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义七年(公元927年)
兴乐市集上,临近上巳。
“二公子坐镇广陵,政治宴清,乐善好施,广收流落的北人,一时政兴人和,百业待兴。”茶馆内说书的老人捋捋髭须,拍案讲道,听书喝茶的人不少。“可是十年之前,大乱将至,猎人白日行凶,大杀四方……”
“猎人城?”是个十九二十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裤,外面套着兽皮的袄子,宽肩削腰,浓眉薄唇,眼睛明亮而圆吊,神情懵懂而冷,如同幼豹入闹市。
“后生你是逃难来的北人吧?”茶馆老板问,“左仆射徐公子建立延宾亭招揽人才,若是没有去处,可以前去一应。左仆射真是大善人哪,不光减赋税轻法度与民生息,就连谁家没钱丧死嫁娶,他也会帮衬一番的。”
“不,我不受官家的恩惠。”
茶馆老板看了他两眼,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少妇,包着头巾,两只手上一边拎着一条带皮的猪肉,一边拎着一挂猪下水,洗的非常干净,筋膜肌腱都发着白光,也没有血腥。老板连忙笑着上去:“屠户娘子,来啦,来,喝碗茶,伙计,叫账房算钱!”
这小妇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木头椅子上,端起伙计端上来的茶碗。是去年春天的龙井,虽然不是上品,倒也青嫩扑鼻地很香。少年莫名地想起来小时候学的一句诗,叫“肤如凝脂”,猜想她一定吃了很多猪板油。她一抿嘴,在白茶碗上留下一个胭脂的嘴唇印子。账房拿来一串钱,她大略数了一数,抬起头。
“你盯着我看什么。”
小伙子的肚子很识时务地叫了一声——“我三天没吃饭了。”
老板乐呵呵地笑了,又给了屠户娘子十文钱:“我这儿正好缺个能镇住店的跑堂的,你北人个头好,就先在小老儿这里委屈干两天。三娘子你先带他喝碗肉汤吧。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蔡老板你心倒是好,当心把店赔进去。”屠户娘子把钱揣在怀里,“你跟我来。”
兴乐市的一间筒子楼,下铺上居,铺子口推出一个木车子,上面几口锅和一个块菜板,做烧肉的。浓浓的红色卤汁老远就散出香味。屠户娘子熟练地套上围裙和套袖,用铁钩子捞出一块肉,切片,撒盐葱花胡椒,又一大勺子白汤呲啦地浇上去。又进屋里,给他添了一海碗红色的糙米。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在舔碗的空隙那娘子问。
“小宝。”
“大名。”
“就叫小宝。”
“你姓什么?”
“养我的人家姓李。”
“哪里人?家里还有父母吗?”
“亲生父母失散了,后来养父也没了,我从楚州北边来的。”
“多大了?属什么的啊?”
“属龙的。——你们南人很富裕啊,我们过年才吃肉呢。”
******
小宝刷着茶楼的地面,蔡老板叫住他:“小宝,到肉铺买五六斤猪板油,快中秋了,练了油拌在白糖里,做酥皮点心卖得好。”蔡大嫂也从后厨出来:“小宝啊,叫三娘子早早把摊子收了过来帮手,她自己不会做点心,我们做好了也分她两斤。”
小宝到了肉铺子上,却不见屠户娘子。他问了问旁边的摊子,说三娘子正在张员外场院宰猪呢。他想了一下过去了。场院地面抹了一层不知道什么灰,耐水,地上冲得很干净,不像寻常屠宰的地方腥臭,但有股刺鼻的碱水味儿,好像是用石灰水和草木灰洗过好几遍地,但还是掩不住背后隐隐约约的血腥气。三娘子包着头,口鼻上也抱着白布,手上是油布的手套,正在分拆一头刚宰杀的家猪。非常新鲜,猪肉已经卖了一扇,下水被吊起来了,可以看见被剖得很漂亮的另一扇躺在案板上。血放得干净,肌肉和筋膜都闪着白光,显示着精密的组织剖面,血水沿着地沟流到他的脚边。
小宝扇了扇熏苍蝇的艾烟:“蔡掌柜叫我过来的。”
“要哪一块?”对方简单地说。
