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赛神仙打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去给老班拜年。于是赛神仙,林胖子,还有我,登上了老班的家门。十多年过去了,老班的身体硬朗依旧,只不过两鬓生了些许银发,才算雕刻出了岁月的痕迹。最让我们惊讶的是老班竟长出了啤酒肚。还有模有样的。熬了几十年,老班终于升职了,当了一个小主任。
我们向他道贺,他笑称自己这一辈子就算是“嫁”给了教师这个行业,然后生了我们这些有出息的崽子。
老班极力挽留我们在他家吃饭。他的老婆,还有孩子都去外婆家拜年了,只有他一个人待在家中招待来访的客人。我们有幸品尝传说中“管家公”的厨艺。“管家公”是老班的另一个外号,那时大家都说老班有一个漂亮至极的老婆,无奈她从来不操持家务,像买菜做饭,拖地洗衣这样的家务活都让老班包办了,老班完完全全是一个“管家公”。每天早上老班迎着朝阳,骑着他的“老伙计”,屁颠屁颠地来到学校给我们讲课,大谈读书如何如何的重要,晚上十点多钟又头顶皎洁月光,脚踏自行车,回到家里给老婆洗脚。同学们都大笑特笑,更加不把如此“气管炎”的班主任放在眼里。老班一人撑起一个家庭的大男子气概却没人理会。
老班做菜果然很有一手,尤其是红烧鲫鱼,简直是世间少有的美味佳肴。饭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他亲切询问我们的近况,工作顺利否,孩子听话吗。当听说我现在搞起了文艺工作时,他吓了一跳,刚喝下的茶水差点吐了一地。他定定神,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嗯,不错,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那副熟悉的神情,还有笑容。
他把我们那时的毕业照拿出来。“瞧,站在边上贼头贼脑的这几个家伙不就是你们吗?”老班乐呵呵地用手指给我们看。画面上的这几个家伙正是我们。赛神仙站在最边上,长发飘飘,头微微向上扬,嘴角下努,睥睨一切。林胖子站在赛神仙身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双手还搞笑地做出拥抱站在他前面的胖妞的姿态。林胖子旁边是我,我的一旁又是孟天心。孟天心一副书生模样,嘴角微微一弯,摆出月牙形的笑容,真是好生斯文儒雅,难不成是要勾引女孩子不成?还有老班,坐在正中间,双眼眯成一条细线,嘴巴张得老大,笑容夸张搞笑。
老班突然问道:“孟天心最近还好吧?”我们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孟天心的不幸告诉他,就说很好。
“这个孩子心思很好,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向我拜年,有时还会亲自来我家,要是他有事不能来的话,就会寄一些珍贵的礼品给我。”谈起自己的得意门生,老班极为欣慰,“他现在应该很有出息吧?”
我们诺诺应答。
“希望这个孩子能过上好日子,他以前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老班用手向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哀声轻叹。
我又低头细看这张十多年前拍的相片,照片上的人熟悉又陌生,有妩媚动人的沈花,有风度翩翩的李财,还有许多和我们一起学习生活过三年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自从高中分道扬镳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然而唯独这些笑容,真实可爱。这是逝去的永不磨灭的珍贵回忆。我透过这张照片,希望他能再次把我带回到昨日。
高考百日誓师大会那天大下午,骄阳高照,我们被强迫自带椅子,坐在空旷宽敞的操场上,头顶烈阳,聆听校领导的教导,表达自己的决心。真他妈的见鬼,这些家伙居高堂,却不许我们撑伞,不许我们用书遮阳,那些保卫科的王八蛋还在后面溜达,记我们的名字,我们得规规矩矩地坐正,竖起两只耳朵,才算好学生。搞笑的是,躲在阴凉处的这些大腹便便的校领导,竟然大汗淋漓,真是笑死我了。
誓师大会的学生代表是孟天心。他的登场引起了一点小小的轰动。大家都想一睹这位传说中的未来状元的面容。也有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就像薛强说的一样,“书呆子一个,有啥好看的”。
他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面对我们,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大礼,然后坐下,满脸笑容,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尊敬的校领导和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下午好……”
我以为他又要像以往的学生代表一样来老一套了,大谈什么“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之类的屁话。事实上,他也被期望如此。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他称自己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娃,自己生在穷乡僻壤,痛骂那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是他又骄傲万分地说自己深爱自己的家乡。
