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矣。谢睿王为我集璧。”徐知诰道。“猎人城太强,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他们不信任我们,凡是与他们交易的首领旁边都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只有少年侠气的睿王才能真正让他们信任、从而迷惑住他们;也只有令他们的母城陷入危机,才能调虎离山,让他们全部离开监视我们的岗位。正如神女所说,头子将死,后来的占据了巢穴。杨浚,交出神璧,你,老头、小和尚,一璧一命。”
“是吴王之令?”
“哼。孱弱的吴王室谁也不敢相信,见你兴兵势,还不如选择他们比较习惯的我们——起码是父亲将他扶上王位的。他虽是个孩童,倒已经学得这么又怂又坏了——想当年杨行密将军如何英雄,我真为他感到不值。”
“原来二公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倒是应当多谢父亲大人将我调防至润州,启程前我还百般不愿,不想是天赐良机。”
杨浚地转动脑袋,仔细回想着每一个节点:“我身边有你的人。”
徐知诰道:“睿王猜猜,玄武璧是谁献给父亲的;睿王的名字为什么会被猎人城得知,而猎人城又是如何为睿王所知?这地上,除了自动流落在外的八女神镜,还有很多被善见城流放的人。”
“玄静先生,你也是个先知?”
“重新拜见。猎人城流放者,玄静,参见睿王殿下。”
“为什么你会选择他?”
玄静的眼睛平静而充满谜题:“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四璧聚齐。在时间中流浪的人回到交汇点,分别的人再次相聚,门即将打开。”
“报——二公子!齐国公已率大军从金陵出发,今夜即至!他命你做好接应!”
“什么?是谁走漏的消息?!”徐知诰有些焦虑,按照他的计算,应当至少还有二至三天。“他对大哥还是报以重望的——我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且慢!白虎璧不在这儿。”玄静突然道,“开始在睿王身边及附近我一直能感到神璧,我以为乃是青龙之璧,直至八女神镜为朱瑾所杀之后,我才得知青龙璧承载的乃是八女族与朱瑾恩怨的记忆,且一直为朱瑾所持。所以,白虎璧应当与睿王的经历息息相关——之前一直在我们附近,而且也一直与齐国公互通消息。”
“什么意思?”
“白虎璧早就不在城中了,一直被白悬鵺贴身带着,是他告诉了齐国公消息。没想到我献玄武璧投诚给也不过是白费,齐国公对神璧根本就不感兴趣,转头就送给了大公子!不,是该说他抵挡住了预知未来的诱惑呢,还是该说他舐犊情深呢?没想到玄武璧反而害了大公子。睿王,你猜,把你和青女姑娘一起放在火上烤,白悬鵺会为了谁回来?”
******
烈火熊熊的包围圈,杨浚众人与猎人城的众人被一齐包围。
白鸦突然动作,快的如同一个幻影,在徐知诰反应过来之前,四璧俱已消失。
他挟持着玄静,同时漫不经心地挥着剑,拂去刺上来的那些杀意,弓兵的箭镞和步兵的矛阵对于他来说如同不会淋湿衣裳的细雨。
他仿佛在寺中悠闲地漫步,只是他所到的地方,人流如同被磁体斥开的小铁针一样退去。
他看了看藏经阁的塔尖,层层的灯亮着,如同通往天空的天梯。
******
“还有一个条件,最后的砝码。”杨浚突然道。“二公子,这件事将只存在于你我之间。”
“睿王,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和我谈判的砝码了!我只要取回四璧!”
“不,还有最后一个,天平的倾斜,不在于现在,而在于未来。并不是存在于吴和齐的矛盾,吴祚的衰微,只不过是作为血脉的我不想承认罢了。而对于你们——二公子,大公子既殁,你不想知道,齐国公的继承人会是谁吗?”
“哦?”徐知诰目光炯炯。
“我是唯一一个碰触过四璧的人,神女既死,我是唯一看见过未来的人。——而且玄静应当也告诉过你,无论结果与我们的愿望如何,无论我们是否得到了我们想要的,过了今晚,四璧就会失去神力、变成普通的玉器,乃至流落消失。”
“我怎么相信你呢?”
