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兄!你要去哪里?”俞方垚愕然问道。
贺兰讷停下脚步回身道:“俞兄,我曾告诉你父俞兴坪,此生,若不能实现,心中夙愿,情愿留在‘铭喑堂’,如今,他们猜中我心思,我,该走了。”
俞方垚自然知道父亲生前与贺兰讷的约定,可俞兴坪临终前也万般嘱咐:贺兰讷道法高绝,当世无有对手,但贺兰讷自小丧父,寄在母家部落,受尽刁难欺辱,性格乖僻,情绪失控之下便极有可能伤及无辜之人,因此即便有人替他完成心愿,也当极力留他在府中,一旦任他离去,天下恐有大祸降临。
俞方垚已是千万谨慎与贺兰讷交好,不料今夜先后有人闯入俞府要带走贺兰讷,一时之间俞方垚不知该如何劝阻,沉思良久方才道:“贺兰兄,既然你几十年所愿唯有得见明珠,自然是想她安然无恙,如今她身体不适,贺兰兄该当留下来,为她诊治伤病才是。”
俞方垚心想既然贺兰讷对这位拓跋明珠如此上心,若以这等理由劝说,理应还有留下他的可能。
不料安诗宇跨前一步挡在贺兰讷和俞方垚之间,明眸之中隐隐透着媚气,说道:“明珠前辈的病,丹阳王府中自有绝妙圣手为她诊治,就不劳俞公费心了,更何况——贺兰前辈既已得偿所愿,自然也要随我等去,帮我们完成一个心愿。”
俞方垚深知贺兰讷是一个看重自己诺言之人,安诗宇这番话句句都击中要害,俞方垚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他理由可以留下贺兰讷,一时丧气之极,不再说话。
安诗宇见俞方垚无言以对,不禁灿然笑道:“既如此,咱们不就打扰俞公休息了,告辞!”
慕容瓒、慕容广也道:“告辞!”便转身要走。
“且慢——”旁边一直静静观看的云天易忽然开口想要阻止贺兰讷等人离开。
俞方垚以为云天易想要强行拦下贺兰讷,心中唯恐伤及无辜,于是上前劝阻云天易,云天易却摇头道:“放心,老夫还不至于为此拼上性命,但我怀疑他们有诈,想要蒙骗贺兰讷老弟。”
云天易边说边靠近贺兰讷,目光疑惑的看着拓跋明珠,慕容广和安诗宇忙上前阻拦,慕容广冷冷说道:“这位老人家,贺兰前辈明明已经得偿所愿,情愿和心爱之人共度余生,你们极力不肯让贺兰前辈离开此地,用心险恶的是你们吧,却又来怀疑我们,是何道理?”
安诗宇也阴柔一笑,道:“兴许,是俞公和这位前辈都有求于贺兰前辈,所以才不愿贺兰前辈离去。不过,贺兰前辈既曾出一诺,自然不会轻易就违背,不知这位前辈又有何强词歪理,且听一听吧。”
云天易冷哼一声,并不理会那两个小辈言语讥讽,又细细看了拓跋明珠一番,对贺兰讷道:“贺兰老弟,这位拓跋明珠脸上的伤可是当年你打伤轩辕子时,她逼你退走而自行划的?”
贺兰讷看着拓跋明珠脸上的疤痕,眼神中更充满怜爱之意,点头道:“是,明珠为了护她师父,伤害自己,逼我走,我……我该死......”言语间满是悔愧,说完重重跪在地上,看着怀中的拓跋明珠嚎啕不已。
慕容广又拦到云天易身前,不耐烦道:“你这老人家到底要做什么?贺兰前辈好容易与爱人重聚,你又何必勾起他伤心往事。”
云天易依旧不理会慕容广,绕过他又向贺兰讷道:“贺兰老弟,是老夫考虑不周,但今晚事出突然,恐怕有诸多事宜需要细细商议才行。你与拓跋明珠二十几年不见,自然该当好好相处,现下深夜寒气重,不宜带她再去路上颠簸。不如,先让方垚备下客房,让明珠好好休息,待她明日醒转来,你定有许多话要问,问清楚了再走,如何?”
