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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苏苏,我们都好想你哦

大半年以来,这是叶蓁蓁第一次没有早上游泳,也没有去Spencer那里上课,下午四点不到就回了家。

她给苏桐留了个言,要他早点回家,说有要事相商。苏桐一个多小时之后才看到,赶紧打电话过来了:“怎么了?”

“你回家来说嘛。”

“这么神秘?”

直男的脑回路立刻就指向了错误的方向:“是不是买了咱俩在网上看到的那套烈火青春连体衣?嘿嘿嘿嘿……”

结果叶蓁蓁并没有跟平时一样或笑骂色狼,或跟着一起“嘿嘿嘿”,她是认真的有心事:“不是啦。”

苏桐也就马上听出来了:“好像很严重的样子,那我尽快啊。”

他接电话的时候,正好在四平跟王建平开完会,一看也六七点了,办公室里的人下班的下班,出去吃饭的吃饭,所剩无几。

这段时间他两边跑,老实说消耗实在是大,再是铁打的,整个人也弄得有点疲惫不堪了,突然有个机会能早点回家,心里也很乐意。他于是一面往外走,一面和叶蓁蓁说着话,走到大门外走廊转角处,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他赶紧道歉,“对不起”说到第二句卡住了,来的是杨子意。

她手里提着两个咖啡提袋,一个给完全撞洒了,苏桐衬衣上沾了一片,她自己更是重灾区,一条白色束腰连衣裙成了花的,还带香喷喷的咖啡味儿,紧紧贴在胸口。

“欸,你怎么在这里?”苏桐很意外。

“来看看王总,和你啊,王总没跟你说?”杨子意说得很随意,实际上心口“咚咚”乱跳,如同擂鼓,因为她根本就是瞎掰的,赶紧把另一个没撞到的咖啡袋递过去,“想着下午大家该犯困了,给你们买了咖啡和甜甜圈。”里面还真是两杯咖啡,还有两个精美纸袋包装的甜甜圈。

这时王建平推着轮椅从外面进来,一愣:“杨小姐?怎么不早说你要来啊,我好去门口接你。”

杨子意的脸腾地就红了:“我跟甘晓峰说啦,他没告诉你啊?”

甘晓峰是四平的行政总监,也是杨子意的师兄,正是因为他的引荐,万邦才注意到这个项目。

王建平一听,甘晓峰今天压根儿都没在公司啊,但不管怎么样,身为东道主对客人总是要表示欢迎的:“说不说都没关系,随时来随时都欢迎,进来坐坐吧。”

苏桐把咖啡递给他:“你有口福了,子意买的。”

王建平一看这不是两杯吗:“你不喝啦?”

他看看表:“我家里有点事儿,得马上回去。”一想又交代王建平,“我今天要的那几个数据,叫财务那边赶紧理,今晚Lily她们几个得加班,搞出来了立刻给我打电话。”

王建平稍微迟疑了一下,苏桐没注意,对杨子意挥挥手准备走了:“你们慢慢聊啊,我先走了。”

她脸色都变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脚尖不知不觉间跟着苏桐转了方向。王建平浑然不觉女孩的心事,在旁边努力地尽地主之谊:“来,杨小姐,这边请。”

她架不住王建平的热情,只好跟着王建平进了四平科技,里外参观了一圈,走到里面,听到说“这是我的办公室,隔壁是苏总的办公室”,她忽然就站住了,笑着说:“王总,我裙子给咖啡打湿了怪难受的,我带了干净衣服,去换一件。”

王建平推着轮椅转头打算带她去洗手间,杨子意却顺手推开苏桐的办公室:“我就在这儿换吧。”不由分说,进去把门关上了。

王建平一愣,不好说什么,想了想掉头出去了。

杨子意进了门,却没有急着换衣服,而是先好好看了一下苏桐现在办公的地方。这个办公室和记忆中在万邦的时候一样简洁,桌子上放着电脑、几本书和简单的文具,还有一个A4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看,笔记本已经用了一大半了,几乎每一页都有满满当当的内容,字迹笔锋锐利,连钩带草,和主人一样天风海雨,不拘小节。

