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岚昨夜携佳期找到俞方垚后,虽经叮嘱没有去往“铭喑堂”,但十分关注“铭喑堂”处的境况,身旁侍女早将一夜之事细细说了。两人早起后听闻贺兰讷的心上人已经醒转,也忙不迭的去了客房,风隐心中没来由的忐忑难安,便也早早去客房外候着。
贺兰讷竟是整夜未合眼,痴痴盯着拓跋明珠,生怕她醒转后第一眼看不到自己。
然而,拓跋明珠早间虽醒转,但看着眼前的贺兰讷却惊慌万分,缩在床边一角,将头蒙在被中不肯看贺兰讷一眼。
风隐等人听闻异响顾不得许多先开了房门进去,云香岚门外张望,见房内之状忙命侍候之人为贺兰讷洁面剃须,此时俞方垚和云天易也已赶到。待贺兰讷整饬一番后,大家看他相貌堂堂,目含风霜,加之他身姿高拔健硕,云香岚看他比之俞方垚另有一番男子气概,不禁莞尔道:“原来夫君还在家中藏了这样一个样貌出众的男子,又不肯让人见他,还故意把他须发留得那么长,想是怕这位贺兰兄盖过夫君自己的风头啊。”
众人听了皆会意一笑,唯有贺兰讷自己低垂了头,局促起来,云香岚指着床上仍不肯见人的拓跋明珠道:“想必,这位就是贺兰兄的心上人——拓跋明珠了吧。”
贺兰讷忙点点头“嗯”了一声。
云香岚微微颔首笑道:“贺兰兄之前的样貌的确有些吓人,待我来劝劝明珠姐姐。”说着坐到了床边,轻轻道:“明珠姐姐,你不要怕,我已经把你心上人的俊俏模样又变回来了,他现在可是草原天空上雄健的苍鹰一般,谁见了都要多看一眼呢,你不来瞧瞧吗?”
拓跋明珠却并不动摇,依然蒙着被子,云香岚讶然笑道:“明珠姐姐,这里可有许多貌美女子,你若是不想要你的心上人,这些女子们可要把你的心上人抢走——”
云香岚话未说完,拓跋明珠忽然将身上的被子猛地推开,口中直喊道:“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说着竟扑向了云香岚。
俞方垚忙将云香岚护在身后,贺兰讷见拓跋明珠终于肯露面见人,万分惊喜,上前将拓跋明珠拥在怀里,拓跋明珠却似乎还沉浸在云香岚方才那番“心上人被抢”的说辞中兀自挥着双手打在贺兰讷身上,贺兰讷却毫不在意,反倒欣喜有加。
云香岚虽然已从侍女处听闻拓跋明珠脸上有两道可怖伤疤,可方才拓跋明珠突然露头扑向自己,云香岚还是被吓了一跳,俞方垚见她惊魂未定的模样便忙将她带到一旁,劝慰良久方才放心。
贺兰讷虽不言语却任凭拓跋明珠捶打,过了一阵,拓跋明珠竟也安静了下来,望着众人虽仍有警惕之意,但不再裹被躲避,云天易看着俞方垚点点头,随后向贺兰讷道:“贺兰老弟,老夫略通医术,能否让我来为明珠诊诊脉,兴许能有办法令她恢复神智。”
贺兰讷听了恍然感激道:“那......很好,请,请。”又向拓跋明珠说道:“明珠,不怕,这位老人,为你看病,不要怕。”
云天易轻轻坐到床边,又让贺兰讷劝了拓跋明珠伸臂出来,搭脉沉吟思索许久,眉头却越皱越深,俞方垚见了,走到云天易身边问道:“前辈,怎么样?”
云天易微微摇头,抬起诊脉的手,又看着拓跋明珠道:“明珠,你可认得这个人是谁?”说着指向了贺兰讷。
拓跋明珠的眼神顺着云天易看向贺兰讷,显是明白了云天易所问,但呆呆看了贺兰讷许久却并不说话。
贺兰讷焦急的以目示意,拓跋明珠仍是歪头思索,贺兰讷急得轻声道:“我......我是表兄,表兄,贺兰表兄。”
众人正各怀心思等着拓跋明珠表明态度,门外侍卫却匆匆来报,丹阳王已经派人来接贺兰讷,侍卫身后跟着的幽水尚喘着气,身上崭新衣物却残缺破裂,显是与人动过了手。
俞方垚向着侍卫历声道:“什么?他们人在哪里?”