慕容广急喊道:“你这老东西,分明是借机想要留下贺兰讷......贺......贺兰前辈,还满口好心好意,我看你是假仁假义,当真无耻。”
贺兰讷听了云天易的话,止了哭声,看拓跋明珠双目闭着,点点头道:“对,对——先让明珠休息,我有好多话,要问她,等她醒来。”
慕容广见贺兰讷心中业已动摇,怒气直冲上来,吼道:“她都疯了……你能问出什么?我让你们相见,已经是完成了你那扭扭捏捏不肯说出来的心愿,你还不知足?”
慕容广说话时向着贺兰讷动手动脚,贺兰讷腾地站直身子勃然大怒,之前出现的那股霸道力元再次自他周身向四面冲逸开来,道法修为稍差的人皆被重击而倒。
慕容广正面受到贺兰讷道法冲击,却早有准备,暗运木元道法护在身前,但依然被击退三丈有余,身子连连倒退险些跌倒,安诗宇竟不上前相帮,反而轻蔑一笑。
慕容广触怒贺兰讷却仍不罢休,冲贺兰讷道:“贺兰讷,你难道要反悔不成!”
贺兰讷满目红光,一字一顿道:“贺兰,永不食言!”然后低头又去怜看拓跋明珠。
慕容广惧怕贺兰讷道法强势不敢近前,却不想就此放弃,指着贺兰讷正要说话时,慕容瓒沉声喝道:“够了!大贤真,你今晚,留下,明日,我派人接。”说完瞪了一眼慕容广,招手示意他一同离开。
慕容广却一面气急败坏一面畏惧犯难,看着慕容瓒道:“父王,可……可他们跑了,怎么办?”
慕容瓒却头也不回出了门,安诗宇对着众人微微一笑,又对慕容广道:“走吧,师弟。可别让将军派人将你绑了去。至于拓跋明珠,你就放心好了。”
慕容广虽不时回头盯着贺兰讷,却也不敢违抗慕容瓒之命,悻悻离去。
待慕容瓒一众人离去后,俞方垚命人将“铭喑堂”附近的客房打扫一番,贺兰讷将拓跋明珠安置好,却不肯离开,说要彻夜守着,俞方垚也不便阻拦,遣散众弟子自回前边去休息,云天易却连夜派一弟子出了府。
一番忙碌后,已是五更天,云天易携了俞方垚至书房,俞方垚虽感激云天易暂将贺兰讷稳住留下,但仍不知该如何令此计长久,云天易见他愁眉不展便劝道:“贤侄可是担心贺兰讷离开俞府,又将听命慕容瓒,抑或说听命燕帝——将致战祸,殃及百姓?”
俞方垚叹气道:“正是,这慕容瓒已是英勇无匹,攻克金穗城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听闻这几年魏燕关系不复从前,燕帝此番攻下中土,必有北图之谋,贺兰兄母家曾遭魏王攻伐,恐怕母家族人也多死伤于此役,贺兰兄若与魏王有宿仇,慕容瓒利用这一点以及助他相见明珠一事,拉拢于他,再命他带军进击魏地,中土之北必有大乱。”
云天易听了却哈哈笑道:“贤侄所虑皆是,但我有一问,就算燕帝和慕容瓒没了贺兰讷,难道他们就不打算进攻魏地了吗?难道就不会生灵涂炭了吗?”
俞方垚恍然惊觉,倒吸一口气,半日方道:“前辈所言极是,可......可贺兰兄道法超群,性情却时好时坏。我是怕他身处战乱之中,万一......万一又像当年一般,狂性大发,不分敌我,胡乱杀人——晚辈虽不曾亲见当年情形,但听家君生前所述,几天之内上千军兵和平民丢掉性命,不少修道高手闻风前去相阻亦被他毙于掌下,惨如人间炼狱,见者无不惊悚惧怖,这种事......决不能重来一次啊!”
