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笔，打开窗户向屋外望去。
今天就是大家每年翘首以盼的除夕了，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消停，无论是新建的小洋房，还是老毛坯，屋檐上，楼顶上，都覆满了厚厚的雪花。村庄前大片大片的田地大概是最幸福的家伙了，都披上了一件件美丽白净的棉袄。小溪前由大哥老鼠建造的茅厕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那。他见证了大家走过的一段段致富之道。他刚刚在这片土地上出现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村民眉开眼笑地来到这里，解决自己的基本问题。十多年过去了，来他这里的老朋友越来越少了。他或许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很多父老乡亲的家里都自建了卫生间，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这些年，乡亲们有的外出打工赚了大钱，有的在家里承包了很多土地，靠种地也发了一笔，还有的家里子女出息了，加上这几年村民们靠卖树都分到不少钱，日子也算红火起来了。
我家亦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状态。我的老婆，老妈，还有弟妹在厨房包饺子。弟弟建国在门前贴对联。外甥女和儿子在旁嬉笑玩耍。
我瞧着建国贴的对联：“这是你自己写的吧，毛笔字写得不错。”
建国转身，呵呵笑道：“这春联，还是习惯了自己写，感觉买的太洋气，不喜欢。”
我们又聊了聊乡下这几年的变化。建国在家开了一家小商店，老婆就在家照顾生意，平时卖卖一些小吃和日常用品，建国是村里干部。一家子过的是越来越好。
我为我昔日的好友们难过。那个号称天下无敌的无敌金刚团现在已是另一番境地。
建国把他们的境况大致告诉了我。
和洋媳妇分手后，泼猴又远走他乡，已经好多年没回来了。大家都不知道他过得如何，只是他每年还是会汇钱回来给自己的爹妈，我们才知道他没有遭遇什么不幸。
老鼠不再是小白脸，成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
最为可怜的就是我的二哥虎子了。
上海之行后，原本最受大家喜爱的他在乡亲们眼中的伟岸形象崩塌了，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都瞧不起他，也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后来，他老娘通过远房亲戚的介绍，给他找了一个女人。说是娶，实际上是买，他家里为此掏了几万块钱。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经过这样一折腾更糟糕了。愈加不幸的是，那个女人好吃懒做，给他生了一个娃后就跑了。两年后，他老娘气病交加，离开了人世。
现在的他已不再是以往那个勤劳上进的虎子了，他迷上了赌博，日子也越过越潦倒。
下午我去找了他们。我踏进一座两层高的楼房，见到了老鼠。老鼠现在长得黝黑而健硕，典型的庄稼汉模样。他对我的到来感到很意外，老半天才把我给认出来：“你是金娃，戴一副眼镜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我：“金娃，你现在发达了，成了有知识的人啊！”
我开怀大笑说：“老鼠，你的日子过得可比我好多了，我才真的羡慕你啊”。
他客气地请我坐下，给我泡了一杯茶，用一些过年的小吃招待我。
我们聊了一会，说了一些各自的情况。然后无语。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我赶紧制止他，我把我的香烟拿出来，递给他一根。我说：“我听说二哥虎子他……怎么会这样呢？”
老鼠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流露出痛惜和怜悯，摇摇头：“他实在是太不幸了！”
“你陪我去看看他吧！”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我们在村里一家小店的麻将桌前找到了他。他，还是那个脸上时时挂着灿烂笑容，高大健壮的虎子么？眼前的这个人，头发凌乱，两鬓胡子拉扎，一张脸瘦得好像只剩一层皮。
他眼珠子都快要陷进去了，然而此刻双目却全神贯注于麻将桌上，似笑似哭。老鼠走过去，对他说：“虎子，金娃来看你了。”
“谁？金娃，金娃是谁？是来找我要钱的吗，等我赢了这把就还你。”虎子头也不转，直盯着麻将桌。
老鼠无奈耸肩。
我上前，正对他，喊道：“二哥，我是金娃啊。”
虎子捏着麻将的手停在空中，抬起头，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又摇头大笑：“我是你二哥，你叫金娃？不认识。”又沉迷于麻将中了，任我们如何叫他，也不再理睬。
出了小店，老鼠告诉我自从虎子的老母亲去世后，他就变成这样了。他记不起以前的事，或者说他故意不想记起过去。