“我知道白悬鵺会在哪儿出现。”
“好,若是真能找到他,我就相信你。”
“但我有个条件。”
“说。”
“佛陀在此,天意不杀。网开一面,留下猎人城所有的羽毛在我麾下。”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会留在这寺庙中直到你愿望达成的那天。”
“好。”
******
“师父!为什么!那个沙弥秀明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放弃城池也要执意而来?你为什么放弃抵抗不肯走!”火光映着白悬鵺绝望而狂怒的眼睛。“就算他是你的亲人、你的儿子,你也应当抛弃!落到地上的人就不是八女和药师儿子了!齐国公的大军一到,广陵就会恢复控制,西府的围城也会后继无力,我们就可以回兵救援!——你是猎人城的总导师,你应当保留实力回到你的城池!你对猎人城有责任!”
“白,你是为了谁回来的?”
“没有!”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亲口告诉他。——我尽了我的责任,理应得到安息。”白鸦缓缓地将面具放在地上,脸上露出告别的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仿佛磨难的岁月已离他远去,少年的光辉回光返照到他身上。
火光映红了白鸦、秀明和雕塑阿难的眼睛,
玄静也在,他跪坐在地上,脸上露出平静和满意的笑容,如同知晓了一切的佛像。
“如果我不是世界的王,只是一座桥,就让我化身石桥。”
四璧在他手中聚合了。
聚合的那一瞬,四璧周围的光线突然目力可见地扭曲,那璧上的光环像是落入水中的刀剑一般折弯。
秀明的双目被光充满。
如同新生儿的纯洁、聪慧、如同第一次看到极光、彩虹和雪的儿童那么雀跃、如同第一次驾驭了风而飞翔的小鸟那么欢腾,是集合了所有望向星空的人类眼里的光,是好奇和不可思议。
“我叫药师神恩,我的名字是药师神恩。”
白鸦横起一剑,像一只巢里的老鹰,将白悬鵺踹出燃烧的藏经阁。百年的楠木和千年智慧的贝叶经,像篝火一般照亮了广陵晦暗的天空。然后塌下去。
******
河西道上,善见城下。
群盗四起的平原上已经满了花点子般的营寨,迷雾散去,月亮升起,那传说里自由而邪恶的交易人头的罪恶之城,那歌诗里吟诵的满是黄金和牛奶的理想之城,善见,从云后慢慢升起。
群情激奋,等待着那个时刻。
“白鸟扑空、白鸦落地!”
“杀!——攻城!”
城墙上那些平静而高傲、不属于大地、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的人类的眼睛,折翅的鸟群,不能启航的船,失去猎人的城池,玄出尘平静的眼睛,羽刀一挥——“放箭!”燃烧的箭交织成光网。
猎人城于今夜陷落。
遗落在地上的猎人呼叫母城,得到的只是漫长的静默。
******
寺中。
“缴械不杀。”
没有回答。
忠诚于徐二公子的那些箭镞围绕着他,像丹顶鹤白色的羽毛。
白悬鵺,少年猎人握着剑,像还没被射落的最后一只白鸟。
旗语把命令传了过来。慢动作似的,杨浚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那旗帜慢慢、慢慢地落下。
箭矢像银色的羽毛一样飞了出去,只有一个目标。
杨浚觉得他出现了幻觉,那个被箭矢的激流描出的中心仿佛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光晕。
圆的,耀眼的光晕。
他眼睁睁地、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怎么努力也看不清。
直到他觉得天旋地转,直到那些箭镞都落尽他的视野,将那个位置完全填满,再也看不清箭头下的东西。
直到红色填满了他的视野。
他倒了下去。
——你是我的朋友啊,你是我,比所有梦想里的还要好的,最好的朋友啊。——
“来人,为什么不点灯?”杨浚从深沉的噩梦里猛然惊醒,黑暗里茫然地问。
“杨公子,你已经昏睡三天了。现在是白天。”陌生的沙弥的声音,带着怜悯。从前他来寺里时,看也没看一眼的平凡的沙弥真明。
“杨公子,广陵被徐氏平定了。”青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师哥们,活着的都投了徐知诰。”
他仿佛听不懂似的,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手,不见五指。
他看不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