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灵魂,死了之后就会进入轮回,因此,对今生大多数不幸的人来说,把希望寄托于来世,不再受到奴役,饥饿,咒骂,贫困,伤痛之苦,这种看不见的信念,在麻醉自己的同时,企图希望另外一个层面的力量对那些作恶之人做出该有的惩罚,却不对自己行为加以反思,不对所有一切根源加以反思,只安于一种是否真的存在都难以证明的命运假说,对任何稍嫌艰巨的困难都抱有妥协的态度,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崖八叔早年丧妻,却不愿再娶,几年前一次进城卖鱼的途中,救了一个因灾荒流落到本地的小女孩一命,取名崖衣,收为义女,生活在一起。
崖衣今年十岁,年纪尚小,但打理起家务来却井井有条。
崖衣经过这么多年来的洗礼,早就蜕掉了刚进村子那阵子的慌里慌张,现在帮忙照顾着崖八叔的衣食住行,管理着这家子上上下下,大大小小。
她帮崖八叔打鱼卖鱼,做饭,捶背,捏脚,扮演着每逢节日联络各路亲朋好友的使者角色,她喜欢在自己的脑袋上扎两个发包,还喜欢围一张代表她很忙的厨裙在木质阁楼上乱跑,喜欢邻居家的花猫,总之,她喜欢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而每个大好的晴天,她都会挨家挨户帮着只有小孩在家的村民晾晒鱼干,无事可做之后,又固执地坐在屋顶上打量远方。如果有一个视野开阔的下午,那么准在山顶上目睹黄昏过度到夜晚的最后一丝余光,因此小小年纪就有不得了的感伤,而如今她又多了另外一层感伤。
这层感伤来自屋内正躺着的一个死气沉沉的野人。
对,没错,那个正躺在屋内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是个野人,至少她是这样想,那人是在几天前崖八叔一次出渔的时候打捞上来的,满脸毛发如同隔壁家的花猫,只穿了一件下衣,最让人发毛的是那满身的伤口,有的都发了脓,一张宽广的脊背上没有一丝尚好的皮肤,裸露的部分有的已经烂掉,腿脚一大一小,明显骨折得厉害。
遇到他时,如果不是因为那口还在微微延续的呼吸,那么带有发现他全部责任的崖八叔,早就就地把他给埋了,八叔小心谨慎地扛他回家,安放在一张平时没人用的空床上,不报任何希望地交给了一边错愕不已的崖衣独自照顾,自个儿却潇洒地回去打鱼去了。
能怎么办?崖衣先是找来了村里面德高望重的医太伯帮忙诊断,得到的却是叫她不要报太大希望的答复,但她还是准备试试,抓了很多疗伤的药草带回家,倔强地熬一碗又一碗给他喝下,就是不肯认输。
她每天用上好的鲤鱼喂他调养身体,来回用那难闻的药膏帮他擦洗伤口,还会隔一段时间去把一下病人的脉搏,以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气息微弱了,就给他喝一点烈酒,这样一来,竟然也能让她的病人在阳间和阴间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十天。
如同以往,崖衣静静地倚在栏杆上,用她那掉下了的发丝捕捉迎面而来的河风,邻居家的花猫陪她躺在脚边,一边懒散地晒着太阳,一边刨她的裤管。
因为回忆起多年前同一个下午,她的眼神涣失地看着远方。很多年前那个饥饿的下午,她自己差一点被野狗撕掉,是一只温暖的手从生死边缘把她硬生生的拉了回来,她因此变得用凡是不愿放弃的态度对待大多数人,尤其是在这举步艰难的世界。
她如今就打算把一只同样温暖的手,伸给别人,伸给正躺在屋内的那个野人,只是不知道他能否抓住,她想得入神。
刚才入了神,因此并没有在屋内刚有响动时回过神来,等到碗被打碎传到她的耳朵里,才被吓了一跳。她先开始愣了一下,等到回味过来,露出一张如果自己瞧见都会嫌弃的傻笑,她侧脸把嘴角翘地老高,眼睛还眯成了一条缝,没有注意踩了那猫尾巴一脚,飞快地冲进了屋里去了。
她冲进了屋,就发现面前的病人想要起身,她于是快步走过去把他按下,叫他不要乱动,她给他重新端来一碗尚热的鱼汤,叫他喝下,她问他温度怎么样,他点了点头。
她守在一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安静了下来,脸色也要了许多,就用一种柔软的语气问他。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病人点头表示还算可以。
你怎么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病人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多讲。
你是哪里人?病人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丞周国人么?病人假装没有听见。
那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病人明显楞了一下。
床上的病人楞了一下,他好像在思考什么,就是思考,因为如果不是有人询问,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得这个已经十年没有使用过的名字,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念出两个连自己都感觉陌生的词,他现在已经不在是九五二七,他叫苏放,流苏的苏,奔放的放。
他刚把名字说完,又试着撑起上身,却在一阵无力中缴了械,他打量了四周一阵,用有气无力声音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不顾自己身体的状况坚持起床要到外面去看看,崖衣只得用力把他那软绵绵的左手小心的搁在肩膀,在摇摇欲坠中勉强地走到了门口。
时间正值晌午,一阵炽热的阳光越过他们的肩头,射在了身后的地板上,斜成了一个三角。
那光线过分明亮,使他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阵晕眩,等他稍微好转之后,一副明丽的画面,映入他的眼帘。
他看到,门口走廊原来是由一排木质踏板铺成,再外面一点是一人多高树干围栏,颜色已经暗灰,还爬满了一道道纵向裂纹,越过这那些老旧的栏杆,他的目光停在了外面一片广阔的原野上,在那里,一些原本高大的乔木在远处像野草一样铺展,那种趋势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被一条高耸入云的山脉染成了白色,微微低过头,在没有完全咬合的木板缝隙中,他看到了一条长而高亢的河在脚底下流过。
原来他们住在一片悬崖上,那些家家户户晾晒鱼干的人们,在河的一边,用了千百年时间凿出无数个洞穴,穿插着粗大的树干,支撑起了整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