此外唯一叫杨子意觉得眼熟的,就是桌角放着的一个杯子。细长瓷杯,带盖、红色,她拿起来端详,发现上面还有四个字:一生之我。

她见过苏桐在万邦用这个杯子,但从没见过上面的字。

现在看见,就知道这一定是女朋友送的东西,否则以苏桐的个性,没可能选一个这么矫情的题词。

她良久看着那几个字,王建平的轮椅摩擦声从室外隐隐约约传来。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似乎已经十分空旷了,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王建平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可以进来。

尽管腿脚不便,他仍然是个男人。

也许所有男人,都可能在某一个时刻,像陆天明一样突然变出一副狰狞可怖、叫人无法想象的嘴脸。

伴随着栩栩如生的想象,刺骨的恐惧突然涌来,像冬日寒风一样凛冽,似乎马上就要把她吞没。杨子意慌忙想把杯子放下,就在接触桌面的瞬间,外面响起敲门声,她手一抖。杯子与桌面边角擦身而过,应声落地,粉身碎骨。杨子意慌忙拿了纸巾尽量收拾起来,丢进了桌子脚下的垃圾桶,她一眼瞥见那里有个小杂志架,心里一动,又把那条换下来的裙子塞了进去,想着过一两天,可以用这个理由再来一趟四平。

来见一次苏桐,就要找一个借口,找来找去黔驴技穷,不如自己预先埋伏一个。

她刚弄好,听到外面王建平很有礼貌的声音:“杨小姐,我找了一位女同事过来帮你的忙,她可以进来吗?”

“啊不用,不用,谢谢,我马上就换好了。”

她包里是真的有衣服,瑜伽上衣,瑜伽裤,计划八点在家旁边的健身房上课的。说来上课的计划也制订很久了,衣服天天背着,其实从来没去过。结果衣服在现在这个场合派上了用场。

没有被生活重击过的人,不会知道重新振作有多么难,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盼望着再度入睡。

瑜伽套装当然和高跟鞋十分不配,但总算是一身完完整整能见人的行头。

她总算换好了,走出去听见王建平在稍远的地方正打电话,没注意到她,讲话的声音很焦躁:“我现在去哪里随便找一个有经验的CFO[13]?你不能回来帮着把手头这些东西做完再说吗?”

那边“哇啦哇啦”在说什么,但意思肯定都是拒绝,王建平一眼瞥见了杨子意,抱歉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眉间的纹路,都透露了他满心的烦恼。

杨子意听了一阵子,听出来这是四平的CFO带着财务经理离职了,苏桐要的数据,根本没有人去做。

她等着王建平心灰意冷地挂了电话,说:“王总,我是学财务出身的,审计方向。你的财务数据,需不需要我帮你看一眼?”

王建平一愣:“这……这怎么好意思?”

杨子意摆摆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的数据我跟了一段时间,也挺熟的,应该不麻烦。”

王建平一听,这第一是求之不得,第二是却之不恭,病急乱投医,那就去吧。两人往财务办公室而去,杨子意脸上带着难得的愉快的微笑,因为至少一段时间内她要来四平,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苏桐回到家,叶蓁蓁已经忙进忙出地把晚饭张罗好了。拜网络发达所赐,叶蓁蓁临时起意吃个火锅并不麻烦,在APP上从附近的生鲜超市买了肥牛卷、午餐肉、鱼滑、豆皮、海带、土豆片、青笋送过来,再把重庆带过来的好牛油底料加青花椒,用好几罐高汤煮上,再把蒜蓉、葱花放小碗里一字排开,锅盖揭起来时满屋子都是香的。

苏桐在电梯里就闻到味了,龙卷风一般地进屋,心情十分激动:“今天啥日子?”掐指一算,“你生日还没到,我生日已经过了,是不是哪个舅爷大寿我们赶不回去,开个分会场庆祝?”

叶蓁蓁笑眯眯:“就是想吃火锅了嘛。”

她上来给他摆上碗、筷、油碟、干辣椒碟,又给他顺手套一件方便围裙,这是吃全套的装备。

两人坐下大快朵颐,吃了半天苏桐回过神来了:“你叫我早点回家就是为了吃火锅啊?”

“值不值?”

“值。”苏桐答得斩钉截铁,然后瞟了叶蓁蓁一眼,“还有啥?”

叶蓁蓁就等着这个顺坡好下驴,给他夹了一筷子肥牛:“我又换工作了。”

前两天还在说要从创世辞职,现在就直接换工作了,苏桐对叶蓁蓁很钦佩:“乖乖,行动力太强了吧,怎么找到的工作啊?”