他悲伤地叙述了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身世,极其深情地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报答自己的母亲。
精彩的地方在于,在谈到自己的梦想时,他让大家大跌眼镜。
他表示自己有一个伟大的梦想,那就是长大后成为一个大老板。真是太伟大了。
他说,如果你的梦想是为了让某人过得更好,那他就是伟大的。
他号召我们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在这最后的一百天里作背水一战。
他高声结语: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听从我们的心,让那些为国家读书之类的理论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看到众领导苦瓜一样的表情,大家更高兴了。
孟天心一下子成了学生眼中的英雄。大家都被他的风采迷倒。不少女生给他写情书,甚至听说某班的班花主动出击,约他晚上共度良宵。那几日简直成了他高中生活的巅峰时刻。
然而高考誓师大会后没几天,我们赫赫有名的英雄孟天心就被人挟持了。
“薛强要对孟天心动手!他把孟天心绑了!”我可没开玩笑,当赛神仙火急火燎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吓了一大跳。
他拉上我就跑。
“这是刀哥告诉我的,薛强昨天晚上和他喝酒,醉醺醺的时候迷糊糊地说‘我明天要拿孟天心这个臭小子解恨’。”
他大声喘气:“你知道,薛强是一条疯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刀哥就是怕这小子胡来,才把这件事告诉我,没想到他真的动手了。”
我想起昨天见到薛强时他空洞无物的眼神。他瞪着我,好似眼睛肿藏着一把匕首,直直地指向我。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他会跳上来把我一刀捅死。他的目标竟是孟天心,让我大感意外。
我的心里还有一个大大的问号:“我说赛神仙,你不是一直和孟天心有过节吗,怎么现在变得像一个济世主,竟关心起他起来了?”
他停住脚步,片刻后转过身,狠狠地盯着我:“错了,我不是济世主,济世主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自己,我可不准备为孟天心做什么,我只想还一个人情而已。”
说罢,又急速向花园坡奔去。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你知道他把孟天心绑到哪里去了吗?”我呆了几秒后,拔腿追上赛神仙。
“花园坡。”
我们十万火急地赶到花园坡,那座埋葬着传说中因为强奸女学生被枪决的男老师的坟墓破败荒芜,孤零零地躺在花园坡的一隅,远远望去,只瞧得见刻有模糊字迹的一块纯黑色墓碑,墓上长满杂草,足有一两米高,墓的旁边是高矮参差不齐的灌木,我们透过狗尾巴草的缝隙,瞥见两个身影。
正是孟天心和薛强。孟天心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屁股坐在荒墓上,薛强站在孟天心身前,嘴里叽叽咕咕地朝孟天心说些什么。妈的,他手里拿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
我们不敢报警,就悄无声息地向他们靠近,躲在墓碑下,观察他们的状况。
孟天心的嘴被胶布堵住,不能说话,我们听见薛强阴阳怪气的声音:“我知道,你学习好,听话,是一个好学生,大家都很敬佩你,我呢,不好好学习,尽做些坏事,是一个坏学生,大家都讨厌看到我。”
他走到孟天心的身旁,蹲下身,盯着孟天心,嘴角露出有点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也知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咱们两个都是出自农村,都是苦命孩子,如果我像你一样,端着书本好好念书,我也不会变得现在这样悲哀,像一条丧家犬。我回家不知如何面对我那老父老母。我他妈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自己选的这条路,有些人就该扮演反叛一切的角色。
我厌恶天天死读这几本将来毫无用处的破书,然后像哈巴狗一样祈求老师在你的试卷上用红笔写上两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我鄙夷这样的骨头。我承认我就是靠啃这些骨头才有机会和你坐在一起,每每想到这点,我心里愈加对这一切感到不爽。
所以,我最后才粉身碎骨。有时候,我想,我是一个殉道者,我应该感到无比自豪。”
薛强用匕首在孟天心的脸上轻轻划过:“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如此恨你,为什么要绑架你?”
孟天心点头。
“我不是恨你,你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反倒是我,总是找你的麻烦。
别人都说,我是嫉妒你。或许吧。可是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坚定不移地反对他所厌恶的一切,而另一个人又像一个虔诚的卫道士,拼命维护它时,你说,那个人内心能不愤怒吗?
