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天刚刚亮。赛神仙下了车,一个人站在河边抽烟,林胖子还躺在后座,睡得很香。我擦了擦惺忪的睡眼,也下车来到河边。
“你看,大概唯一不变的便是这条小溪了。”他没有回头,仍是默默地吸烟。
我莞尔,是的,这条小溪还是像过去那样清澈,丝毫没有被周围日新月异的改变所影响,里面的小石头还是清晰可见。
他手指一弹,把快要熄灭的烟头丢进小溪里,留下一句:“美好的东西总是要被毁灭的,无论他在这世上存留多久。”就转身离开。
我们在车里吃了一些自带的面包饼干,就开车去往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们一路驾着车,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村口。这里再不是十年前那样落后了。里面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小洋房,有些房子前停着气派的小轿车。乡亲们终于知道怎么赚钱,不再是以往那些只知安生立命的农民,他们依靠他们丰富的山区资源,已经朝着一条康庄大道奔进了。
孟天心家还是老样子,老得不能再老的旧房子,还有一个被篱笆围起的小院子。看起来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村政府觉得它有损村容,想把拆迁了,然后在这里建一个小超市。因为不想得罪孟天心这尊财神,只好作罢。
房子前立着一块大理石,上面雕刻了一竖斗大的黑字:孟天心故居。房子旁边有一个小卖部,叫做天心小店。孟天心的房子里很干净,应该是经常有人打扫。一切都保持原样,墙上还挂着孟天心从小到大得到的奖状,贴满了房间的墙壁。
孟天心成了村里的名人。
孟天心给村里捐了很多钱,他曾对我说,他给村政府捐的的钱足够修几十条马路。那些村官也不知到底揩了多少油水。他们知恩图报,在村里大肆宣扬说村里出了一个大人物,在省城里做大老板。他们号召村民向孟天心学习,以后发达了不要忘记自己的家乡。
村里的小学是以孟天心的名字命名的,就叫天心小学。事实上,这座小学也是孟天心资助建造的。孟天心死后还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每年从基金中拨出一些钱给村政府。
村政府协商讨论后,决定在村庄的小广场为孟天心建一座雕像,供后人瞻仰。
我们来到孟天心雕像的地方,雕像正在建造中,头像部分已经完成。太阳下的孟天心笑得很是灿烂,带着一副眼镜,很是斯文,还有深深的酒窝。他的右手掌直立向前伸出,像是在跟广大群众挥手致意。雕像立在广场中央,中间是三四米高的基座。我越看雕像越觉得不可思议,犹如看到天神下凡,我几乎要哈哈大笑了。
我们来到村里的后山。来到孟天心母亲前的坟墓旁。
山上曾几何时是一片绿油油的的葱郁海洋,现在大山渐渐裸露出自己的后背,唯有他高挺的身躯依旧屹立不倒。山脚下一块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建了一座小房子,房子旁边有好多光秃秃的树木木桩叠得老高,还可以看到不少人源源不断地往这里搬运从山上砍伐的树木。
孟大娘的墓在山半腰,墓碑很普通,与周围其他的相比反而显得有点寒酸。上面分明地刻着几个字:不孝子孟天心。墓碑旁那棵杨树十年间已经长高了不少,树干虽然依旧苗条,枝叶却已然成荫。
从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有鞭炮声,响个不停。
泛黄的杨树叶在寒风中飘舞一番后,洒落在墓碑上,还有墓碑下,我们的身前,脚下。
我们站在墓前,望着孟大娘的遗像,凄然说道:亲爱的伯母,我们替天心来看您了。
下山后,我们在孟天心老家门前碰到了阔别多年不见的伙伴。他远远地朝我们招手。叫黄四仁,是这个村里的人。他现在长得老高老高的,身材壮实得像一条牛。胆子也老大老大,那时候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长着一个鸵鸟头,还把头发的毛发都拔个精光,我们都叫他“鸟哥”。
那个夏天,我们和鸟哥成了好朋友。
高考那年的暑假,我们填写完各自的志愿后,在望月湖畔的柳树下出发,开始了我们相约的一段旅行。在流浪中旅游,又或者在旅游中流浪。
我们称它为浪游。
孟天心,赛神仙,林胖子,还有我。
我眼中的浪游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想去美国自由女神像脚下舒舒服服地撒一泡尿,用飘逸的毛笔在她的美腿上一撇一捺地写下“王金娃到此一游”。风一吹,雨一淋,该风干的都风干了,该见鬼的也都见鬼去了,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过,我却收获了无穷的欢乐。这就是浪游的意义。
在浪游的途中,我是一个潇洒的行者。我可以尽情“糟蹋”圣洁的自由女神,也可以爬到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的顶端上哈哈大笑,大声嘲笑拿破仑是一个废物。只要我手上没拿炸弹,就不会有人拿我当一回事。
我还想去非洲的热带雨林,据说那里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地,那里埋葬着我们人类最原始的祖先。
我一个人,骑着我的漂亮的越野自行车,横穿刚果盆地,绕过几内亚港湾。尽兴就好。
我想去浪游,他们亦是如此,并且想法非常强烈。甚至可以说是兴奋之极。
