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凄厉的刮了一夜,卷起地上的雪,亦把天上的雪吹向千家万户。皇上没来后宫,各宫歇息的早。不是和宫女聚在宫中玩闹,就是抱着个暖炉一吹蜡烛躺下了。
苏蓉的玉案轩还有一盏不起眼的烛火,噗噗直跳。
昏黄的烛火像一双阴森的手,笼住她和她手心里的小像。
“信女苏蓉,求圣女庇佑……”
风此时从玉案轩上一下呼啸过,像一头猛兽猛烈撞击天地囚牢。
一阵喃喃过后,苏蓉把小像虔诚放在面前,磕了三下头。
“我的好采月,你便安心的去罢。”
说完,她取下衣架上的斗篷,轻轻绕过熟睡的彩珠,打开门径直往雪深处走去。
第二日天放晴了,虽然雪不再下,但一夜过后,雪堆厚的能埋半个人。
苏蓉在众秀女里本就不受皇上宠爱,家世又平平常常,且玉案轩地方也还冷冷清清,屋内连太监宫女一起伺候也不过三四个人。
彩珠把炭添上,又把门上的帘子堵掩饰些:“内务府送来的炭到底暖和,皇后娘娘让内务府把每个宫的炭都送妥帖,咱们小主又仁慈,准我们待在这主屋一齐暖和。”
其余太监宫女围在炭炉旁,凑在一起烤火。听见这话忙应到。
“可不是嘛,要不是说咱家小主心善着呢。”
苏蓉好似没听到一样,低头怏怏的摸着衣服上的花样出神。
太监宫女们都在说玩笑话,只有彩珠见她不搭话,把手伸到苏蓉眼前一晃道:“小主,你想什么呢?我看您今个脸色这样差,眼下乌青一大片,昨晚是不是梦魇了?”
“或许是梦魇了。彩珠,我昨夜起床把水端到床边喝的时候,一不留神没接住,撒在鞋子衣服上,你去拿去先泡上,有时间洗了。”
“怎么起夜不和奴婢说,不让奴婢伺候您喝水。”彩珠一边说一边弯下腰从苏蓉塌侧找到鞋子衣服,果然是湿的厉害,彩珠提溜着拿出屋外。
“彩珠姐姐怎么出去了?”宫女青松笑嘻嘻道,“姐姐也不害怕冷,不过来和我们一起享福。”
“烤你的罢。”苏蓉道,“你彩珠姐姐有可能享的福要多着呢。”
青松接着打趣几句,见苏蓉兴致不高,又找太监小厉子胡闹玩笑。
这时门帘被挑开了,一个太监露头进来:“苏答应,皇后娘娘传话让各宫小主去储秀宫,您收拾收拾去吧。”
青松不满道:“外面这雪齐小腿肚子,小主怎么去?”
太监脸上神色怪异:“储秀宫那位贵人出大事了,苏答应还是快些吧,各宫都在那了。”
彩珠这时也把衣物泡在盆里后回来了,苏蓉这才点头道:“彩珠,随我去储秀宫。”
宫人们大早就把地上厚厚的雪扫开,方便来回走动,所以路上走起来不麻烦。
彩珠一路不停问着太监出了什么大事,太监只干笑。
“彩珠姑娘还是自个去看看吧。”
储秀宫是各宫里最安静的地方,只因为储秀宫住了这两个小主。一个是陈嫔陈瑾年,还有一个是安贵人。
陈瑾年平时活脱脱病秧子一个,见花愁花,看浮云愁浮云,照镜子愁自己。一身素净衣裳穿在身上,一年到头都说身子不舒服,不出去转悠,也给来玩的人没个好脸色。那安贵人又是个自恃了不得的人,仗着家里家世好,在秀女之中横行霸道。皇后一众人懒得和个凭借家世当上的贵人计较,秀女们除了陈瑾年也没人位分比她高,更是没人敢和她拍板。所以安贵人的脾气一日比一日的长,在自己宫里耍威风不够,看别的秀女的宫有不顺眼的宫女也去骂一句,打一顿。
那日便是采月在御花园不小心撞了安贵人门前的一盆花,安贵人大发雷霆,说是皇上赏赐的花被一个贱婢撞碎,非要拉出去打杖杀才解恨。
等苏蓉闻讯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不仅人没救下来,就连采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彩珠避开太监小声对苏蓉嘟囔:“她能有什么大事……我只巴不得有生之年能见她死了才好。”
苏蓉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彩珠:“那我们更得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都有可能。”
到储秀宫的时候,储秀宫侧殿寝内已经万年一遇的被围个水泄不通。
在门外只能看见皇后坐在主位脸上血色全无,其余嫔妃也都面色惊骇,跟周围人嘁嘁喳喳。
彩珠好奇的踮脚往里看,被苏蓉一把摁回来。
苏蓉面色上好似不关心一般:“好奇什么。”
彩珠悄咪咪趴在苏蓉耳边道:“您看那些娘娘吓得,不知道什么能让皇后都吓得坐在那不动弹。”
“那自然不是好事。”
皇后吓呆了,在椅子上被宫女安慰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缓过神后第一件事就是摆摆手让所有嫔妃都散开。
嫔妃纷纷向四周散开,彩珠这才看见嫔妃们团团围住的东西。
竟然是一个死人?!