就是这样,我讨厌看到你上课时眼珠转都不转地听老师讲课,讨厌你总是拿高分,讨厌你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
老实说吧,我已经做好进监牢的准备了。我现在的手正在发抖,我正担心自己太过激动不小心在你的喉咙上划上一道。”
薛强的眼神像凶狠而又饥饿的恶狼,直逼自己的猎物,孟天心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只能等待他的宰割。
只要恶狼的利齿向下一用力,这只小羊的喉咙就会被咬破,鲜红鲜红的血就会喷涌而出。
孟天心危在旦夕。
你要知道,我那时是真被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和薛强恶狠狠的眼神给活生生地震慑住了,嘴巴张得老大,蠢得像一头猪一样,呆呆的望着他们,毫无办法。当一个人无所顾忌时,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我真害怕我们的贸然行动会使得薛强孤注一掷,做出出格的行为。
如果,没有赛神仙,我难以想象事情会如何发展。
我承认,我远没有赛神仙机智和勇敢。
赛神仙趁着薛强站起身把手中的匕首从孟天心的喉咙边移开时,像敏捷的豹子一样猛地冲向他们,他一把把孟天心推向一边,挡在孟天心的身前直面薛强。
薛强脸上松散的肌肉一下子紧缩,带着干巴巴的笑容,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赛神仙说:“原来是你,仙哥啊,不知道你想干嘛?”他边说边用眼睛机警地向周围扫视。
“放心吧,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是刀哥告诉我你要对孟天心这小子动手的”,赛神仙若无其事地走向薛强,微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要教训一下这家伙怎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也非常痛恨他的。”
我赶紧缩回刚要迈出的一只腿,藏好位置,紧握一根拾来的干木棍,做好战斗准备。我害怕赛神仙一下子成为汉奸。
“你不是和这小子和解了吗?我看你们这一段时间走得还挺近的,你还想教训他?”薛强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脸上的肌肉倒是松弛了不少。
“我是没有办法啊,一直找不到机会来对付孟天心。你说那次就在这个地方,这小子让我们多难堪,我怎么可能会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这家伙。”赛神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赛神仙一根,替他点燃,自己也来一根。
“哦,是吗,那我们可真是志同道合啊,哈哈!”薛强大笑,“今天我们要让孟天心给我们的耻辱双倍奉还。”
“现在你把他绑到这里来了,不知道你准备怎么对付这小子?”赛神仙向薛强提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薛强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就算不把他永远留在这里,我也要让他伤筋断骨。”他完全放轻松的脸上凶狠狡诈的笑意重新蔓延开来。
“会不会太狠了,教训他一顿就可以了吧?”
“怎么,你不敢?”
“敢倒是敢,就是这样的话……好吧,老子这次也他妈的拼了,干!”
“够意思!”
该死,要是赛神仙这小子临时叛变的话,孟天心就完蛋了。我有点后悔过于相信赛神仙了。我做好准备,只要他们对孟天心动刀子,我就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我继续紧张地盯着里面的情况。
赛神仙把快要熄灭的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对薛强说道:“我想过去对孟天心说几句话,好好地羞辱他一番。
薛强想了想,点点头,“好吧!”
赛神仙慢悠悠地朝孟天心走去,站在孟天心面前,蹲下身,大声地说道:“孟天心,你也有今天啊,想起你以前那副自以为是的骄傲模样,我就想狠狠抽你一巴掌。你有今天都是报应,你可别怪我们啊!”说完起身后还用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
薛强在不远处奸笑,使劲地鼓掌。
谁也没料到不一会儿孟天心被绳子反绑的双手竟然自动地松开了,然后他嘴上的胶布也被赛神仙撕开,两人一起朝远离他的方向跑了。
我可是看得很清楚。赛神仙在蹲下身大骂孟天心的时候,偷偷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送到了孟天心的手上。
原来我看错赛神仙了,薛强也是。
他们两个拼命地往前跑,本来就快要摆脱薛强了,谁知孟天心竟一不小心给什么东西给绊倒,扑通一身倒地,薛强追上来了。
他突然像发了疯一样,猛地扑向孟天心,眼看匕首就要刺向孟天心。赛神仙再次阻止了他,他同样是像及时雨一样推开了薛强。薛强像一头暴怒的公牛,这一次他转变了方向,朝着赛神仙冲去。赛神仙左右躲闪,还是被薛强用匕首刺到右手肩膀边,鲜血大滴大滴地浇灌在杂草上。孟天心又一次把薛强推倒,薛强又向孟天心奔去。这一次,我追上了他们,用干木棍朝薛强的背上敲了一下。他哇的一声捅倒在地,我立马扶起屁股坐在地上的赛神仙,叫上孟天心,趁机逃离了。薛强大喊大叫让我们别走,挣扎着站起来,还是没有追上我们。
警铃的音乐声嚣张地传来,我们知道我们这一次是真正安全了。
我们把赛神仙送到医院。
薛强跑了,不久又听说在一家网吧被警察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