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望洛说复仇之事还需托人前后打点周全,两人便在夷则城暂时住了下来。她试探着问过他有何计策,他只说打点清楚之前都无法确认能否一举成功,因此不愿透露。
她知道他每日都在自己的厢房中接见着各式各样的人,她常透过窗子远远地看着;那些人里,小厮打扮的也有,官家打扮的也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也有,众人面对他时的神色,不是毕恭毕敬,便是假笑谄媚。有时,她会看见他赠人玉钱,出手阔绰;有时,她会看见他收人名帖,谦恭还礼;而连日不变的是,每日早饭后和晚饭前都会有身着白衣、腰系紫带的小厮给他送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包裹内的东西,她却一次也没见着。
如此过了五六日,她已有些失去耐心了,他忽然在晚饭时对她说道:“今日恰逢夷则城建城六十周年,城心广场会举办庆典,一会儿一起去看看吧。”
“大仇未报,无心游玩。”她心中不快,冷冷拒绝。
“我已打点好了,计策可行,明日便带你去报仇。”
她闻言一怔,抬眼看他,只见他正微笑回望着,那笑容又轻又暖。
“茉尔,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他伸出右手,轻轻覆在她左手上,柔声道,“不过,作为报酬的一部分,今夜你非得陪我去看那庆典不可。”
她看着他的右手,轻轻将自己的左手翻过来,让他握住,然后红着脸点了点头。
夷则城毕竟紧邻州城,聚集着大批住不进州城的各路人士,因而繁华程度并不比州城逊色太多。时值盛典,城心广场上张灯结彩,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他带着她参加园游会,又拉着她猜灯谜、看杂耍、尝小吃,玩得十分尽兴,令她一时间将报仇之事都抛到了脑后。
她跟一群孩子一起玩七彩沙画时,无意中抬头看见他正在沙画帐子门帘下的幽暗处与一名粉妆玉琢的女子交谈。那女子面容姣好,眉目之中却满含哀怨,谈话间抬手拨弄头发时,自华服之中伸出的右臂竟烙着几处暗红的结痂。她就这么看着,那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那女子不时点头,临别前弯起嘴角温柔一笑,还对望洛行了个大礼。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着有人向他行大礼了。
从聆雨茶庄那时起她就隐约意识到,他的身份地位绝对非同一般,否则那庄主不会派得宠的侧室来接车,更不会带着夫人和那么多庄众亲自到门口迎接,送别时还骑马跟着他们的车子,一直送到他们的车子上了州际互通大道才停下。这一路上,无论去到什么地方,总有人笑脸相迎地主动献殷勤,而他总是在迎上来的人开口前先自称一句“望洛”,那些人便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此后都称他为“望洛公子”。
其实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他能租到那样少见的上乘车马,且一路上从来只走官家大道,并不打算避人耳目,正是自信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她见他目送那女子离开,转身要回到自己身边,连忙低下头继续玩她的沙画,却发现自己的画盘早就被边上的孩子弄得乱七八糟。
“看来女侠不太擅长画画。”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仍是温柔可亲。
她索性将画盘一翻,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小孩子家家玩的东西,本大侠不屑用心。走吧,出去看看。”
“也好,马上就该燃花炮、放烟火了。”他自然而然地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带着她走出了沙画帐子,一边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方才那位是丁府的晴翠姑娘,近日里丁汉林最为宠爱的丫头,是他尚未过门的第六房小妾。我托人联系了她,约她今夜趁乱来与我见面,正是要托付她几句,明日我们才好办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此前并不相识。”
她放下心来,面上却冷笑道:“费心解释什么?你与她此前相识与否,与我何干?”