云天易当年曾应俞兴坪之邀,共缉贺兰讷于中土之北,亲见俞方垚所述惨象,如今俞方垚旧事重提,云天易眼前不禁又浮现当年尸横遍野的景象,良久摇摇头道:“贺兰讷当年的确杀了太多人,若不是他杀生太多力元穷尽,我们赶到时也不可能轻易缚住他。他狂症本因战事双方惨烈打斗所诱发,力竭之后渐渐清醒,便知自己犯了上天难恕的大罪,欲哭无泪,想要自杀竟都没了力气。若非我和你父知他身受狂症之苦,绝不可能留他性命,你父又暗中将他安置俞府,教他中土之言,助他修习土元静心之法,这近十年来相安无事倒也不枉我们这番苦心。”
俞方垚轻轻踱步看着窗外,点头道:“年轻时听父亲讲述贺兰讷屠杀几千人,我只当贺兰讷是大恶之徒,仅仅被禁俞府对贺兰讷而言已是天大好事。可待父亲离世,我掌管俞府五六年间,见到贺兰讷整日不离“铭喑堂”半步,心性平和,只专心练字看书,这才渐渐相信他本性非恶。他虽不修边幅,令侍卫都不敢近他半步,可我每次前去看望,他对我都极是恭谨,还时常请教我汉话发音和书法,哎——我真心只愿他就此过完一生,对他自己、对他人都是一件好事。”
云天易忽而疑惑道:“既然贺兰讷在府中深居不出,云清波还有慕容瓒这些人又怎么知道贺兰讷想见拓跋明珠这等怪异的心愿?”
俞方垚道:“前辈之前久在平居谷,于府中后来发生之事并不知晓——当年先父虽暗中将贺兰兄安置在了俞府,可天下安有不透风的墙,两三年后,被贺兰兄所杀修道之人的亲友便有来寻仇的。这些人虽最终都铩羽而去,但贺兰兄终究自愧不该久活于世,便透露说自己有桩心愿未了,若有人可助他实现,自可取了他性命去。未曾料到,贺兰兄所说被口口相传成这样,那些与他不曾有仇的人也来打听贺兰兄究竟有何心愿,可......可贺兰兄又只说这心愿与一人有关,至于那人是谁,他却答应了那人不再向任何人提及那人过往之事,闻风而来的人只当贺兰兄是为了给寻仇之人慰藉,便编了一些凭空捏造的话哄骗。先父和我都也未曾细究,哪知昨夜......云清波和丹阳王先后现身,竟然都知道拓跋明珠之事,当真匪夷所思。”
云天易略有思索,点头道:“原来如此——贺兰讷和拓跋明珠的纠葛,我也只是听无界峰修罗尽说过一些,当年轩辕子北上寻访道友,偶遇拓跋明珠,听闻其时拓跋明珠是不满其父代王什翼犍将其下嫁贺兰讷,便趁什翼犍征讨他部时逃了。贺兰讷必是深爱拓跋明珠,轩辕子相阻时,贺兰讷才会突发狂症,加之贺兰讷其时不过二十几岁,轩辕子想必也轻敌,贺兰讷便下重手伤了轩辕子,拓跋明珠脸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她伤害自己才唤回贺兰讷心智,想是在那时令他发了重誓。轩辕子那时便收了拓跋明珠为徒,南回无界峰了。这重重纠葛,没想到竟在昨夜又回到一处了,世事殊为难料。”
俞方垚不知贺兰讷与拓跋明珠往事,听了也是大为唏嘘,感慨良久道:“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留贺兰兄下来,他若真被燕帝委命领兵征讨,我所担忧必然成真。”
云天易沉吟道:“我自然知道贤侄心中担忧,不过我料燕帝和丹阳王也不会让他领兵去讨魏王。贺兰讷毕竟当年也是拥戴过魏王之部将,虽然后来有贺兰讷母族被讨一事,但这于胡族而言,不过是巩固族势必由之路,贺兰讷就算为此痛恨魏王,但以他心性不至于迁怒无辜族人,领兵去讨必然是死伤无数,贺兰讷决计不会答应。若我所料不差,丹阳王不过是想利用贺兰讷重诺之质,以及二人甥舅关系,令他狙杀魏王而已,魏王一死,必有部族趁乱起势,即便相安无事,但群龙无首之时,燕帝和丹阳王要拿下魏地,势如破竹。”
俞方垚双目炯炯,细细思索便觉云天易所说更加有理,大惊道:“前辈所言极是,可......可如此一来,贺兰讷成为魏之罪人,又已见过拓跋明珠,了无牵挂,只怕将自绝于世啊!”
