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是一个老头,干瘦,有点驼背。
矿区里面流传说他是关进第九号仙坑最早的一批人。这老头平时不爱说话,休息的时候也老是远远呆在一边。因此,旁人对他的大多数印象,也只停留在他那背上,那个大大的代表劳役编号的数字圆圈三号,但这并不妨碍别人对他的敬重,要知道,第九号仙矿开坑百年来,已经死过很多人,但却不包括他在内。
固然,那些轻易死掉的人,都在不远处的陈尸坑中,成为一堆残缺不全的白骨,长年累月地接受风吹雨淋日晒风干,永远没有再多看一眼这世界的能力,但是,说这话还是需要在死的时候,确认一下他们有多看一眼的想法才行,不然充其量也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假设罢了。
近些年来,仙坑也发生过不少骚乱,幕后主使是谁?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虬龙,又有人说是一百零八号,都没有证据,也就无从确认。
至于目的嘛,大家私底下都又那么一点小心思,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不过谁知道呐!况且出不出去有什么区别?因为死也只是一个早晚的问题,要说区别,也只是你要么选择被矿区外那座寂灭法阵灭掉,又或者被其他原因弄死,结果显然没有差别。
要说起矿区外那座法阵,确实有点名堂,因为时常隐没于无形,所以这种带有欺骗色彩的无影无踪,常常引诱那些试图逃出去的傻瓜以身犯险,可最后总是死得连骨头都没剩下,并给一大批贼眉鼠眼的人留下了十分震撼的印象,也十分深刻,所以大家也都学乖了,过起了苟且偷生的日子。
苟且偷生的日子倒也比一命呜呼强,每个月需要上交百块灵石,这是矿井的规矩。刚开始那会儿还好,不过这口矿井已经开采了大约百年,资源接近枯竭,现在正像一个年迈的奶妈,躺在那里让人生厌,而大多数人为了活命,也就不得不另辟蹊径。
况且,那位住在矿井外塔楼上身份高贵的矿管事是不会管你矿石青白的,管事老爷喜欢灵石,喜欢女人,喜欢凶狠惩戒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喜欢牧驭手下几个很听话的监工,喜欢圈养了一大群噬灵狗,然后自己却少有的下楼,是个很懂享受的人。
大部分矿奴也时常会做一些勾结监工、杀人越货、迫害他人的烂事,处理这等在管事老爷眼里的烂事,每每只需要那些噬灵犬把不小心丧命的人往那白骨坑里一拖,便能任其随意处置,日夜黄昏也能再次无情的交替。
当然,每当矿奴少到一定程度,也总会送来一批新人,他们进来之前,有的是大街上乱躺因此影响府城大人官轿行走路线的乞丐,有不能凭借衣着华丽语气高傲连瞎子都知道是王孙公子的客人低头哈腰的店小二,有因为日夜劳顿的捕快大爷吃了几个瘦小黄花梨就索要钱财的店家,失去庇护富不过三代的显赫子弟,没有宗门背景却狂妄无比的修道野士,苦命的草莽好汉,逼上梁山的土匪等等。
总之,一切都因为人命微贱的原罪,使他们出生就背负着来到这里的可能,真的进来了也只是这种可能的实现罢了,怨不得别人,这便是坑管事的原话,是他在接收新成员当面,想让那些有小心思的人放弃不好念想的训诫,整个人仿佛看透了苍天的本意似的,总之,你们趁早任命。
同三号走得最近的是九五二七。
九五二七进来的时间,算算也快十年。
刚进来的那阵子,还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伙子,被锁灵决锁住了气海,带着一双并没有意识到前途多么暗淡的眼神,在坑道外夹杂在一列队伍里面长长地往矿井里面走,衣着单调而迷茫。
因为锁住气海,那和平常人就没有什么两样,但小伙子进来以前已经粗浅习过武,身体还算强壮,却也只能在酷寒难熬的夜晚,卷缩在坑道的尽头躲避风雨,熬到第二天早上。
当月就死了很多人,小伙子撑过了最初一段时候的艰难困苦,后来才慢慢变得适应起来。
年轻人默默的看着这矿井发生的一切,也曾打过逃出去的算盘,还试图冲破那道锁灵禁文,却只落得一个七窍流血的下场,他可知那是升道境的道修宗师手笔,如果没有同等境界的人帮忙,此生怕是修行无望。
小伙子有一回冲动,强行冲脉导致气息混乱,监工看他心脉微弱,还以为就这样死掉了,就把他丢进那白骨尸坑的最上层,那一次下了一整宿的雨,到了深夜,等他恢复清醒从那积满水渍的坑边缘爬出来的时候,把半夜出来小解的一万三千八百七十一号坑友下得魂飞魄散,此人当场不省人事。
