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两边的石壁湿漉漉地渗水，积累过多之后，顺流到低洼地面形成一个满是泥浆的水坑，那些浸泡在水坑里的木桩，下半截早因为腐蚀的缘故变成了朽木，只剩上半截勉强支撑着洞顶。
洞里面黑黢黢，虽然墙面上每隔一段暗淡距离，就竖起一只火把，但因为空气太过潮湿，那些火把被一团团朦胧的水雾包裹得像一块即将熄灭的木炭，努力地不肯熄灭。
几十个矿奴在早就安排妥当的矿位上哼哼哈哈地敲击着地面，山石迸裂，发出的声音叮叮当当，那些声音同监工厚重的脚步声融合在一起，在无数错乱相连的坑道间乱串，有时还会夹杂一些肺痨的咳嗽声，以此来声称他们还活着。
因为气氛太过沉闷，九五二七想着法儿想在三号和他之间创造话题。
因此，他先趁着监工走远，然后把头偏向一边，用细若蚊蝇的响动把声音向旁边的三号送了过去，三号，我们计划什么时候进行？
三号沉闷一小会儿，就快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按赖不住，想家了？
想，您老人家不是也想出去么？到时候我俩一起回去，跟你介绍介绍家里人，我有一个大娘，小时候我大伯走得早，一直守寡，你说咋样？
咋样？老头子我自有去处，不消你小子操心。你小子准没好心。
九五二七一脸苦闷，您老能有什么去处？都这把年纪还到处乱跑，合适么？
甭管合不合适，也要先出去在说，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么？
只剩最后一小段，有一块很大的石头，需要你搭个帮手，估摸也就半个时辰。
成，到时候再弄也不迟，东西可都藏好？
什么东西？哦，您说的包裹，老人家放心好了，没人知道，知道了就……。
九五二七刚想在三号面前做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监工就走了进来，捏着胡子在洞内巡视一圈，没有异样之后，又走了出去。
监工刚走，小伙子趁机把刚才没有做完的动作补全，可三号视而不见，这让他顿感没趣，只得另找一个借口把刚才被打断了的话茬重新接上。
您老到底在等什么？九五二七表示疑惑。
一个时机，一个他们松懈的时机。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快了，最近天气闷热，七月天正好憋着一场风雷大雨，三四天内必见分晓，到时候咋们依计行事。
那如果不下雨，咋们怎么办？
那就只能等，等其他的机会。
我俩出去了，那禁制，您老可有办法？
如果我说没有，你小子会不会就干脆不出去？
你老开玩笑能不能不要这么认真！那我俩出去当个平常人也罢，到时候和我爹妈一起隐居，从此不管世事。九五二七说完笑着盯住三号，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一些反应，以此来猜测老头子的真实想法。
老头明显被九五二七看得发烦，刚想接话，又一阵脚步声在坑道里响起，不急不慢地向他们靠近。
九五二七看着三号欲言又止，心里面的疑问似乎悬得更高，刚想继续追问，就看见三号朝他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原来，那胖监工又踱了回来。
为了不引起必要的麻烦，很快就进入角色的九五二七恢复了先前的姿态，举起一把枯燥的铁镐，用重复而狠烈、卖力而又认真地敲着石头。那监工来到身后高台，怀疑他俩假装努力劳作，准备打量他俩一会儿，就用一种监视者本该具有的目光分析他俩的一举一动，看了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开。
两人的谈话遇到了阻碍，九五二七却没闲着，此刻他心理面又活跃着另外一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这种想法是在刚才同三号的交流之中得以触发，却萌生于他往日无数个梦境当中，每当他觉得无聊都会重新翻开来想一遍，在想一遍，再想一遍，从而带来的美好憧憬使他暂时忘掉所有不幸，哪怕一时半刻。
不过今天所有的事都带有一点蹊跷，他刚因想事失了神，一不小心双手没有收住力道，一块瓦罐大小的石头，在一阵跌落声中，掉在了地面。
如果在它掉下去之前，就挖出来放到一边也不至于发生接下了的事，可那地面本就斜向坑道口，这无疑给了那石头一份脱缰野马的借口，它一路小跑，努力地追上了准备走出去小憩一番的监工脚后跟，也打断了那胖监工哼在嘴里半天的雅兴，这当真是糟了糕。
那胖监工的圆脸上，先前洋溢着红润气息，此刻立马皱了眉，然后面带嗔怒，低头眯眼，等瞧明白脚下到底是什么蠢货之后，就想一脚踢开，用以表达自己的愤怒，非常生气，后果非常严重，可那石头却只是象征性地移动了半分，随后就又滚回原点，和他的脚贴得更近了些。