“还是高姐找的,让我去另一家公司。”

苏桐不懂:“怎么把你塞来塞去的?这是对待助理的正确方式吗?”有点犯嘀咕,“有钱人的花样真多。”

“也不是,她的意思是我这次算正式上班,创世的工作经历只是培训。”

“哦哦,她昨天晚上叫你去,就是说这事儿吧?”

“一半一半。”

“还有一半是啥?”

“昨晚电话里说了的啊,她喝醉了,心情不好吧,对高姐这种人来说算是很难碰上一回了。”

“好吧,偶尔喝多了发泄一下对身体好。”苏桐觉得这样的高佳妮比较像一个真正的人,会喝醉,也会心情不好。

他继续一边吃,一边继续问叶蓁蓁关于工作的事:“上次她让你去创世当顾问培训生,这次呢?培训生当完了总要升个级吧,实习主管?”

叶蓁蓁放下筷子,叫苏桐:“你坐直,深呼吸。”

苏桐“扑哧”一笑,以为女朋友逗自己,然后一看对方居然是认真的,急忙照做,挺胸昂首,腰板儿笔直,严肃地望着叶蓁蓁:“领导请指示。”

叶蓁蓁摸了摸鼻子,这是她内心波澜起伏的表现,忸怩了半天,终于说:“助理总裁。”

苏桐皱起眉头,和叶蓁蓁大眼瞪小眼,过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啥?”

叶蓁蓁提高了声音:“助理总裁!”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绝对没有错,事实上叶蓁蓁今天早上听到高佳妮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反应和苏桐一模一样,而且人家说了两遍都还不信,非逼着高佳妮在纸上写了一次。

苏桐比她更快接受现实,没一会儿就缓过来了,感叹了一声:“这个升迁速度,比火箭还快啊。”举起玻璃可乐瓶,“来,叶总,我敬你一杯!!”

叶蓁蓁抿着嘴笑:“你说高姐疯不疯?”

“她总有她的原因吧。”

“特别对,她又跟我说了一次那句话,说她身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信得过的人了,你觉得至于吗?”突然想起了什么,激动地敲碗,“宝,你记得在马尔代夫,高姐身边那个小狼狗吗?叫阿彬,六块腹肌,天天跟她去游泳那个?”

“记得。麻烦你不要每次提起六块腹肌就流口水,矜持一点,来擦擦。”苏桐递过去一张纸巾,“他怎么了?”

苏桐脑子里浮现出他在高佳妮公寓楼下见到的那辆车,车里坐着一个手腕上有文身的女人,开车的人就是阿彬。

叶蓁蓁接过纸巾白了苏桐一眼,说:“高姐说那是跟了他们夫妻多年的司机兼保镖,她和老公分居之后就帮她做事,结果从马尔代夫回来,竟然不声不响地回她老公那里去了。”

“是不是怕高姐责怪他啊,没保护好老板?”

叶蓁蓁对着桌子猛击一掌,红油汤底在锅里晃荡晃荡,冒出一片煮过头的肥牛,被苏桐眼疾手快一筷子夹走吃掉了,只听叶蓁蓁说:“就是!高姐说阿彬失职来着。”

苏桐心里一动,暗想失职没啥,千万别是故意,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把话题转回到和叶蓁蓁切身相关的部分:“对了,你到底要去哪家公司当助理总裁啊?”

叶蓁蓁清了清嗓子,说:“和合。”

苏桐的筷子定在了空中,筷子尖跟锅里一片烫得完美的午餐肉近在咫尺,肉片丰腴柔润,在牛油汤里载沉载浮,极尽诱惑,但苏桐一时间顾不上了。

他缓缓放下筷子,庄重地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擦干净自己嘴上的油沫子,然后站起来步伐稳重地走到叶蓁蓁身边,“扑通”一声跪下参拜:“娘娘!”

