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生界诞生以来,就有一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充塞着整个世界。
这种东西安排着,鸟应当有一双翅膀才能飞上天空,乌云聚集的地方多半会下一场大雨,太阳东升西落,归鸟还林,草树孕育生机,木叶枯枝零落秋天,四季从春到冬,做一年又一年的轮回。
这种东西还安排,男人一定要有个女人,繁花需要一只沾染春意的蜜蜂好把花粉带往远方,蒲公英的种子离不开每一季长风万里,南飞的候鸟必须花上半年时间才能渡过沧海,找个好一点的地方抚育新的一代,桑田叶落,已是百年。
在云生界万物当中,有一类生灵看到了这种变化,这类生灵叫做人,人们试图通过对那虚无缥缈的变化,进行理解,掌握,追寻,从而得到超越,成为永恒。
他们还把这种毫无形体的东西取名为道,把那些追寻道的人叫做道修,那些道修就把他们领悟的道,具现为道纹,再把那些道纹铭刻在器具之上,便成了道器。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他们也知道,任何事物都需要外力,于是又找来了天地灵能,吸收在体内,一到需要,灵力便与道器两相结合,从而得到一种自由,一种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自由,这种自由使原本离手便会落地的铁剑飞向了长空,仅靠一双布鞋就能追赶流星,绫罗绸缎也能抵挡千军万马,踏着烟波就能谈笑风生,挥一挥衣袖冒出一片云彩,招一招手消散所有人的忧愁。
这便是九五二七,最初从三号口中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起来的关于云生界道修的画像,他还拼凑出这个从小到大去过最远地方只是青云山脉世界的大体模样,这些画面同这十年来当矿奴的点点滴滴,一起形成了逃入地下暗河接连几个不安稳晚上的大部分内容,清醒的时候,也都在脑子内一一划过。
不知道三号现在情况如何,他对这个亦师亦友的老头有着深厚的感情,到现在还犹豫当初该不该一个人走掉,但如果调头回去,那么他俩这八年来所有的等待就真的成了一场空,也白费了三号的好意。他默默发着誓,一定会回来救三号,一定为他万死不辞,但眼下必须想办法先离开这鬼地方才行。
地下暗河与世隔绝,暗无天日,也就彻底让人分不清白天晚上。他为此便找来一根还算结实的干草缠在手上,依照以往的昼夜习性,在自己觉得困顿的时候,打一个草结。
一个结便算做一天,以结来估算被困在地下的时间,也算是一种权宜之计,而如今他手上已经打了十来个。
这十来天里,他在一次攀岩的时候弄丢了绳子,和一只甲壳生物搏斗时葬送了半截裤管和一只鞋子,后来又遇到一条怪鱼,索性光着两只脚和那怪鱼打了半天,最后连口粮也给丢了,不过好在逃过一条小命,到如今身上只剩下一把铁镐,被时刻握在手里,往后的日子只怕会越发困难。
没了口粮以后,他就以那些看着还成的盲眼鱼为食。黑暗与阴冷,饥饿与恐惧都时刻挑战着他身体的极限,每一次异响都会使脑袋里那颗固定神经的弦钉,拧得更紧。
他一路沿暗河向下,因为没有回头路可走,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一直往前。有的时候需要在水里泡半天才能找到出口,遇到错综复杂的暗流,还可能把你卷到一个更不见光的鬼地方,那些莫名其妙生物的袭击也成了家常便饭,这却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最糟糕的是你并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走多久,才能真地走出这种鬼地方,没有正确答案的谜底,鬼才知道真正的答案。
转眼间又过去了三天。
今早,他借助一段木头,安全越过了一条狂暴的瀑流后,落到了一个溶洞。
因为迎来了雨季,溶洞两边的旱季乱石河岸,在足量河水流入的情况下,重新成为池底,从而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溶池。
溶池连着一条外接水源,却没看到出口,水位竟一直保持平稳,那么也就说明出水口藏在池底什么地方。九五二七并没打算急着离开,今早以来都没有进食,到现在他已经饿的有一点虚脱,休息片刻,准备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吃,恢复一点体力。
溶洞大体呈葫芦状,中间有几块不大的礁石,把溶池分成一大一小的两个部分,因为缺少光线,本来清澈透底的池水反倒黝黑一片,只能看见较浅的沿岸。洞顶上依旧滴着水,石柱也泛着白光。
他四处打量,却感觉十分怪异。因为昨天在上游,好歹还可看到过不少鱼类、沼蟹米虾,怎么到这里就突然没了?沿着溶池外圈游了一段,然后来得了中间几块礁石。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就在他准备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身后一股莫大的危机向他袭来。
九五二七不敢迟疑,本能地一头蹿入水里,落水后回头一看,一条巨大的黑影扫过刚才站的礁石,那怪物扫了个空之后就和礁石猛烈地撞到了一起,发出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并在水面形成一道向四周快速扩散的水墙,向他冲了过去。
等池水平静,那怪物许是知道了没有击中目标,便重整旗鼓,一个转身就冲着九五二七如今所在的方向疯狂游了过去,因为身体太过庞大,在河面形成了一条把河水排向两侧的箭头水纹。