“板油。”呲,小宝还没看清,猪背上的那层脂肪组织被整齐地片了下来,没有连带一丝肌肉。露出的脊背上的红色肌肉显示出漂亮的蝴蝶形。
“三娘子,过节府里要办席,张员外家里这几头猪,光我们就拿了一大半。里脊、大小排、前后腿都给我们留好了,下水我也要啦。”说话间来了个婆子,耳朵上带着两只大金耳环,把褶皱了的耳垂沉沉地坠下去,说是吴王宫里宦官首领干儿子钱大户府上厨房里的采买婆子。
三娘子眼睛都没抬,横竖几刀,完整的一扇猪就变成了前后腿、五花、里脊和排条。“你的刀法很干净。”小宝突兀地说。
场院上张员外家帮忙的伙计上来包了,殷勤地送给婆子,从兜里掏出一串钱要和三娘子算账。只见那婆子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神气活现地道:“三娘子,钱老爷爱吃活片涮肉,要是你上钱大户府上伺候活片羊羔,就有一锭银子可赚。”三娘子脱掉手套,拿了管家手里的那串钱道:“过节,不干了。”
那婆子一反白眼,道:“小贱妇,钱老爷这是抬举你,谁不知道你……”小宝又突兀地张嘴说:“蔡大嫂叫你过去帮忙。”拽着还没包好的板油上的绳子就走,也顺势把正在包板油的三娘子扯走了。
车马辚辚,衣着华丽的命妇群从行乐市前面的朱雀大道路过。他们俩站着等那华丽的车队过去。一边人议论纷纷:“自从那年藏经楼烧了,睿王被舍在庙里已经好几年了,年节上睿王妃才能去看看他。”“什么灵童托身、带发修行,说得好听,还不是不听徐家的,被软禁在寺里的。没丢了性命就算不错了。”“嘘,快别说了。你不怕城里的细作?”“这有什么,听说睿王妃也早对徐公子投怀送抱了。”
小宝又突兀地说:“你不高兴。你是妒忌人家车里的娘娘穿金戴银。”然后等着三娘子翻白眼骂他。但是这次三娘子只是定定地看着车马和罗纱帐里的贵妇:“希望她得到了所求的。”
到了蔡掌柜家,小宝在后厨帮忙烧火。三娘子帮忙揉面,她的后厨功夫可是真差,手是真生,不一会儿就要蔡大嫂上去帮忙两下。
蔡老板一边靠猪油一边道:“说起来这娘子也是可怜,早早没了亲故,要做杀猪这样的营生。”
小宝道:“这营生怎么了?”
蔡大嫂捂着嘴笑了:“傻后生不懂事。你看她杀个猪赚钱把银子眼馋?屠户家的娘子,命硬,克夫,嫁不出去!”
小宝道:“我倒情愿天天吃肉。”
蔡大嫂道:“你情愿?要不我把她说给你?”
小宝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命硬,克全家。”
******
小慈恩寺。
后山的草屋里立着一个身影。还是猿背蜂腰的长影,但九年的时光像是砂砾,将杨浚身上原本耀眼的少年锐气打磨而去。他布衣素衫,左手收在胸前,端着一只装泥灰的碗。沉思一会,伸出右臂,用修长的手指填补着面前一座阿难的塑像。从石窟高处露出的秋日衰阳,透过布衫的袖子勾勒出他那只伸出的手臂的侧影,雕塑一般的肌肉线条没有改变,但那他的身侧拄着一支长长的拐杖,双目失神。
真明在草屋里打着盹儿,突然惊醒:“睿王,王妃来看您了。”
杨浚放下灰碗,用拐杖探着地面,听着呼吸声,缓慢地走到了珠翠满头的青女面前。
画彩的十二层绸衣、玲珑的步摇如愿穿在了她的身上,青涩少女的容颜在华妆和岁月的雕琢下,已经消去了幼稚的婴儿肥,如画的眉眼和清俊的侧脸,如同彩塑的观音雕像一般美艳和姿容焕发,可是你的双目中,已经不再充满幻想闪现的弧光,那双目低垂了下去,被深深的沉郁愤懑填满,如同垂下翅膀的蝴蝶。
“青儿。”他说。
对方没有回答。
“徐二公子,他对你很好啊。”他慢慢地说,带着劝慰。
青鹘突突然被激怒,眼中带着薄泪,冲口而出:“师父的仇、大师兄的仇,我一定会报!”
杨浚慢慢地舒出一口气:“青儿,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
“我不会放过徐知诰和徐温!什么火烧藏经楼,凭借师父和大师兄的武功,那十丈的藏经楼本就是如履平地!大师兄原本可以逃出生天,是他,是他卑鄙地用我引大师兄回到圈套。大师兄万箭穿心、尸首吊在城上月余才得安葬!”