云天易郑重看着俞方垚道:“嗯,这也是老夫所担心的。不过,老夫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贺兰讷性命考虑而故意拖延,实是觉得此事确有蹊跷。”
俞方垚昨夜只想着留贺兰讷在府,不致无辜生灵遭殃,未及细想,本以为云天易亦是同样考虑才极力劝说,如今听云天易所说此事有蹊跷,忙问道:“前辈......是指云清波和丹阳王同时出现,还是说——拓跋明珠?”
云天易道:“云清波和丹阳王必是算着你闭关之日,不敢轻易动手才来,遇在同一天许是巧合。老夫最疑惑的,正是拓跋明珠,昨夜我近处看过,那拓跋明珠体貌年轻,绝非三四十岁的样子,除非她保养极为有术。另外,她面上那两道疤痕也不像是陈年旧伤,虽然看起来极为相似,你我都通医药之术,应该知晓半年之内的新伤若日日敷药,亦可作成旧伤模样。”
俞方垚一拍手惊道:“对,我倒忘了,那位拓跋明珠已与贺兰兄二十年不见,加上脸上有伤,面貌只要相似,极有可能被贺兰兄错认,若果真如此,他们将这无辜年轻女子面目划伤,又来诓骗贺兰兄,这帮人可当真歹毒。”
俞方垚忽又惊觉道:“风隐便是无界峰弟子,那是不是找风隐——”
云天易忙道:“昨日我见那女子被带进来时,想起修罗尽曾与我说过此人,边向风隐确认过,风隐并未听说过拓跋明珠,无界峰弟子修道有成下山者亦多,小辈不曾听过也属正常。为今之计,在丹阳王派人来之前,你我先去劝说贺兰讷躲藏出去,他若肯应,后面之事就都罢了。”
俞方垚面露难色道:“贺兰兄自然不肯的,前辈也看到他夜里竟要直随丹阳王而去了。”
云天易颔首叹道:“这我也料到了,所以我派了府中一名弟子南下,去了无界峰。拓跋明珠当年拜轩辕子为师,轩辕子定是将她带回了无界峰,无界峰必有见过她面貌之人,或许拓跋明珠还在无界峰只是改了名字也尚未可知,只要无界峰派人来两相对质,府中那位拓跋明珠是真是假,即便明了。”
俞方垚喜道:“前辈明智,晚辈拜服。只是......就算弟子脚法再快,往来也要十余日,丹阳王他们若是看到我们极力阻拦贺兰兄离去,必然不依的,我们当以什么理由硬留贺兰兄呢?”
云天易沉吟半晌,犹豫不决道:“现下只能以为拓跋明珠治病为由了,不过我怀疑这女子意志昏沉也是被他们动了手脚,若真如此,他们必不肯让我等出手医治。事不宜迟,你即刻派人去拓跋明珠房外守着,她人一醒,我们便进去为她诊治。”
俞方垚也无他法,只好点头道:“这个,前辈放心,我已命侍卫之人有消息便来通知你我,希望能及早看出他们作假。可是——若他们真的动了手脚,丹阳王为何能放心将拓跋明珠留下来呢?这不是给我们可乘之机,查探拓跋明珠病情吗?”
云天易抬眼看窗外已是微微泛起亮色,摇头道:“这个......难道——”
云天易正苦苦思索时,书房外有侍卫来报,拓跋明珠已醒转过来,俞方垚和云天易忙疾步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