说话间,他们已行至人群簇拥处,身边的人推推搡搡,一边议论着为何还不开始,一边都想往广场中央的观礼花台挤,她也被挤得左摇右晃,甚至连脚跟都有些落不下来。
望洛低声说了句“失礼了”,随后便一手将她圈进怀里,另一手高高举起,挥舞了几下。
她在他怀中倒是站稳了,只觉心跳飞快,双颊发烫,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不一会儿,她听见有人高声叫着“让开”,他圈着她的手也随之松开了。她回头看去,只见人群之中渐渐清出了一条小道,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被望洛牵起了手,沿着那小道走到了人群的另一头。
广场中央的花台上坐满了人,正中间却早就留好了一张可供二人入座的缎面扶手椅,椅子周围还空出了几尺宽的位置。望洛牵她上去坐下,一个官家打扮的人跟在他身边,不停赔笑,说着“接驾来迟”之类的话。望洛向那人笑了笑,扬了扬手,说了句“有劳了”,那人便识趣地退下。
她正开口要问,花台之下便有人高呼一声“放”,紧接着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花炮声。她向台下看去,只见数条绢扎彩凤穿行于广场正中的七座图腾柱之间,舞凤的皆是光膀子扎头巾的健壮汉子,花炮就在他们脚下一串串地炸开,火光明灭之间彩纸纷飞,很是好看。人群之中,叫好声此起彼伏,声音甚至比花台下器乐班子的吹吹打打还要响亮。她沉浸在热闹的庆典氛围中,不时与人群一同鼓掌欢呼,在舞凤人使出看家本领时兴奋得高声叫好。
彩凤舞毕,便有人扛上来六十座一人高的大花炮,夷则城城主款款走到花台正前方,在台下对着花台三鞠躬后,才伸手接过了火把。
她余光中看到,那城主鞠完第三次躬时,坐在她身旁的望洛轻轻点了点头。
“会很响。”他忽然对她说道。
“什么?”她听得不太清楚,他却不再说话,只是笑着,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在捂上她双耳的那一刻,第一座花炮被点燃,果然一声巨响,而后彩纸漫天,纷纷扬扬仿佛落雪。第六座花炮炸响后,图腾柱后的烟火官也点燃了引线,千百个筒子开始挨个向夜空喷射。一时间,礼花次第盛放,花炮连连炸响,人群欢呼不断,七彩纸花窣窣地飘落眼前,夷则城中万家灯火在远处闪闪烁烁。她沉浸于眼前盛景,不由自主的惊叹声早已淹没在花火的声响和人群的欢呼之中。
她在兴奋中下意识地侧头看他,正迎上他温柔目光。
她看见他双唇开合,看出他说了什么,便在这喧闹之中怔住了。
她的双眼忽然盈满热泪。
她轻轻点头,看着他欣喜得眼中几乎要流出光来。
她轻轻拉下他捂着她耳朵的双手,任由他凑近,然后迎上去,在他嘴角印下一吻。
他一手环着她,一手轻抚她的脸庞,带着轻轻暖暖的笑容一再凝望她的双眼,在她眼中看见绚烂烟火的倒影,也看见了自己。
回客栈的路上,马车在拥挤车流之中走走停停,她靠在他怀中渐渐睡着了。他带着笑,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车窗外仍是人声鼎沸,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他轻轻抬手,从她泛着酒红色的发梢上取下一瓣鲜红的花炮纸。
自庄主苏醒那日起,不语便搬回了庄主苑中的下人房,与观棋轮班贴身伺候,全心照看庄主,只是每天清晨仍例行回三小姐苑内略作打扫,好在不曾再见有何异样。
贾磊虽不再昏睡,但体弱气虚的症状却总不见好,平日里只想窝着坐着,即便天气好了被观棋和不语强行拉到花园散步,也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回房躺下。
城主家的大小姐仍住在庄中不走,只道心中有愧,一定要看庄主痊愈了才能安心。不语心里还是怀疑这位大小姐,观棋却看出庄主对这位大小姐颇有亲近之意,有她作伴时心情总是很好,也没见她有什么非分之举,每日不过是来探探病,陪庄主聊聊天、喝喝茶,便渐渐放下心来,还安慰不语不必多虑。
至于贾然,她知道不能跟贾磊撕破脸皮,那日摔门确实不妥,便下狠心自掏腰包让人重新买了套一模一样的南窑秘越青瓷茶具,亲自给贾磊重新布置了沏茶的小木架车,推到贾磊房中赔了个不是。贾磊本来也没怎么生气,见这个从小坏脾气的二妹妹竟破天荒地低了头,更是乐得摸了摸贾然的脑袋,告诉她不必介怀。
庄主抱恙,许多事情不便亲自料理,贾然仗着庄主认可了她的签章,顺理成章地将事情揽在自己肩上,一边让自己的小奴跑前跑后地堵截消息。各房管事的只见庄主对此没做什么指示,便当是庄主默许;又见贾然毕竟是当过几年城主夫人的,处事也算周到妥当,于是慢慢地也将贾然当作半个庄主看待。
庄中事务有妹妹分担,贾磊每日都能好好休息,午后还能与梦中情人品茶谈笑,便甚至开始觉得这场大病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没有向城主家的大小姐询问那天她说的那句“这位公子我曾见过的”是什么意思。
贾磊与这位大小姐本就聊得来,连日相伴,情好日密,他终于开始称她为“初儿”。
——许念初,多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