杨浚的脸抽动了一下:“不是的,是我害死他的。是我害他丢失了信念。不要再逼迫自己、不要再使用这种自我伤害的手段,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赶紧离开广陵。”
“为什么?我马上就可以得手了!”
“这个王妃的头衔保护不了你太久了。”
******
半夜,一阵嘈杂声,是钱大户家婆子带了两个人在骂街。小宝略听了两句,大约是骂屠户家娘子不识抬举,后来就成了比较脏的口,什么抛头露面、抢人生意,不守妇道啊见到男人就婊里婊气啊人尽可夫也说出来了。还有摔碗泼脏水的声音。小宝抬窗子飞快地看了一眼,大约是察觉到周围邻居的注意,钱家婆子骂的更起劲了,还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然后是咣咣咣的砸门声。
惊得小宝一个鱼跃从床上蹿起来,露出了他有功夫在身上。他想了一想,拎起长条包裹,从梁上翻出去。他在屋顶上走着,如同一只黑猫,脚步落地,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猫眼宝石一般的眼睛闪着光。
屠户娘子楼上的灯亮着。
她看见了那个猫一样、夜里来去的、有点小心、又有点骄傲的影子。想起来很多年前,有个白衣的少年,也是这样猫一样踱着步子,月光下、屋脊上、高塔顶上、来去的影子,颇有些骄傲,可是现在,你的骄傲呢?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在家长里短琐碎的生活中,在与婆子的争吵中,在伙计的揩油中,在一吊钱与锱铢的银钱中,房租、灯油、菜、刷案板、浆洗衣服、缝补鞋袜……
你的刀呢?
她假装没听见哐哐的砸门声,也假装没看见来的人,噗地吹灭了灯。用被子蒙上了头。
天亮前的鸟叫声响了:行不得,哥哥!
她开门,第一感觉是脚触到了一个活物,软软的还长着长毛,很大只,横堵在门口。没带刀剑,吓得她差点又飞窜起来。定睛看时,却是小宝,蜷着睡在楼梯口,身上还反披着那件兽皮的外罩子。
她蹲下来看着他,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像一只很大的黑豹。但却睡得很熟,稚气还未完全脱去的脸,睫毛长长地阖在眼睛上,头很圆,头发毛扎扎的,更像一只猫了。
噗的一声,她吹灭了点着的迷魂香。
小宝朦胧地摸了一下脸:怎么睡着了?他疑惑地睁开眼睛,发现被一把剪刀抵在脖子上,慌忙解释:“我不是来害你的……”
“那你进来干什么?!”
小宝有点委屈,又有点气恼地不甘心,他一招轻易打落了屠户娘子手里的剪刀,“昨天钱家婆子带人砸门,要是他们真破门进来了,不是闹着玩的!”
屠户娘子看了看地上的剪刀,她瞪着的眼睛垂下去了。“算了,谢谢你的好意。你回去吧,别让人看见。”
小宝转身要走,又回过头:“三娘子,你为什么老是不高兴?”
哐哐的敲门声把他又堵在了门口,屠户娘子打开窗子眺望,邻居道:“是官府查户口!今年是太祖正寿,八月朝廷要去小慈恩寺祭祀,要防备刺客、登记流人。”户吏穿着皂色的袍子笑道:“三娘子没藏什么人吧?兴乐市在吴王宫到小慈恩寺的必经之路上,没入册的怕是要不准呆的。”小宝幼冷的脸上罕见露出了有点慌的神色。
屠户娘子眼睛像刀一样划在他涉世未深的脸上,他不打自招地说:“蔡老板给我谋了一份庙里送茶的差事。”
******
“我把她说给你不就行了。”蔡大娘道。
“这也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屠户娘子是死了丈夫回娘家的,家里没有男人做户主。小宝你又恰又是光棍一个,正好入了她的籍,只是要算入赘。而且你一点也不亏。”
他想了想,咬咬嘴唇:“她要是不愿意怎么办?”
蔡大娘笑道:“娘子低着头不说话,就是愿意了。女人家害臊,你还能让她亲口说出来不成?今天她让你从哪个门出来的?”
“街门?”