侍卫颤声道:“主公,他......他们马上就到,众人......还有幽水姑娘都拦不住。”
俞方垚看了云天易一眼,道:“我去挡一阵。”
俞方垚正要抬步出门阻拦,却见慕容广和安诗宇两人已经整肃有容,站在客房外,慕容广沉声道:“俞公不必亲自迎接了,俞府毕竟大宅,通报一次,侍卫就得跑断腿,咱们就自己过来了。”
也不等俞方垚回话,慕容广径自走进房里,对贺兰讷道:“贺兰前辈,既然拓跋前辈已经醒了,是不是可以立即出发,前往丹阳王府。虽只暂别几顿饭的功夫,丹阳王可甚是想念二位。王府里神医早早便在等候了,拓跋前辈的药可不能停,万一耽误了治疗,再误了拓跋前辈的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贺兰讷却仍望着拓跋明珠,示意她开口认出自己。
云天易在旁瞧了直摇头,然后起身问道:“贺兰老弟,我知你对明珠用情极深,不过这女子身份到底如何,老夫觉得还有待查证。”
慕容广听了却急道:“你这老——”安诗宇在旁压着慕容广一臂,轻声道:“前辈,昨夜你就百般刁难,丹阳王恩慈才应了你,今日还以这等没来由的事情相阻拦,晚辈却不能答应了。”
云天易只望着贺兰讷道:“贺兰讷,我推测拓跋明珠也快四十岁了,可这个女子却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是拓跋明珠。”他见贺兰讷似乎深信不疑这个女子就是拓跋明珠,也不顾真相如何,口气决绝,想着令贺兰讷心生疑虑即可。
贺兰讷眼神微动,似乎确有所思,云天易赶紧微微沉下声音说道:“对不对?你,再好好想想?”
“拓跋......拓跋......表兄......表兄,不要走,表兄,不要,表兄,表兄......”众人正沉默间,拓跋明珠忽然望着贺兰讷喃喃道,最后化作哭腔。
贺兰讷听了,心都软了一般,上前又将拓跋明珠抱在怀里,边落泪便道:“明珠,明珠,你认得自己,认得表兄了是不是,我是表兄,我是贺兰表兄,你是明珠,拓跋明珠,草原上的明珠。”
慕容广哈哈笑了起来,傲然道:“看来——王府神医果然妙手,拓跋前辈既然已经能说出自己名字,也认得贺兰前辈是他表兄,那诸位对她身份还有疑虑吗?”
云天易和俞方垚两人皆是满脸不解之色,本以为贺兰讷已经动摇心中念头,不料拓跋明珠竟然于呓语中认出了贺兰讷,顿觉之前所料必是因为欲要极力挽留贺兰讷而强行编造的诸般设想,当中定有许多遗漏,实是心魔作祟未能细细考虑。
云天易内心所想,皆因起初发现疑点,颓丧之气倒还尚可排解,可俞方垚满心要将贺兰讷留于俞府,除了所想有误的颓丧,更觉愧疚难当,一时竟精神萎靡,再也没了阻拦心思。
风隐胸中义愤难填,狠问道:“你们,想让贺兰前辈帮你们做什么?”
慕容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热心上前想要扶拓跋明珠下床,贺兰讷微微发怒,瞪了慕容广一眼,慕容广只好讪讪后退。
安诗宇却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待贺兰讷将拓跋明珠抱起来后,安诗宇柔声道:“贺兰前辈,我等已备好了车马专供拓跋前辈所用。”
贺兰讷却只柔情看着怀中的拓跋明珠道:“不用,我抱她,她安静,带路。”
安诗宇笑着点点头,看了看门外已经大亮的天空,忽然道:“师弟,你运气不错。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云天易忽然若有所思,追了出去,冲着贺兰讷道:“贺兰老弟,你既曾读汉书,可知道百年前有位名将,叫周处。”
贺兰讷顿了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看过,周处,少时除三害。”
云天易郑重的道:“周处危害乡里,被视作祸患,可能自知悔改,陆清河更劝他‘朝闻夕死’,勉励他立志当下即不算晚。贺兰兄弟曾筑下大错,可却自愧自责,读书省身,一如周处先贤,如今虽为重诺之人,但若他们让你再做非歹之事,还需多加斟酌才是。”
贺兰讷目光闪动,怔了一会方躬身道:“多谢点拨。贺兰,永不食言!”
