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北随行众官员,见于树奎如此举动,也只得纷纷效仿。这一来,不必说主人夫妇,就是旁观者如黄一平等,也觉得大为感动,彼此心理、感情距离立马拉近许多。
当然啦,于树奎的举动还不止于此。回到海北之后,他还指令本县宣传、党史、档案部门,深入挖掘、整理、总结了苏老主席当年社教的事迹,组织撰写了回忆文章,制作了电视、广播专题片,印制了精美画册,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思、纪念活动,就连廖志国都觉得有些过分了,悄悄让黄一平传话给于树奎:“心意已领,可以收手了。”
此是后话,容不赘叙。
如此一场葬礼下来,于黄一平来说,不亚于多读了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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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处理完毕,苏婧婧按计划还将返回美国,继续她的陪读与问病之旅。其间,可能因为过于悲伤、忙碌的缘故,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感觉更加乏力,且失眠严重、食欲不振,医生建议短期休养些日子再动身。
其实,苏婧婧原本也打算在国内留些日子,只是现在有了一个更为充足的理由,正好借休养身体之名,顺势留了下来。
既然父亲刚逝世,阳江老家那块伤心之地,不呆也罢。于是,黄一平建议:“不如在阳城休息,既方便夫妻团聚,又可以有人照顾。”
苏婧婧正有此意,说:“也好。那就选个环境清静些的地方,条件倒不一定多么好,住些时候我再去美国。”
黄一平问:“这个地方是选择离城市远些的郊区呢,还是在市区找个闹中取静处?本市郊区倒是有一家休闲农庄,条件很不错。”
黄一平忽然想起,阳西境内有家休闲农庄,傍长江而建,风景特别优美,非常适宜休养。最近这一年,杨艳几次利用星期天组织朋友聚会,约了廖志国过去打网球、钓鱼、吃饭,感觉不错。
“当然要方便购物、就医,还要不影响与朋友交流。你知道,婧姐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美国本就寂寞够了,回国了还住郊区休闲农庄岂不太过冷清。”苏婧婧道。
苏婧婧如此一说,黄一平心里有数了。他知道,苏婧婧到了阳城,市委公寓那种地方条件一般,阳城大酒店太吵,又不太适宜出入那些外商投资的星级宾馆,看来还是得在政府主办的宾馆里挑选。根据她提出的要求,黄一平悄悄在安静优雅、闲人罕至的迎宾馆,寻了一处偏僻小楼。那幢小楼,傍靠护城河,推开窗户即是粼粼河水和大片绿地,背后还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出,关了前边的大门即可自成一体,来往不必皆置于大门保安与电子探头的监控之下。
苏婧婧在阳城的休养,全部由黄一平安排与协调。那些日子,他把主要精力花在苏婧婧身上,就连廖书记那里都很少顾及。当然,这也是廖志国本人的意思。
苏婧婧在阳城的饮食起居,有迎宾馆里的指定服务员负责。需要吃点什么特色的家常菜之类,宾馆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制作。于丽丽、杨艳两位姐妹相约着来陪她聊天,有时三人也相携逛街。医疗方面,由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亲自负责,测量血压、送药打针之类则由汪若虹来做。
苏婧婧住下后,黄一平吩咐宾馆方面切勿大肆声张,尽量缩小知情面。开始几天,苏婧婧在阳城的休养还算按部就班,外边知道的人少,打扰也少,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可是,她本不是那种甘于寂寞之人,随着几次同于丽丽、杨艳外出逛街,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不久大家都知道她的行踪了。这一来,马上就像捅了马蜂窝一般。
也难怪,廖志国在阳城五年,做了四年市长、一年书记,前些时候刚刚摆平了最大的反对派“三剑客”,此时在阳城政界的威信、声望正如日中天。更主要的是,三个多月之后,市、县两级皆要迎来五年一度的党委换届,人事格局将面临又一次重大组合。当此时节,该有多少人正如饥似渴地紧盯着廖志国,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接近。本来哩,这次苏老主席的逝世,对那些人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按照中国社会的传统理念与风俗,遇到这种丧葬大事,一般人家都会借机大操大办,而作为主人不论地位多高、官职多大,来者皆客,客人为大,断不应伸手打人笑脸。因此,很多人准备了丰厚礼金,打算借人情往来的名义,完成一次感情上的铺垫。没想到,廖志国夫妇这次做得很决绝,说不收就坚决不收,有些人想悄悄行事或强行丢下,结果连机会都没有找到。因此,不少人从阳江回来后,一直很郁闷,也很苦恼,不知如何才能补了这一课。