“他的儿子呢？”
“被人收养了。那个人家给了他一笔钱。”
晚上我们一家围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看了一会儿春晚，我带着儿子和外甥女去外面看热闹。小街小巷已经满是大人小孩。大人引燃烟花，烟花在空中划出炫丽的图案，小孩在大人身旁欢欣鼓舞，鞭炮声，嬉笑声，大家闹成一团，好似欢乐的海洋。
乡下的除夕有守夜的习俗，要在新年的凌晨十二点的爆竹声中辞旧岁，迎新春。我坐在大厅前，围着烧得通红的木炭烤火。终于，十二点到了。我打开大门，点燃爆竹，“噼里啪啦”地，村里像是弹奏起了一首响天动地的合奏曲，各家各户的爆竹声一齐响起。
接着，是烟花在空中娇艳绽放。
我望着烟花，记忆再度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
艾旖梦是在烟花盛开的冬天晚上走的。永远地走了。走的时候也是一个美好的时节。
自从她的遗传病复发后，她的病就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秋去冬来，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一天天消瘦憔悴。我们的心悲哀至极，我们日日守护在她身旁，夜夜为她祈祷，也难以帮助她丝毫，我们好似看到了她乘风归去，飞向天堂的那一刻。
哀伤的时刻终归还是到来了。
那天是元旦前夕，孟天心，胖妞，我，还有花芯妹妹在医院里陪护艾旖梦。她不能说话，只能依靠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出字，肌肉大部分都已经萎缩，身形十分瘦弱，四肢也不能活动。我们在她身旁说话，给她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话，一整天艾旖梦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偶尔在键盘上敲打几个字。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我们想帮助她，却又无能为力，我们想哭，还是要强装笑脸。
晚上，城市的上空烟花绽放，鞭炮声响彻万里。
艾旖梦微闭的双眼睁大，她让我们把窗帘和窗户拉开，头微微倾向外面，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天空。慢慢的，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永远不再呼吸，幸福满足的笑容永远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我们的眼泪流出，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地瞧着她，怕永远忘记这张美丽动人的容颜。医生赶来，告诉我们艾旖梦已经走了。胖妞，花芯妹妹终于忍不住，扑向艾旖梦大声痛哭。
她身前的显示屏上留下她生前最后的话语：谢谢你们。
站在窗前，孟天心抬头望向这座城市的天空，那里烟花正肆意绽放，那里是欢乐的海洋。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珠，嘴角带上一抹微微上扬的笑容：“她一定是踏着烟花飞向天堂的，她走时脸上挂着笑容。”
我们参加了艾旖梦的葬礼。她打扮得很漂亮，安静地躺在那个冰冷的长方形箱子里，身上洒满鲜花，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笑容。她的舅舅舅妈和花芯妹妹在一旁向来送她的客人鞠躬，他们的胸前别着一朵白兰花，这是艾旖梦生前最喜欢的花。
她生前没有体味多少父母的关爱，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是我们伴她走完的。
愿她一路走好，我们的好朋友，艾旖梦！
黄昏时分，我们走在校园的望月湖畔。湖里早没了小金鱼的踪影，一旁的柳树也已弯下了她的腰肢，她底下的小草同样没有经受住风雪的摧残，在我们面前萎靡。然而最让人欣慰的是与我们双目相接的望月湖的另一畔有一轮红日无比绚烂，她的红渲染了半边天空，她身边的霞光像是她一群淘气的孩子，围绕在母亲身前变换各种花样讨她欢心。在光芒普照的夕阳面前，我们也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感受温暖，无比渺小。
霞光映照在孟天心的脸上，他的脸上凄然落魄：“我的青春，他一半的生命从此消逝。”
或许，从此逝去的还有他的那一份我们可以称之为纯洁的情感。
夕阳温暖，倾城，此刻我有很多希望。
我希望，明天早上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唯美的晚霞也依旧动人；
我希望，若有来世，她的笑容始终迷人，双眸依旧清澈；
我希望，生命的河流永远向前流淌，而我们前行的脚步奔腾不止；
我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