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潜偷偷擦去眼角的泪,回头望了一眼破败的丰瑞门便收回了目光,向前走去。
祝氏师徒不知去了哪里,空荡的草地上,明潜静静站着。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白云缥缈,太阳依旧高挂。他眯着眼睛轻声说道:“时间很短。”
明潜离开了这里,他没有回头再看丰瑞门。
他也不打算去老地方找杨叔了,不知方向地环顾了好久,这才想到了一处好地方,便径直去了那里。
明湖支流甚多,大多是潺潺溪流。明潜到了那处好地方,便想起儿时常与明堂到这里来玩耍,在这里摸鱼洗澡的时光。兄弟俩喜欢叫这条小溪为“摸了七十三条鱼的小溪”,以纪念两人在这里抓鱼创下的记录。
清凉的水从他的指尖流过,明潜脸上出现了笑容。他迫不及待地脱得光溜溜,随后一个好大的水花迸溅,明潜像小鱼一般在水里游了起来。
他入了水,憋了好久的一口气才探出头来。湿乱的头发不断滴着水珠,脸上的水分不清楚到底是水还是泪。他只觉得心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一般,所有的情绪被积压在了心底,快让他发了疯。
明潜疯狂地挥舞双臂,尽情摆动自己的身体,在水里不顾一切的游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好受些,让他那颗难过的心平静下来。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些许了,明潜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他安静地漂在水面上,有些疲惫的身体让他感觉很舒服,他终于能静下心来了。阳光,溪水,明潜好些日子没有这样享受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累,好像是自己决定离开明寨的那一晚吧。明潜闭着眼,浮在水面,沐浴在阳光里,尽量忍住浮躁的心,尽力去回想梳理脑海中很琐碎的事情,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想起。
很小的时候,明潜的父亲便去世了。父亲让他做的最后一件便是到庄先生那里去,跟随先生读书写字,知礼做人。
在他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印象很模糊,父亲应该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吧。
明潜这样想着,嘴角微微上扬,大概是在脑海里寻到了一些和父亲在一起的美好片段。
小时候的明潜总是会缠着母亲问父亲去了哪里,而母亲总是会耐心地跟他说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小明潜似懂非懂,就只能呆呆地点点头。
直到明潜时常看到母亲在厨房间擦着眼泪,长辈们闭口不谈父亲,明潜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后来的他就再也不问了,默默地将自己感受到的那些埋在心底。
明潜想起了母亲,在他心目中,母亲是最温柔的人。虽然她经常唠叨自己,甚至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但他渐渐明白那是母亲对自己的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母亲也是最坚强的母亲,他永远忘记不了母亲十二年的含辛茹苦,忘记不了她独自坐在烛火前缝衣服的样子,忘记不了那道半夜悄摸摸给自己盖被子的身影。
明潜漂在水面上,阳光依旧温暖,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他想起了虎伯一家,真诚壮实的虎伯,贤惠安静的伯母,还有陪着调皮捣蛋的玩伴明堂。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待自己很好很好。
明潜嘴角的笑更加灿烂起来。
还有杨叔,这个一直带自己“鬼混”的大孩子。
明潜看到过杨叔放荡不羁的样子,也见过他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的模样。杨叔在他心目中像是玩伴,像是老师,更像是父亲,明潜很敬爱他。
他又想起了鹤伯,想起了狼叔豹叔,想起了那些对自己很好的街坊邻居。
明潜闭着眼享受着美好时光,仿佛那些令他烦恼的事情离他很远很远。此刻的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偷偷跑出家门来这里晒太阳洗澡游泳,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太阳似乎有些疲惫了,阳光不在似先前那般强烈了。有些慵懒的光亮洒在这片土地上,树木以更加鲜绿的颜色回应着,表示自己很舒服。小河水慢慢悠悠地流动,水面上那道光溜溜的身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突然间叹了口气,翻身浸在水里,又开始游动起来。
先生,我该怎么做?
明潜浮在水面上,心里有无尽愁思。
你教我的诗词歌赋,教我的圣贤之言,有什么用呢?到底有什么用呢?
屁用没有!
他很想当着先生的面,指着他的鼻子,板着脸将这些话骂给他听。
过了一会,忍不住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小溪上响起,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明潜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要是自己真的这么做了,到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玩。
先生的脸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不会生气的揍我啊?我这算不算是大逆不道啊?
明潜在做着白日大梦,傻笑声不断。可是心里还是很难受。
他想起自己喝醉酒醒来的那一晚看到的场景:嘈杂的赌坊,喧哗的酒馆,混乱的妓院。疯狂的赌徒,烂醉的路人,麻木的女人,猥琐的小贼。
转念他又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和她的母亲,想起了那晚的杀机,想起了明勉励。
麻木的人,冰冷的心。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心里堵得慌,更加用力地甩动自己的双臂。水流从耳朵旁划过,好像只有巨大的水花声才能冲散这些复杂的想法。
先生教会了他悲天悯人,教会了他仁义道德,却没有教给他行世之法。
明潜着了魔,脑袋里面仿佛要炸开一般,负面情绪宛若洪水猛兽,霎那爆发,冲入他的脑海。随后眼前一黑,身体紧接着向水里沉了下去。
他脑海中又是灵光一过,渔夫与屈原的这一场争辩在耳边响起。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原来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明潜冲出水面,水花四溅,大笑起来。
他明白庄先生教自己读圣贤书的真正用意了:不言之间,其意自现。
行世也好,超凡也罢,随心而为便好,无悔便好。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身处凡尘,吾心向天空!”
“我要成为圣人!”明潜默念,继而仰天大笑:“我要成就至强!”
山溪草木之间,少年的呐喊声如此的响亮,久久无法平息。
他深黑色的瞳孔闪着凌厉的光,嘴角的笑是从未如此的自信。
潜龙出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