此等情形促使这位至高无上的坑道主宰，立马感觉到身体和心灵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违背，生了气，也就更进一步使他的圆脸，染得更红。他不得不咬牙切齿起来。
无论是谁的不小心，此刻监工都打算把这个借口推到九五二七身上，因为他打人从不需要理由，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正主。
因此那胖监工怒气冲冲地转身回了坑道，来到九五二七的身后，并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随后用皮鞭狠狠地抽了他几下，那鞭子在空中炸响，每一下都促使九五二七那略显老旧囚服表面有分成两块的趋势，然而光线过分暗淡，并不总能看见里面充血得厉害的皮肤。
那胖监工抽了几下还嫌不够，随后表情狰狞地向他继续骂了几句畜生，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留下一句活腻了才扬长而去，如同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旁人的一丝波澜，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可这又如何，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当事人九五二七对这种生活早就习惯，他看到那该死的监工离开，就又略微侧身地准备和三号继续刚才的谈话。他把那张长满长毛的脸对着三号露出肆意轻松的眼神，往下几寸裂开一道小口，满含回忆地把刚才憋在心里面的念头，说了出来，昨晚又梦到我父亲了，他身体还算硬朗，但就是老了许多，老人家已经不在上山砍材，开始干一点小本买卖，母亲身体无恙，前些年有了一个乖巧的小妹，一家人有吃有喝，但就是每次逢年过节没有我，时常挂念我，所以我真的很想回去再见他们一面。
三号看着九五二七许久没有说话，像是在计算他这段话的重量似的，回味了很久很久，并叹息很长一段时间，捉摸着该说些什么，唉……，到时候老朽带你去云雾山拜见我那多年未见的老友，如果她还健在，就有希望解开禁制，而我呐，打算在她那里将就了此残生，一切只是想得美好，前提是咋们真能逃出去才成，所以你一定不能放弃。不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她，不知道她还恨不恨我这把老骨头。
九五二七听着有点意外，这是他们俩认识多年来，三号第一次透露，他外面还有认识朋友这件事，他是把三号当作老师和朋友，但其实至今都不曾知道三号的真名，他对这一点一直耿耿于怀，因此用有点抱怨的语气说道，那位可是你的至交好友？能不能多谈一点？其余咋们先不谈，您老总该告诉我的关系吧！
三号不搭，九五二七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算了您老连自己的名字都讳莫如深，更何况其他。九五二七打算以退为进。
你小子，咳，不是老头我不告诉你，只是另有原由，如果我俩真的有机会出去的话，一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以后会有时间的。
您老又来这一套借口，您觉得有说服力么？九五二七表示不大相信。
那胖监工又走了进来，三号没有再接过话头，借着监工走近彻底沉默起来。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俩的份额今天都还没凑足，因此不约而同地赶着进度。
接下来的日子又向前迈进了几天，天气却晴好得看不见一丝乌云，因此九五二七特意私底下埋怨过老头子几句，老头却对九五二七的狐疑不加解释，坚称自己的看法。
不过就在第五天，天气的猛然转变，却令两人都始料未及。
只是一大早，隔天夜里还能看见群星的天空，没有预兆地被乌云挤满，上午就一个劲的黑，却并没有下雨，等过了午饭，那天空先是小哭一场，觉得不过瘾，在休息小半天之后，终于撒开了架势。
索性赶上了这等鬼天气，下午提前交了矿，监工清点完人数之后，矿奴们不得不赶在形成暴雨之前，把那锅在露天下变得越来越淡的稀粥快速喝完。
可以早早歇息，是近些日子，矿奴们唯一值得掂怀的事情。
当然监工们不可能无所事事，今晚用不着巡逻，也就一伙人聚在那颇为挺立的监视角楼内活动筋骨，做什么不得而知，反正早些时候就有人看见监工的角楼来了几个女的，如今那里转出来的声音也贴合了大家的猜测。
外面打着雷，下着雨，角楼内也声音不断，外面雷声风声鹤唳，里面人声高亢，一张一弛，一高一低，尖叫中带着点痉挛，刚好依附在无数倾泻而下的雨线当中，形成一种值得玩味的霏霏音潮，嘲弄着天地万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