众人相送贺兰讷抱着拓跋明珠出了俞府南门,却看着贺兰讷背影久久不愿回府,俞方垚抬眼望天,只觉阳光刺眼,于是低头叹道:“贺兰兄此次一去,不知中土又将如何风起云涌,只盼这些年的文教与静心之功没有白费,令他收束心性,不再重犯大错。”
风隐心中隐隐觉得贺兰讷的背影异常悲凉,心中没来由为他揪心难过,问道:“云前辈,贺兰前辈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要得到他相助?”
云天易目光悠悠送到远方,缓缓道:“贺兰讷,是个修道天才,只是他出身代北,关于他的身世、他的修道经历、他的人生,都是传说而来。传言他是草原贺兰部落出生,其父早死,便随母亲回了母家部落,如今的草原之主魏王拓跋珪据说是他外甥。老夫推测,那位拓跋明珠也与如今的魏王大有干系。至于贺兰讷的道法从何学来,又为何不同于五行道法,无人知晓,他第一次出现在中土,便是二十几年前无界峰前任掌门轩辕子北上访问道友时,轩辕子救下了被贺兰讷追赶的拓跋明珠,贺兰讷一怒之下与轩辕子交手,竟将一派掌门打成重伤,那一年,贺兰讷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已。”
风隐和佳期同出无界峰,对于前任掌门轩辕子道法之高深也听闻不少,二十年前即被年纪轻轻的贺兰讷打成重伤,一时愕然。
云天易又将诸般事宜加以臆测串联,讲了出来,风隐心道:这贺兰前辈当真天纵奇才,一身道法施展于无形,令人一击之下便即生畏,只可惜不能自控心性,竟然杀戮这多人命。心中所想便不由问了出来:“贺兰前辈杀了那么多人,真的能改过自新吗?就算他自己极力改过,那些仇家又怎能放过他呢?”
云天易道:“今天之后,你所担心的,也将成为我和方垚贤侄担心的,不过我们担心的是那些寻仇之人。离了俞府,那些寻仇之人只怕会蜂拥而至,慕容广这等人可不会像俞府这里一样客客气气招待他们。”
俞方垚也深陷忧虑,一时间,众人站在俞府城门楼下皆静默不语。
云香岚看了看天,又见城中道路上不少农人荷锄而去,于是轻轻推了一把俞方垚道:“夫君,今日天气好,咱们大家都去田间逛逛吧。”
俞方垚一愣,半晌方回过神来,招呼道:“好好,我让人备车载你。”
云香岚白了俞方垚一眼,道:“你何时下地还坐车去了?医者不也说了,要我不能懒惰恋床,需多加走动。”说着竟噗呲笑了起来。
众人不由好奇的望着云香岚,云香岚环视一番才道:“我方才想起去岁入金穗城来寻这位俞大善人,求他派人去助我们寻风隐兄弟和佳期妹妹,结果打听一番才知这位俞大善人、土元道法高手正在城外‘修炼’,于是我和凌波仙前辈又去城外找他,却在田间地头找到一位戴着草帽打赤脚、扛着锄头松田土的农夫。我在那之前还一直以为我这位远房亲戚是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豪富子弟,却不曾想到竟是那番模样,我是憋了一肚子疑问,跟在凌前辈身后。凌前辈跟他说了半天话,这人突然径直就跑到我面前,你们猜他跟我面对面说的第一句话是啥?”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向俞方垚,俞方垚突然憨厚一笑,对云香岚道:“你这人......平素不让我在众人面前说你这说你那,怎么又提起那事?”