不是旅游。旅游和流浪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你脱下你的阿玛尼西装,然后穿上运动服,戴上墨镜和太阳帽,再背起你那装满各式备用物品的旅行品,蹬蹬腿,往前方会心一笑,就算是踏上了你的旅游之路。
你用你昂贵的数码相机拍下古城的风韵,山水的旖旎,旅游回来时你的相册住进了欢笑,你的肌肉又性感了不少。
我几乎身无分文,像光着膀子一样在大街上爬行,我用我菜色的双目偷窥城市美人被油烟玷污而又不损高贵的容颜,我用我渺小的手掌撑起自己头顶上那片可望不可即的碧蓝天空。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自己在这块美妙的土地上的存在感。这就是流浪。
我们或许不能像真正的流浪者那样潇洒自如,我们依旧希望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行者,来一场痛痛快快的旅行。尽管它的路程不远,时间也不长。
赛神仙说他想去西藏,去布达拉宫。他做出虔诚的教徒姿态,面对遥远的西方,深深鞠躬:“我愿意成为下一个仓央嘉措”。我们捧腹,笑说原来风流倜傥的赛神仙竟然想做和尚。然而他搞怪猥琐的样子又哪有那位多才情僧的半点风韵?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月亮。
母亲般的情人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我们唱着仓央嘉措的诗歌,开始了我们的浪游。
我们击掌,我们的浪游之旅定将充满欢笑。
我们的第一站是浦山。
浦山是我市第一山,高约500多米,屹立在市区的东边,是我市重点打造的一个旅游胜地。山上树木葱郁,植被成林,各种珍禽异兽啊,茶馆啊,寺庙啊,打着各种名号招徕游客。浦山实际上有两座山峰,两座山峰间夹着一座海拔大约100米左右的小山。小山地势平坦,树木繁多,水源丰富,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它成为一块福地。某位有眼光的老板从市政府手中取得开发权,现已在小山上建造了一家酒店,取名曰“蒲扇山庄”。每年来这里度假的游客极多,尤其是炎热的夏季,酒店更是爆满。
我们自带帐篷,在蒲扇山庄不远处搭起,准备在此处露宿一晚。我们选取的位置在一块离山庄五百米左右距离的草地上,草地的正前方是高尔夫球场,向前望去可以瞧见酒店的身影,“蒲扇山庄”四个闪着绿光的大字格外耀眼。
酒店房间里的灯光虽然朦胧却又感觉就在眼前,整栋大楼在黑暗无人的山里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鬼魅,反倒分外亲切。我们把帐篷搭在一棵三四米高的橡树下,帐篷的后面是一片果树林,黑漆漆一片倒是给了我们很好的掩护。我们祈祷在此处没有安装摄像头,要不然我们一定会被赶出去的。老实说,我们不敢在浦山山顶野营,据说那里有白衣长发的女冤鬼飘荡,我们一想到这就怕得要死。
夜晚,山里的空气清新,是山下的世界所不能比的。山风吹拂在人的脸上,就像仙女的亲昵抚摸,干净舒服。高挂在半空的弯月,大大小小像萤火虫一样的满天繁星陪伴我们。
要是真有萤火虫,那就完美了,我们想。我们呆在帐篷里,依稀可以听见远处泉水叮叮咚咚的声响,果树林的虫子咕叽咕叽作响的声音也好似在我们耳边跳舞。除此之外,帐篷外面的世界极为安静,蒲扇山庄的热闹与喧哗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我们打开手电筒,朦朦胧胧的光亮正好是我们希望的,然后在帐篷里玩扑克。林胖子一会儿担心说会不会有蛇爬进来,我们说放心蛇都被你伟岸的身躯吓跑了,一会儿又说晚上睡觉蚊子会不会很多啊。
我们告诉他蚊子就喝喜欢吸胖子的血,咬胖子的肉,吓得他赶紧从背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花露水,擦遍全身,帐篷里一下子也变得芳香四溢。这倒是好事。
大概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们看到从酒店方向鬼鬼祟祟地走来两个人影,从体格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我们害怕,心想他们不会是发现我们了,来抓我们的吧,于是赶紧把手电筒的光关掉,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们走来。
还好,他们在离我们大概十几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然后我们看到女的躺下,男的蹲下。杂草将他们包围,我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们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我们猜大概是由于晚上视线不好他们匆忙之下不小心把衣服扯破了。
我们瞬间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事了。孟天心和林胖子轻叹一声就转过头不再看了。我和赛神仙兴致大起,盯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光听也是一种味道。
这两个草丛里的男女战斗了半个小时左右,就急匆匆地穿起衣服跑回去了。
“真是欲仙欲死啊。”赛神仙垂涎万分,“我敢说这两个一定是奸夫**。”
“为什么?”
