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不是没有幻想温庭湛是女子,或者他是女子的情形,甚至因此憧憬过许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希望原本男儿身的先生,因着别人想要讨好于他的缘故,被生生变成女子,变成了在现在的世俗常理看来,只能生活在深宫后院中,甚至作为玩物豢养的人。
这是先生现在寄身的躯体,他现在才发现,但作为身躯使用者的先生,定然是在苏醒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或许认为他的占有欲不值得信赖,又或许是此事实在羞于启齿,向来习惯谋定而后动的人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将身体的异样隐藏起来,做着原先打算做到的事。
以女子之躯带兵行军,也就意味着伤势得不到处理,周围的人不可信任——毕竟,谁也不会知道,当她的身份被揭穿时,军队里回出现怎样的血雨腥风。甚至到了最后,为着他在圣旨中表现的小情绪,先生还顶着伤势,耗尽了浑身内力,从边疆星夜赶来。
那人的感性向是敛在她八风不动的皮囊之下,便是内里极尽关心,面上也不过是淡淡的一眼撇过。能让嘴硬心软的人说出江山为聘的承诺,纵容着他掌控自己的命脉,任由他搬动沉睡的躯体,默许他知道这样令人羞恼的事实,这大概也是她为数不多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了。
便是在那些荒诞的梦境中,楚烨也从未体会过这般待遇,至于惯常哄人的花言巧语,则早已被楚烨抛诸脑后——那人向是只做不说的性子,能有这般近乎用尽心思的动作,已是极为难她了,既是确定了她对他的感情,那么两人之间剩下的步子,还是由他来走吧。
楚烨没能在殿中停留太久,上朝的钟声响起,老旧的宫门被驻守的禁军用力开启的声响已经传到了内殿,便是皇帝,也没有什么任性的权力。他匆匆换上朝服,以将军需要休息不得近身之名,让宫人全数留在外殿伺候,只在内殿门口留了暗卫守护,便神思不属地离开了。
心里念着独自睡在宫闱之中的人,毕竟若不是累极,那人是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半分疲态的,更不用说是在拥有了弱点后,便是他离开时,也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了。故而,甫一下朝,甚至等不及内侍备轿,楚烨便快步赶往那人沉睡着的内殿。他推开殿门的动作不出所料地惊动了原本沉睡着的人,还未来得及动作,他的颈间便横了把寒光四溢的长剑。
他抬头,正对上了自家先生的眸光,那人显然还未完全清醒,深邃的黑眸有些恍惚,只是本能地露出了暗藏在眸底的厉色。像是择人而噬的绝世凶兽,从深渊里抬首向外,凶戾得似乎带着血光的神色拢在一层有些茫然的薄雾中,显得愈发诡谲了起来。浓郁到极致的杀气迸溅,极静的环境中,楚烨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驻守在房梁上,暗卫深沉到近乎绝望的吐息声。
在这样危及生命的情景里,楚烨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先生的能耐他当然清楚,不要说是现在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了,便是在朝堂之上,先生手中只有块记事用的笏板,而皇家的当值暗卫装备齐全,只要她想动手,这些人也决计不可能拦得住她,可他并不在意。
他开心的是,尚未完全清醒的人对其他气息的接近如此在意,辨不清环境和眼前的人就干脆利落地兵戈相对,却在他面前,能够放纵本能地安然睡去。楚烨知道她现在的状态,也知道她平日的习惯和难处,便是这一点细微的特别,也够他回味咂摸良久了。
于是,他近乎顺从地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威胁,甚至在看到温庭湛眼中、沉溺在迷茫里的那一丝依旧带着警惕的凌厉时,兀自将自己的要害送到了剑锋前,面上含笑,语气中带着能溺死人的温柔:“先、子澄,子澄?无事的,不是旁的什么人,是烨回来了。”
温庭湛身上所有的机能都在叫嚣着透支,整个人恍惚了好久,才堪堪在迷茫和困顿中找回了一点清明。她收回了剑,凌厉的目光在四周扫了圈,在看到楚烨时,眸中才带了点少见的柔软与微不可查的歉疚。哪怕是现在,她也并不后悔方才的应激反应和之前的隐瞒,但面对着有意愿要相伴至死的人,或许还是众人眼中难得的爱侣,有些话,也还是要说清楚的。
温庭湛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强势,哪怕是面对着眼前人的地位和权势,她的神情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知道这人能听懂她的未尽之意:“抱歉。”抱歉之前隐瞒了你许久,也抱歉方才面对这样的情形时,并不能完全地给予你信任,甚至在尚未清醒时,对你刀剑相向。
“但是,我并不会后悔,”我不会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这是我为自己留下的、仅有的警惕和退路,温庭湛的视线直直对上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她名义上的弟子,所以,“你可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楚烨,在知道了这些以后,你此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看着温庭湛面上认真到近乎是孤注一掷、不计后果的表情,楚烨也正了神色,挥手让侍立的宫人乃至驻守的暗卫全数退去,这才回了她的询问:“先生不必抱歉。”将你拉出舒适区域,最终又没有给你足够安全感的人是我,为着一己私利,没有与那些人分说清楚,让你承受了这样屈辱的人,也是我。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脸面,来接受一个全然无辜者的歉意?
