“那上面,像是总导师大人的笔迹?总导师大人是什么时候下达了猎杀徐温的命令的?赤颍子?!你怎么在这儿?”
“二公子有口信传达,另外——”
二雀对视了一下,玄枭突然明白过来:“猎人城恢复了通信?”
赤颖子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玄枭沉郁了很久的眼睛突然亮了,他像一只老鹰一样来回踱着步:“我们一直都以为,因为神镜姬的死,猎人城失去了先知和载体,因而在九年前的围攻中陷落了。除非……那个时候猎人城已经接到了新的先知,而且成功启航。”
赤颍子道:“那恢复通讯,是猎人城发给我们的寻呼吗?”
玄枭道:“猎人城起航和落地的点都是时线闭合的奇点,应该会发生很多诡异的事件,但现在,应当不是。”
赤颖子道:“如果时间线是闭合的,那城内的人怎么计时?C14?”
玄枭道:“类似,但更粗略。按药师族的代计算,人就是时间的尺度。”
赤颍子突然道:“那有没有可能,是新的先知在这条时间线的河流中诞生了?”
玄枭一脸吃惊:“青女和徐知诰,有孩子?!”
赤颍子默然:“是个女儿。但青女一直希望是男孩,所以当儿子养着。”
玄枭嗤道:“这就是她报复的手段?”
“药师族有这个传统,以取得胜利者的基因。”
“但她不是八女吗?”
“她没有接受成为先知的条约,没有接受八女的名字,毕竟八女族已经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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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的火红了,锅盖掀起,白色的蒸汽扑出来,带着雪白稻米的清香。十月末的广陵已经冷了,这红白相映的火光仿佛是巢在召唤离人回归。
小宝回来,蹲坐在门槛上,看着腰上系着围裙的三娘子。他的睫毛被暖色的光映在脸上,变得很柔软。
“你回来啦?”
“嗯。”
“庙里不是说管你饭吗?为什么非要回来,多忙活一顿不说,还浪费米。”
“我不吃的话,你也偷懒不吃。”
“摆桌子。”
“嗯。”
他的眼睛跟着三娘子的身影来来去去,炒扁豆、辣油豆腐和两个芋头圆子,碗里换上了白米饭。两个人坐下,他认真地端起碗,小山似的白饭一口一口地被吃瘪下去、又添了一碗、再吃下去。他看到碗里还有最后一粒米,筷子扒拉到碗边,舔干净。筷子放下。
“娘子,我有事情同你说。”
“哎。”她把筷子碗收到灶台上,又把笸箩扔到桌子上。口里喃喃地抱怨着“怎么还能长高”……。
小宝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打开,一个一个地排到桌子上。
金灿灿的,是十根金条。还有一块白璧。
三娘子抬眼看着他。
“我接了庙里的生意,过几日出门一趟,可能,大概要过一阵才回来……”
“你撒谎的时候眼睛下面那个痣会跳你知道吗?”三娘子并没有放下手里的针线,虽然她手工活一点儿都不好。
小宝心虚地咧了咧嘴。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灯芯爆了一下,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炉火、灯火、院中秋风摧黄的瓜藤和还未褪去红色的招贴。
“非去不可吗?”
小宝走过去,蹲在三娘子身前,双手抓住了她的手,强行停下了她手中的针和线,他还在长高、该死的裤脚!“我是李遇的儿子。”三娘子眼睛往上翻了一下,睫毛颤动着。
“你大爷的!”她摔了手里的东西,摔门进去。
小宝站起来,在冷风中等了一会儿,又坐下,眼睛望着那扇门。
过了一会儿,门响了,小宝抬眼,三娘子坐在门口。
“接着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回不来了。”
“害怕吗?”
“害怕。”
“既然没有什么胜算,为什么一定要去?”
“你……还记得嫁给我那天晚上吗,你说谢谢我活着。我很开心,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会为我活着而开心。——我,我全家人、整个城都被我害死了,如果不是我,如果落到徐温手上、在城下被举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哭,我父亲也不会因为不忍而开城投降、全家不会死、也不会被屠城!火光漫天、流血漂橹,那些断肢残垣还在我脑海之中。十九年来,我背负着无法言说的愧疚,夜夜都被亡魂骚扰、灵魂不得安宁。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这个懦夫活了下来?血亲复仇、以子换子、以眼还眼,所以我一定要复仇,这是我欠他们的,无论成不成,这笔债一定要有人讨回、这件事一定要有人去做。不然我的灵魂永无安宁!即使死了,到阴曹地府,就算化身厉鬼、堕落阿鼻地狱,也无法消灭我的执念!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也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做得不对,不该连累你。可是我看见你怕黑,每天晚上都点着灯睡觉,我……。
“听说,人死了之后,灵魂要在世上逗留七天,才过奈何桥托生。如果我死了,能回来看你一眼吗?”
三娘子平静地看着他:
“人类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不相信轮回转世。”
“你不肯原谅我?”
“你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没法改变,也没有权力评判。把你这几天在庙里学的演给我看一遍吧。”
“好。”
冰刺红药。——《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过来。”三娘子伸出手,小宝拉着她的手,感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是我捡来的小猫咪,我喂喂你,你晚上陪着我睡觉。有一天你要走了,我也不留你。”
小宝抱住她的腰,细细地听着她的呼吸、心跳。在血液的紊流中,他听见了第二颗,弱小、新生又顽强、迅疾的心跳。
他抬起头,睁圆眼睛,张嘴要问。
三娘子柔荑一样的手指覆住了他的嘴唇:“不要问,我教给了你雀杀真正的用法:不是在剑法的精妙,而是在知觉的准确。以此交换,他完全地属于我,没有你的姓。”
“他也会和我一样吗?”
“不,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