“很明显啊,他们来蒲扇山庄度假,却偷偷摸摸地跑到这里来乱搞。要我说啊,他们的丈夫和妻子估计就在山庄里。”
赛神仙还大胆断言天黑无光的情况下他们一定掉了什么证据在草丛里,于是就跑到了那两个男女行事的地方,摸索半天,高兴而归。
他探索得来两个证据。一张名片,和一个金属扣环。名片那个男子的。X市宏业房地产有限公司总经理。
“瞧,我们钓到大鱼了,这个猪头肥脸的家伙,又在干一些***女的勾当。”赛神仙拿着名片念叨,“不对,女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又加上一句。
然后他又拿起那个金属圆环,嘀咕道:“这又会是什么呢?莫不成是什么珍贵首饰?”
我们凑上前瞧个究竟。这个金属圆环看起来的确有点奇怪,既不像衣服的扣子,也不像戒指耳环,会是什么呢?难道真如赛神仙所言,是一个好东西?我们都好生好奇。
“这看起来怎么像我妈妈乳罩后面的扣子呢?”林胖子语气弱弱地插上一句。
好吧,我们几乎都要晕倒了,赛神仙像是猛然顿悟一样,一股脑地把手上的“珍贵首饰”扔掉,脸臊得跟红屁股一样。
“我说怎么闻到一股骚味呢?”赛神仙向金属圆环所在的地方吐一口痰,“呸呸!”
我们又打开手电筒,继续玩扑克,同时还要时时提防有人向我们靠近。
孟天心和林胖子的牌艺真是不敢恭维,我和赛神仙赢得都没一点劲了。为了调动我们的兴致,孟天心提议说谁输了就刮谁的鼻子,我们笑说没意思,老把戏。
林胖子又建议谁输了谁请客吃饭,“你这个死胖子就知道吃”,我们把他噎得半死。
最后赛神仙提出新的惩罚办法:谁要是输了,在后面的旅途中就要背赢了的一方走五百米的路程。我们都叫好,唯独林胖子面有难色。于是我们商量后又把五百米改为一百米,林胖子才算勉强答应了。
就这样玩到了十二点多,我们才睡觉。我们四个约定好睡觉时轮流看家,以防意外情况发生。第一次是孟天心看守。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的发生地点在医院,像是一个恐怖故事。深夜,一个老太婆用手指着眼前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带笑容的男医生,惊恐地叫喊:“是你,就是你。”男医生平静地看着老太婆,脸上的笑越来越浓。老太婆不说话了,她的嘴巴张开很大,干巴巴的脸上全是恐惧。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眼珠子就像是快要爆出来一样,一动也不动。安静。只有窗户外的冷风呼呼地吹。
在梦里,我极力睁大双目,想要看清楚窗户上到底显现的是什么东西,却总也看不清,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还有男医生的背影。我猛地醒来,怎么也想不起梦里老太婆之前发生的事。口罩,白大褂,注射针,婴孩,呼喊声…..这些影像怎么也串连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让孟天心睡觉去,我来看守。他谦虚地说你才睡了一个小时多,你继续睡吧,不用担心我,等一会我再叫你。
我说,鬼才担心你呢,我醒了,现在没睡意了,一睡就做噩梦。
好吧,那我也去做梦去了,你等一会儿再叫我啊。
去吧,祝您春梦了无痕。
我就这样一个人眼睛睁开,呆在空旷寂寥的野外,听着风吹草动的声音。老人们都说在这座山上曾被日本鬼子活埋了几千国民党士兵,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此事,那几千烈士只怕早已尸骨无存。
而他们的英魂是否还在空气中飘荡,是否被我们所打扰?我望着蒲扇山庄不灭的霓虹灯,明白光明永存于世。
在静谧的空间里,我感受到的是风吹的声音,还有我自己的心跳。我是活着的。这就叫生命。我越想越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被抽空一样,这种感觉我日后都没有产生过。