“哈哈哈,你还真是个小孩子啊。”
“我不小了。”
******
请了个吹鼓班子,红绸子一拉就是喜堂了。两人都没什么亲故,周围铺子的邻居们每人添了一碗白糖,拎着自家的菜或果子,蔡老板叫伙计一起送来几坛自家酿的米酒,蔡大娘拎着一大包红纸包着的喜饼,几个小菜,拜了堂,吃了喜宴。
新房里,屠户娘子自己把盖头揭下来了,握在手里。
她画了红妆,肤白如雪,唇施蔻丹,实在鲜艳美的很;但是这种女性化的美叫她自己有些迷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咳。”掀帘子掀开,镜子上出现小宝的身影,这是美娇娘软款身段与少年高树一般身体形状的的一个明显的对比,“娘子,咳。”他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屠户娘子回过头,看着他,从上到下认真地看,雪白的脖子从红衣里伸出,肌肉和锁骨牵拉出非常诱人的、白鸟一般的线条。
“没什么,很多人都是这样,为了生存。”
“不是的!”小宝红着脸辩解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我真的喜欢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可是,我怕没法一直陪着你。”
“没什么,”屠户娘子抱着腿坐在床上,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也喜欢你。你过来。”他搬个凳子坐在她面前。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像喜欢一只小猫一样喜欢。”
“那你今天有高兴一点吗?”他的眼睛闪忽闪忽的。
“是的,我很高兴。”她把他的头抱进怀里,像抱着一只很大的猫,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亲密,但是小宝并没有表示异议。他感觉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他脸上,很咸。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哭。
这里是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感受,十年前他对杨浚的情感不是什么友情,就是错过的爱情,他明白了这件事情,也明白了为什么杨浚攻击猎人城让他这么伤心。他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其实应当是失败同时完成同归于尽的报复的,起码可以杀了徐知诰。但是杨浚所为相当于掣了他的肘,杨浚最后在寺里束手就擒没有战斗到底的原因是和徐知诰交换条件让他们都活命,只是他自己选择坚持仇恨到最后。
“现在,你有高兴一点吗?”
“是的,我很高兴。谢谢你。”
“为了什么道谢?”(for what?)
“你活着。”(for being)
这下轮到小宝眼中展露出微微的失神。
灯灭了。
他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一只主人不肯给让上床的小猫。
她摸了摸他的脸。
******
真明道:“外面兵马凶凶的——怎么又闹起来了。睿王,我们是不是还是小心点为好。”他下去了。
“茶换了——好茶。”杨浚不为所动,将骨瓷茶盏在面前晃了晃。被沸水洗过的热力将茶片的香气烘出来,银壶沸了。对面坐的人接过杯子,向里面注水,是小宝。
“你说你是蔡氏茶铺新来的学徒?”
“睿王。”小宝抬起头,眼睛如同捕猎前的豹子一样专注。
“你从何处学得此烹法?”杨浚双目失神,长臂却准确地锁住了小宝手上脉门,“李家的男丁应当死绝了。”
“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抱我的是柴再用家的老妈子,她实在不忍,于是用屠城中枉死的幼儿换了我。”
“你是……李遇将军的儿子?”
“将军为吴王而死。”
“你要做什么?”
“父仇子报,以血还血。”小宝在递茶时,将一块东西藏在手心递过去。
杨浚双手交握,细细地摸着那块已经很旧了的命符:“徐温。”
这是,猎人城的命符?!而他认得那个字迹,因为那一笔一划曾经每日每夜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九年前青女悄悄递给他的、他从未发出过的,自己亲笔书写的、徐温的猎杀令!
小宝:“李承嗣将军告诉我,这是徐温隐藏的忌惮,我要找到白鸦,学会猎人城无敌的猎法,雀杀。”
雀杀?沉进记忆深处的白影又跳出,杨浚瞪大了眼睛,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道:“可是,猎人城应当已经陷落了。”
小宝并不完全吃惊:“只有你见过。——而且,你应当已经学会了。”
“是的。但那又如何?”
“我要得到教授,并会亲手完成这次刺杀。”
“你?!可是,徐温兵多将广、势力稳固,现在大局已定。你单枪匹马,就算你成了,除了挑起新的动荡,又能改变什么呢?你就没有牵挂、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吗?”
小宝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又坚定地抬起来:“我全家都因为我死了。荆轲盖聂,又能改变什么呢?”
“好。”摔杯。
啪嗒,来人落地,是玄枭。
“睿王,三公子徐知询已奉徐温命到达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