那死人的脸上五个指印乌青,眼还睁的极大,红血丝爬满整个眼球,她死不瞑目一般伸着自己的手往前够什么,脖子上青痕红印交错,衣衫也好似被柔皱再穿上的一样破烂不堪。
彩珠刚想叫起来,被苏蓉一把捂住了嘴。
“唔……”
苏蓉神色冰冷看向殿内:“怎么了,彩珠,你觉得不是个好事吗。”
彩珠壮着胆子再往那看了一眼,一下张大了嘴,结结巴巴。
“那……那是……安贵人?”彩珠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只觉得恐惧,“她怎么……她怎么……”
苏蓉安抚的摸摸彩珠后背:“可能是恶人自有天收。”
皇后派宫女挨个盘问各宫嫔妃谁见过安贵人,各人纷纷摇头,都说自己雪夜在宫里,无人外出。
皇后闭上眼皱紧眉头:“要是有脚印就好了。可昨夜雪大,风又狂,就算有脚印也被重新埋住了。”
“要我说,皇后就不必管这档子闲事了。”慧贵妃不耐烦的甩甩帕子,“看她脖子上的印记子,只怕是她昨夜跟乱七八糟的男人偷腥不成,反倒被那人要了性命。我们站在这半天了,也没站出个什么结果。兹事体大,皇后还是把事禀报给皇上,让皇上定夺罢。”
大家听见慧贵妃的话都纷纷应和,皇后看着安贵人的脖子也一阵沉思后,让众人回去了。
彩珠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听见让回去赶紧推着苏蓉往回走。
“彩珠,你是个聪明孩子。”苏蓉重新把话说了一遍,“采月没了,我的身边只剩你和易楚了。”
彩珠脸一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慢慢把手从苏蓉身上缩回来了。
苏蓉自嘲的笑了笑:“你之所以为采月的死那样难过,只是因为害怕下一个死的是你。可你虽然害怕,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不过彩珠,你好好想想,如果她不死,你怎么敢保证一辈子不惹到她不开心,平平安安的活着。”
“可是……可是……”
“我现在不和你说,你迟早也会猜到是我做的。”苏蓉紧了紧斗篷,“现在要紧事是回去把我昨夜被雪沾湿的鞋和衣物处理干净。或者……”
苏蓉眯眼看看彩珠:“采月自己去总是孤单了,有个人陪着也是好的。”
彩珠心中警铃大作,腿一软跪在地上忙不迭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和小主是一条心,打烂奴婢的嘴奴婢也不敢往外说半个字啊。”
通往玉案轩的这条路本身偏僻,人少,现下所有人又都扎堆讨论安贵人的事,路上只有苏蓉和彩珠。
苏蓉把彩珠扶起来,抹着彩珠磕红的额头:“那就好,只要我们主仆一心,你的福气以后也不会少的。只是你且记住,我可是为了你才这样对那贱人的。”
彩珠点头,随即又颤颤问道:“那小主您不怕吗?”
“怕什么,她可不是我杀的。”苏蓉道,“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的快冷了,我只是在她脖子上胸脯上扭了青痕,和咬了几口牙印罢了。过会下葬的换衣服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到她身上的印子,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她生的时候不好好活着,非要作死,我就让她死也不得好死。”
彩珠心头一震:“不是您……?”
苏蓉摸摸手腕,一脸无辜:“我哪有那样大的神通,怕不是有神仙看不惯那种娇纵,把她命收了吧?”
红绳上圣女像眉开眼笑。
彩珠越想苏蓉的话越毛骨悚然,那是怎样一副场景。
能忍住心中的恐惧在一具尸体上下口咬,比起杀人反倒更令人发指。
“彩珠,我想见到皇上了。我不仅要为自己日后铺条路,我还要为易楚铺路。”苏蓉回头看着来时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小主只管往前走,奴婢一定全心侍奉小主。”
此刻储秀宫里鸡犬不宁。
陈瑾年看着皇后身边乌泱泱的一片人在自己宫里,被闹得头都疼:“她死和我什么关系,莫非只要离得近就是杀她的人?”
皇后语重心长道:“并非说是你,可你横竖和她一个宫,想来也是见她最多的人。妹妹仔细想想,那日见到安贵人有没有什么异常?”
陈瑾年耐着性子答道:“大雪天的,谁没事往别人屋里看。况且我在屋里听着侧殿也没什么声响,也就未曾留心。”
皇后道:“本宫知道你向来是个省心孩子,不留心就罢了。”
皇后对着宫女翠芝道:“一会去养心殿请皇上,就说本宫有要事要商议。”
翠芝乖巧答应下来,皇后随后客套几句,回到自己宫里去了。
“小主,皇后怎么就问这几句就走了?我以为要问很久呢,到最后竟只说一句‘不留心便罢了’。”宫女流莺看皇后摆驾从储秀宫的背影,好奇问道。
陈瑾年从一个玉瓷盒子里挑出两粒药含在嘴里,含含糊糊道:“她这是告诉我不要往这件事上凑热闹,她和皇上自有定夺。”
“小主本就是不爱理会事情的人,皇后何苦来警告这遭。”
“她不是警告,她试探我呢。”陈瑾年说到一半,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流莺一把扶住陈瑾年慌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吃了这药就好了吗!”
两粒化了一半的药生生又被咳了出来,陈瑾年面色铁青捂着嘴道:“她怎么肯放过我。”
流莺手忙脚乱又找了一小包红色粉末,混着热水给陈瑾年喂了下去。
陈瑾年胸口起伏几下,缓了缓:“去派人请萧哥哥过来,就说我半夜梦魇哭的厉害,嘴里喊着要见他。”
流莺一思索:“好,那奴婢现在就写封信给萧公子,让采办把信带出去。”
陈瑾年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手紧紧捏着椅背。脸上本该有的云淡风轻的愁像面纱一样被揭开,眼里的恨一刻也未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