“先生亦不必后悔,”你的做法本就无错,你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不被所谓道貌岸然者拿捏在手,为了能够在重塑身躯后,依旧拥有自己本就拥有的自由和傲骨,而不是被人逼着雌伏,从此羁留于后宅庭院之内。这样清醒的举动,又谈何后悔?
说道最后时,楚烨已经半跪在了地上,他珍而重之地俯首,轻轻贴上了那人的膝盖。这样近的距离,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人新生的肌体因着伤势不由自主的轻微痉挛。楚烨的眼中酝酿起了沉肃的风暴,先生向来光风霁月,面对怎样的局面,都是不动如山的可靠存在。可她现在所有的努力,却都来源于根骨中的不安定感,而这种感觉,却正是他亲手早就的好事。
眸底的戾气愈发深重,便是趋炎附势的文家已在里世,根本联系不到,他也绝不会放过朝堂中那些阿谀着想让将军入后宫的小人!不过此前,更重要的却是好好安抚他的先生,他的挚爱,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楚烨回答的语调温柔而笃定,丝毫迟疑也无:“此前所有的承诺当然作数,为着能嫁做男妻,烨可是在祖宗面前发过誓的,还望先生不要丢下烨一人。”
我从最开始,就妄想着将神明拖入人间,现在,神明为了我的愿景,染脏羽衣、堕入红尘,甚至遭了他人的暗算。这本就是我极卑劣的求之不得,我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忍心,将我的神明独自抛弃在踽踽众生之中?更何况,这些因果,说到底,也本该是我欠你的。
想到那些小人的伎俩,楚烨又是愤怒,又是心虚,甚至还带着点卑劣的开怀,他知晓了先生唯一的弱点和秘密,而先生,却是再理智不过的存在了。这个时代的女子地位,她也清楚,所以绝不会允许半点把柄流落在他人手中的,这大概,也就意味着,除非死亡,先生再不会抛下他了吧?哪怕死在先生手中,也要比被先生弃在这无望的泥泞中挣扎要好的多。
没等温庭湛再说什么,楚烨已经坐到了她身边,甚至以女子常做的姿态,依偎在了她的怀中:“先生,礼部和星陨阁早已定下吉时,婚期将近,先生又如此大的手笔,以西凉整卷江山为聘,烨又无父母姐妹添妆,封王了的几个兄弟也与烨不熟,烨都不知要何以为妆了。”
见他如此姿态,温庭湛又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向来内敛的她也忍不住眼眶发热,毫不犹豫地反手将人从身边抱起,让他坐在怀中,有些喑哑的声线在他耳边响起,低沉的音韵中带出些连她自己都未品出的性感来:“自然是无事的,只阿烨愿嫁予我,便已足够了。”
楚烨只在身体腾空时小小地惊呼了声,便懒懒地倚在那人一如既往的温暖怀抱中,任凭自家先生环着自己的腰身平复心情。嗅着氤氲在鼻端的清浅竹香,楚烨有些得寸进尺地伸手抓过了她垂落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把玩着,心下是久未有过的宁静安适。
便是听到这样浅显却诚挚的告白,也丝毫不显意外,他甚至有余裕半仰起身来,在那人的薄唇上落下一吻,跟着调笑道:“娶为妻,奔为妾,还望先生莫要将烨贬做了妾才好。”
时光安谧,窗外春光正好,他的先生将他拥在怀中,微微低下头来,唇瓣交叠,两人的黑发缠绵在一处,散落在错杂的衣料间,宛若错落在明暗光影间的绝世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