苏婧婧突然现身阳城,并且就住在偏僻安静的迎宾馆后侧小楼,又打的是养病休息旗号,故而一下子让那些失望者复又大喜过望。
说也奇怪,官场上人对某些事物嗅觉特别灵敏。大概也就是苏婧婧住下的两三天之后吧,那幢原本清静的小楼突然热闹、忙碌起来。
阳城政界的那些官员,就像预先约定好了一般,虽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却又绝少发生撞车现象。前来拜访苏婧婧的官员,基本都是前些时到苏老主席灵前祭拜过的人,官位较高者如市长秦众、政协主席丁松、副书记苗长林等,其余多数是机关各个委、办、局、院、行、社的领导,也有知名企业的负责人。下边县(市)、区各级官员更是林林总总,尤其海北几乎囊括了科、镇级以上干部。
这些人的拜访颇有规律。市里几大班子领导,一般都是夫妻双双相携而来,时间多在白天,即便晚上也多在七八点钟光景。这些人,皆是从宾馆正门大摇大摆而来,女人手捧花束或花篮,男人手里拎着营养品之类,一看就是光明正大探望病人的样子。此种探视,客人呆的时间稍长些,宾主不免谈笑风生,大抵还算是例行公事般的正常人情往来吧。可是,那些机关部门负责人及其等而下之的官员,情形就大为不同。这些人,大多是晚上八九点之后才来,而且时间愈是往后,官职往往愈低,与廖、苏夫妇之间的关系也愈陌生。他们进来,一般不走大门,而是从背后那扇小门悄然而入。来人也不带什么随从,更不拎鲜花、礼品之类,基本上是轻装简从、独来独往,身上大多穿件宽松风衣、夹克,或者提只上班用的公文包。这些人一般来去匆匆,同主人并无多话,有些似乎只是看了一眼就走。
那几天,廖志国照例很晚才回来,有时在外边应酬,有时则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看得出,他是有意避开那些前来探视的官员。不过,他也反复叮嘱黄一平:“婧姐那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黄一平掂得出廖志国话里分量,也知道拜访苏婧婧的人很多,内心不免矛盾,同时也非常警觉。回想前些年,苏婧婧的藏品交换发生地在阳江,居然还惹出那么多废话,差点坏了廖书记大事。现在到了阳城,来访者如此密集且鱼龙混杂,万一再让什么人钻了空子、抓住把柄,纰漏就大了。何况,越是离党代会时间迫近,越是应当提高警惕。可是矛盾归矛盾,警觉归警觉,他却既不能阻拦来访者,又不便在现场监控,更不能让场面失控。于是,他每天晚上都丢下廖志国,说是来陪婧姐聊天,其实哩,是将汽车悄悄停在院子角落的树丛中,密切监视从小门进来的每一位访客,以便一旦发现异常者,可以随时电话提醒苏婧婧。此举,他事先也同苏婧婧打了招呼:“一来是保证你在这里的安全,二来防止有人居心不良。”
苏婧婧自然知道利害攸关,乐得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在外边帮助守门把关。相处这么多年,她对黄一平的信任,丝毫也不容怀疑。
那天晚上,政府机关事务局一位处长来访,苏婧婧当场退回了那人的一捆现金,并且还对其进行了一番廉政教育,因为事前黄一平电话提醒说:“此人是机关有名的大嘴,今天来了,明天一准全机关都知道。当年,老书记洪大光、老市长丁松都吃过他的大亏。”
第二天夜里,又来一位侨联女主席,一向喜欢在领导们之间搬弄是非,曾经一度同“三剑客”贴得很紧,黄一平也立即建议苏婧婧:“最好连门都不要让进,否则她会主动跑到房间里到处察看,动手翻东西都有可能。”结果,苏婧婧以头痛为托词,干脆将那个主席婉拒于门外。
苏婧婧高兴的时候,也会告诉黄一平一些送礼者的情况,包括那些有趣的过程、细节,甚至也展示一下有特色的礼品。譬如,市委副书记苗长林夫妇送来的一支野山参,是那种典型的人形、双鸡腿,外观完整无缺,足有一两重,一看就是那种数十年的精品。苏婧婧告诉黄一平:“那个苗夫人说了两三次,让我一定自己炖汤喝,千万不要转送旁人,言外之意东西太稀罕、宝贵。她以为我不识货,会随便将这种老参当做统货送人哩。”再譬如,贾大雄送的一盒冬虫夏草,只只整齐、饱满。那个贾夫人也是肚肠不深,居然当场做起老师,指点苏婧婧如何利用此物炖菜、煲汤,俨然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苏婧婧笑道:“从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平时家里一定拿这么精贵的东西,当了普通作料哩。”
平常,黄一平知道晚上来客多,一般都采取回避策略。不想有两次,却被前来探望的人堵住了,便只好硬坐在那里。所幸的是,无论是当事人苏婧婧,还是那些送礼者,皆没有将他这个秘书当成外人。再说,人家是来看望一个病人,稍许表示一点心意纯属正常。那些人当着他的面,照样甩手就是一只十万八万现金的大红包,表现得气势如虹又气定神闲,丝毫也没有唐突、羞涩之态。如此,黄一平也渐渐明白,缘何市里有些官员,逢年过节或许真不收礼金,平时有事没事却喜欢生病,而只要有点小病又总喜欢住院。敢情在他们看来,党纪国法再严厉,总不至于同一个病人计较吧。
如此大约持续了一个星期,探病人流终于退潮。事后,苏婧婧悄悄交给黄一平一张纸条,上边开列了一串名单,说:“一平弟弟啊,有些事你姐夫不知道,我也不敢和他说。这几个人的事,下边党代会前后安排人事时,姐就拜托你关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