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九五二七真不知道可以往哪里跑?后悔刚才没有好好的侦察一下,就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到如今他只能祈求那出口恰好能够找到。他深呼一口气,猛然向前面池底急速潜去,那怪物就在后面不远,紧追不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贴着池底绕了一大圈没有找着,焦急中把心一横,准备转身和那怪物拼死一搏。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瞥见一个整好可以潜入的水洞,没有迟疑地一头钻了进去。
他觉得不够安全,还继续游了一小段,等回头一看,模糊的视线中一个硕大的脑袋不停地撞击洞口,引起的震荡把池底弄得一片浑浊。
劫后余生之后,九五二七满心欢喜,感激地瞧了一小会儿这个救了一命的山洞。不过只是片刻,他脸色就又变得差白。因为这个山洞,除了靠墙有一块高出水面的礁石外,没有一个其他对于的出口,四处倒是散漫地游着一些不知道什么名堂的黄鱼,而那些鱼瞧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显然用一种如同嘲笑一只瓮中之鳖一样的眼神也看着他。他知道又是死路一条,脸色也越来越差,眼下确凿地又陷入了绝境。
那怪物在洞口一直赖着不走,显然是把他当作不得了的大餐,不肯轻易放过。而他也只能勉强靠吃那些当初嘲笑过他的鱼与那怪物又对峙了两天,一方不能够进来,另一方也不能够出去。
期间那怪物还玩过一次心眼,假装离开,九五二七可不大相信那怪物打算就这样放弃,于是把囚衣当做诱饵挂在洞口,那怪物以为他上了当,却不想被一件破衣服给骗了,此后那怪物就更频繁地在洞口转悠,两方无疑比起性子来。
转眼九五二七手腕上又多了六个结,眼下那些糟糕的鱼也没有了。没有食物来源之后,他眼睛开始出现了幻觉,这几天老是能看到一束特别亮的光,就像小时候家面生火做饭的灶头:他看着他母亲站在他面前,揭开一个摆满面馍的蒸格,里面还冒着一阵阵热气,而他除了咽唾沫之外,只能扯母亲的衣角,母亲不理他,他就伸手去够,却被狠狠地打了一下。清醒过来之后,发觉一只手停在了半空。
在多第七个结的时候,那段枯草已经完成了赋予它记时的使命,因为已经打满。他看着那枯草,仿佛看到自己的下场,知道再这样下去,最后可能连爬出这山洞的力气都会没有。下定了决心,他就把他从出生到现在所有遭遇都在脑袋里面思念了一遍,其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十年不见的阿爹阿娘和待他不薄的三号老头,不过他还是还希望能和三号再道一次别,因为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从没告诉过三号,他因此感到那么一点愧疚。
在叹一口气之后,他来到水边,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毛发,洗了一把脸,然后在平静而暗淡的水面瞧了自己一下尊荣。他听说这个世界的人死后,灵魂还能进入轮回,暂时还没想好死掉下辈子能做什么,一时半会觉得当一只鸟比较自由,想完这些,他就那把一直跟了很久的铁镐认真地抚摸了几下,随后一头栽进水里,向洞外游了过去。
他猜测那怪物一定有着很长的身体,在狭窄的河道不便于转弯,趁着那怪物已经撑不住去找其他食物很久没有冒头,就飞快地游出山洞。想来想去还是找当初遇到的那块礁石,流了过去。那怪物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九五二七就爬到礁石上,用手里的那把铁镐就像当初敲断桥面一样的狠劲,狠狠的敲那礁石,产生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池底。
这种猛烈的撞击,对那怪物来说是一种再不为过的挑衅。
不久,一条巨大的黑影瞬间占据了礁石狭窄一边的大部分河道,看上去气息奄奄,没了当初追杀他的神采。九五二七认得那怪物的脑袋,等它游了几圈,等它的身体游到狭窄地方不能转弯,认准了方向,跳了下去。
他估摸着大概就是背上靠头的部分,于是用铁镐狠狠地敲,一番努力之后终于出一片创口,然后用手抓牢皮肉。而那怪物明显被九五二七的行为激怒,疼痛中不停地在河道里面翻滚,可是因为河道过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想把九五二七弄下去,九五二七却带着无比怨恨的力道,又是一口咬在那怪物背上,无论是被撞击在礁石上,还是被狠狠地磨蹭在河底就是不松口。
他感觉全身骨头都快散掉,背上被划开了无数条裂口,剧烈的疼痛,右脚已经骨折,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但他还是不肯放手,不停的在那怪物身上砸出新的创口,那怪物疯狂的撞击石壁,河底,吼叫,腾空,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
那条地下溶洞发生如此剧烈的响动,最后弄得整个洞顶都塌陷了下去,一阵天崩地裂过后,才渐渐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死一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