自打这件事以后,九五二七也就规矩许多,倒不是他怕死,年龄尚小时也有过一次差一点死掉的经历,那种感觉还不算陌生,如果一定要加以形容的话,就如同找到一个失散多年的仇人,开始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只是在那陈尸坑里品尝了一下尸水烂肉的水泥浆之后,那种味道恐怕此生绝难忘记,死而复生后大半年里,只要看到颜色差不多的稀饭也都反胃,如果不是还有一点发霉的馒头勉强可以下肚,那么纵使逃过了那晚的那一遭,他也会被活活饿死。
如今已经过去十年,他到长成了一个满身长毛的野人,这种说法并非比喻,因为当他和三号在角落里秘密交流的时候,你会怀疑三号正和一堆毛发自言自语,当有人走近就会规律性的停止,这使得他们两人刚刚围成的小世界,形成了不大欢迎局外人的印象。
说起来,当初九五二七进来的也颇为冤枉。
他父亲是一个樵夫,九五二七三岁就跟他爹上山打材。
六岁那年和他爹在山里面遇到一个老头,说是看他骨骼清秀就送了一本破书给他。那会儿豫章皇帝还没有明令禁止平民私藏修炼典籍,但老百姓大都不识字,就更别说私自修炼。当然他爹也不例外,是个五大三粗,翻了一阵,实在云里雾里,看不懂的脸色会用最原始的用途安排所有可以点燃的物体的宿命,建议生火做饭烧掉,但九五二七不大同意,于是乎弄明白到底是啥玩意儿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九五二七自己身上,当然他也看不懂,不过少年郎另有方法。
九五二七没事就跑到乡馆去偷听地主私塾先生讲课,后来竟然也能把那本书看懂个大概,有学有样的按照书上讲述的方法修行,年纪小小就入道成功,在加上长年累月来回高山野岭穿梭飞腾,练就一副颇为强健矫捷的身体。
因此一个稍有见识的修士,只要见了这个年轻小伙一面,定能发现这小伙竟然是一个灵武双修的上等材料,再加上天生性格淳朴,放浪形骸,饶是那些千般挑剔的上古五门高修都会爱不释手。
可是这世界并非如此简单。
十三岁那年,青云宫开山收徒,小伙子耳闻。当时也对世间修士宗门有所期待,在家里人的鼓励下踊跃走出了小山村,去青云山以期寻求结发长生之道。
不料却在山下遇到一伙皮肤白美若大姑娘家的年轻公子对一个出生山野粗犷黝黑青年百般欺辱,他在一旁实在忍无可忍,最后都没能记牢他爹叫他不要在外强出头的至理教诲,一身本领硬是把一伙人全打的口吐白沫,硬生生修改他自己,也修改了整个云生界的命运。
他哪里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原来那一伙人是青云宫一个殿主的远方亲戚,小伙子闯了祸还以为会得到公平处理,却被青云宫那伙人不问青红皂白抓了起来,被殿主亲自下了禁制送到了第九号仙坑处罚做一辈子的苦役,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永远也别想出去。
可怜的是他那些家人,到现在也没能收到半分关于他的消息。
没有回去,家里人以为他被命运的双手幸运拉入宗门山墙,从此和一般人命运的交际线有了不相交的能力,却那里知道,早在很久以前,他的那根生命线,已经下降到比普通人还不如的地步,向下慢慢延伸了整整十年。
转眼十年。
九五二七除了样子变化极大外,性格也和以前差别极大。尤其是在经历过为别人挺身而出却被出卖,好心却被看着是别有用心之后,也就认识到看人不能看他说什么,应该看他做什么。在这十年里他目睹了世间所有的欺骗和狡诈,口头的情谊也不过是利益的红粉面而已。
当然在这些人当中九五二七还是有信任的人。
他只信任三号老头一个,三号救过他好几次,完全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三号平时少语,只是看到小伙子上前眼神才变得温和许多,他就跟他讲人生的哲学,跟他讲修士的种种能力,跟他讲海阔天空,跟他讲道纹玄奇,跟他无所不谈,可就是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世。
老头时常在九五二七面前畅怀大笑,高兴自己能使他在这人间炼狱般的地方不至于丧失某些道德的东西,说九五二七和其他的人有所不同,从他进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两人因此情深义重。
如今的两人,正在一条弯弯曲曲坑道尽头,一排相邻的矿位上,同其他人一起,埋头敲击着一层层坚硬的岩石,一个漫不经心的监工在他们身后哼着小曲,一直来回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