众人更加好奇,云香岚啐了俞方垚一口道:“他跑到我面前直接说——娘子,你回来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下地种田的!”
云香岚说完之后,自己倒先耳颊绯红,众人听了先是一怔,随后一阵哄笑此起彼伏,随行侍卫侍女还有俞府的修道弟子也都憋笑不住,但都极力掩着嘴。
俞方垚老脸微红,还了一句道:“那你还不是嫁了我这中土的田间汉子,定也是瞧我有几分俊俏。”说完忙搀着云香岚先头带路往城外走去。
众人一路又听云香岚讲了许多二人相处之事,才知这一门之主宠爱起娘子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二人年岁相差如此之多,相处起来却殊无隔阂,俞方垚心性中憨厚耿直的一面自然是效用甚奇。
离了金穗城门里许,众人便来到一处平广田地间,青禾挂着碧穗,一望无际,面朝黄土背晒暖阳的人们都在忙碌,不时有人看到俞方垚夫妇二人便高声吼着打起招呼来,一时之间田垄间一浪一浪的声音彼此应和,仿似无乐之歌,听者无不心旷神怡,胸襟大开。
云天易指着绿意葱茏的麦田,对风隐道:“你可知道土元道法集大成者,无不是在田垄间劳作的一把好手,即便是在无界峰这等专攻修道的门派,于土元一法,也必得寻一广平土地,植树种药。这皆因土元是五行道法中性最温、域最阔之属,土元存于四时、藏于天地,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却也是最难寻觅和掌握之属。要在道法修炼上汇集土元,必得先解密天地间土元习性,否则修炼而来的土元散而不聚、杂而不精,难成大器。就如这种麦子一般,何处湿、何处旱,何年深耕、何年浅耕,非得极其精熟透彻,否则长出的麦穗虚而不实、多而无用。”
风隐自知云天易实在传授上乘土元道法的修炼要诀,可风隐毕竟很少务农,听得一知半解,云里雾里。
俞方垚见风隐听得眉头紧锁,忙拍了拍他肩膀道:“云前辈修炼几十年方总结出这些精髓之处,你要慢慢品味,慢慢理解,当然,最好在田间劳作几年,自然会懂。现在,你只需要记得,土德厚远,可载万物,故土元道法修炼绝非一日之功,每日都有每日的积累,便能成其大势。”
云香岚见他三人又论起道来,早在一旁拉着幽水和佳期说起自己的话来,听到俞方垚侃侃而谈,在旁应了一句道:“对——风隐,你就像你俞伯伯每日都下地晒太阳,那不消一年就能从俊俏少年‘积累’成一尊黑炭人了。”
众人看着俞方垚深色肌肤被阳光照得幽幽发光,皆忍俊不禁。
风隐看着眼前这番田间劳作的祥和之貌,不由想到玄音五顶上大家载歌载舞的日子来,出了一阵神又想到初来时金穗城刚被攻破,城中各门各户皆避而不出,不料这十几日后,便是另一番景象,不由感慨道:“这真的是战乱初过的地方吗?看这些人们脸上已无忧惧神色,直如民安国泰之象。”
俞方垚回身道:“鲜卑人对于胡汉杂居之地治理方法已摸索许久,远在辽西时就有汉人治汉的制度,保护农人一应事务不受他族侵扰,于务农之人自然大有益处,但其实更加有益于囤积战备。燕帝此番虽有明令,可要令行禁止却也甚难,这丹阳王短短几日实施开来,颇有成效,看来也绝非蛮人一个。”
佳期闷闷哼了一声道:“可惜他的儿子是个坏人,恶贯满盈。”
风隐想起慕容广残杀龚自南和段舒瑶夫妇之事,看着满脸愠怒的佳期,赞同的点点头道:“听闻慕容广以血炼之法增进修为,而且专挑道法天赋高的人下手,手法——”
“血炼之法?”云天易和俞方垚突然同时问道。
风隐略微一怔,忽然道:“难道......难道慕容广想要摄取贺兰前辈的一身道法?”
云天易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正看着俞方垚想说什么,一名俞府弟子施展身法急速奔了前来,身后飘飘然还跟着一人,众人一见心中都是一阵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