过了一个小时后,赛神仙醒来接我的班,这一次我睡得很香,做了一个好梦,就在要与某女云雨时,我被赛神仙粗鲁地弄醒。还好,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暗自庆幸。
赛神仙他们三个早已醒来,正神色焦急地收拾行李。我看了看手表,才凌晨四点。我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赛神仙让我看帐篷外。
妈的,我看见四五个人正从蒲扇山庄的方向向我们这里跑来。还有狗。我听到了汪汪的叫声。
他们发现我们了吗,我来不及多想,赶紧穿上衬衫,收拾东西。
收拾完毕,我们背起包裹往前跑,我问他们我们这是去哪,孟天心喘着气告诉我刚才他们已经商量好,我们的目的地是山顶。
我们管他妈有没有摄像头或者机关暗器,卷起行李,钻进果树林,在里面狂奔,与野狗赛跑,与时间赛跑。我们要赶在日出前到达顶峰,区区保安,看门狗算不了什么。他们还在我们屁股后吃屎呢,我们像是充了气的热气球,飘啊飘,像飞一样,向着山顶奔去。
林胖子深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一路上磕磕碰碰跌倒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毫不犹豫,一脸从容地爬起来,继续前进。我们被他的精神感动,又怎能退缩。
保安和他们的猎狗早就被我们甩开,我们还是如风一般在沾满露珠的树木间穿越。天微微亮,山路上不少路人已在攀爬,他们都简装上阵,肩膀上披着一块毛巾,他们当中大多是一些年轻活力的年轻人,也有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我们时不时能够看到一两个穿着短裤,身材妖娆的少女香汗淋漓迈着双腿向上爬。感谢她们,她们袭来一阵清爽的风,我们的疲乏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不到五点,我们如愿登上顶峰。久违的山风一个劲地打在我们面上,真是舒服至极。我们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我们真应该在此处插上一面旗子,写上我们的名字。一座残破的长木板桥将浦山两座山峰连接起来。我们走到山顶边缘,向下俯视,小小的蒲扇山庄宛若一只蚂蚁躺在我们脚下,甚至连蚂蚁都不如,我们压根就没有瞧见它的影子。
小时候在乡下的后山上我曾目睹过一次日出的景象。那时也是夏天,我陪我的一个伙伴在山上看守他们家的西瓜地,就在后山上的瓜地里睡了一晚。由于睡得很死,对于日出东方的壮阔景象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印象,只是睁开眼时突然发现远处一团火一样的红照耀在我身上,太阳正笑脸盈盈地在天边望着我。
山顶上一座雅致的小亭子玉立,名曰仙女亭,正是供游人观日而建。啊,今天我再次有机会向太阳公公问候早安,心情激动万分。我抬头看见月亮姑娘半遮着秀容,在云层里害羞地张望,她大概也在等着太阳公公的登场。山顶上很快聚集了许多人。终于,东方破晓,一缕曙光初现,墨蓝色的天边泛出绯红的朝霞,鲜艳的红,透露出一股神秘的气息。不远处的浦山的另一主峰在迷蒙的空气里影影绰绰,时隐时现。这一切,恍如节日狂欢前的轻歌曼舞。
我们静候更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人群欢呼。只见山的另一边被无尽的娇艳欲滴的红燃透,我们顾盼的旭日冉冉升起,他的脚步很慢,好似是知道自己即将要扮演救世主一样,睥睨世间万众,他又是那么的慈眉善目,光彩照人,照亮我们的心底深处。孟天心在一旁陶醉:“多么壮观啊,这代表的是新的希望!”
新的希望,也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