如果说万邦是猛兽,创世是标杆,那么和合就是传说中的庞然大物。它是一个品牌名,旗下有几十个公司,不同的事业部里都有子公司独立上市,资产总额以百亿计,在全球范围里提供上万个工作岗位。在商业世界里,和合是当之无愧的重量级游戏者。

现在,叶蓁蓁要成为它最高层的管理者之一。

任谁听到了都会比苏桐反应还大,他现在这样子,都算稳得住的了。

叶蓁蓁啼笑皆非,一脚把他踢开:“滚。”筷子一放,干脆不吃了,愁眉苦脸地呆坐着,“我不想去。”

苏桐爬起来了,摸摸她的头发:“不想去就别去嘛,这活儿也确实不是你干的。”

叶蓁蓁抱着他的腰,脸也贴上去,感觉到爱人皮肤的热度,心里安定了一些,小声说:“可是我又不想对不起高姐。”她伸出一只手比画了一下,“你没见到她昨天的样子,好可怜,像什么都没有了,喝得要死要活的在那里拼命流眼泪,还哭不出来。”

她很认真地仰头看着苏桐:“要很伤心很伤心才会这样,想哭却哭不出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猜是。”

苏桐点点头:“嗯。”他瞧着叶蓁蓁饱满的额头,慈悲又明朗的眼睛,心里溢满了温存,“你猜猜就好了,永远别自己知道。”

这事儿让两个人都有点恍惚,尤其是叶蓁蓁。吃完火锅收拾完桌子,她默默在电脑前坐下,开始在网上找和合的各种资料。现在她找资料也是一把好手了,数据从什么地方找;行业报告从什么地方找;可信度如何判断;各种不同的渠道得来的相似信息如何交叉对比;如何锁定关键词,再从关键词延展开去寻找关键事实;信息积累到一定数量之后如何进行线索的提炼;如何再沿着线索去分析,找到更多分门别类的资料……去芜存菁,去粗取精,她叶蓁蓁已经不再是只能用百度防身的门外汉了。

游刃有余之时她恍然想起,这些乍看信手拈来的技巧,就是在高佳妮那里学来的。某一次上课时,有一位大佬闲谈起互联网的资讯矩阵如何存在的话题,现场就随手拿过电脑做了一下演示。那种在无穷无尽的互联网世界里利用不同的渠道、关键词和平台抽丝剥茧,循声觅迹,最后把自己所需要的信息翻一个底朝天的手法,全在情理之中、常识之外,叫人出乎意料又叹为观止。

她当时主要忙着叹为观止,没怎么用心学,即使如此,毕竟听到了看到了,全是拳拳到肉的精髓,半点儿弯路都没走,因此也就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等着到关键的时刻浮现出来,助她一臂之力。

她找到的那些资料里,但凡稍微挖深一点,不管是正经文章还是八卦,唐在云的名字比比皆是,身份是和合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他的存在感就像一首出自名家之手的交响曲,始终慷慨激昂,响遏行云,没有低调一说。但蓁蓁硬是没有看到任何关于高佳妮的消息,大隐隐于上市财团,这境界也是叫人高山仰止了。

她聚精会神地做功课,苏桐也不去打扰她,自己泡了菊花茶,一个壶两个杯子放桌上,拿了一本书坐在旁边看,不时伸手去摸摸叶蓁蓁的脸啊脖子啊,她就靠过来亲一下,什么也不用说。

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朝夕相处,习惯了黏着,一个人在哪儿,另一个人就在哪儿,如果多一会儿不见,就到处找。

忙活到十一点多,苏桐提醒叶蓁蓁要睡觉了,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明天都要早起游泳,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每到六点就劈在头顶,不给什么偷奸耍滑的余地。

他们正收拾着,苏桐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是王建平,接起来却听到了杨子意的声音。

“苏哥,四平的数据我从他们创业开始一直看到上个月,你要的数据基本都做出来了,时间紧,不算特别细。我下周一之前会再给你一版,从财务参考的目的来说这一版已经够了,我跟王总已经过了一遍,他没问题了,你看一下。”

苏桐听在耳里,很诧异:“欸,怎么是你做的?”

杨子意却已经把电话还给了王建平,后者有点尴尬,但还是解释了:“钟洁和阿霞前几天离职了,财务那边现在只有会计在。”

苏桐心里咯噔一下,钟洁是四平的CFO,阿霞是主要的财务经理,她们最先知道公司有没有钱下锅,她们如果都走了,那公司内部就是在无声无息地瓦解了。

这段时间苏桐忙着从数据出发去深入研究四平的商业模式,他和王建平说过,要按自己的方式来工作,而他的方式中有一部分就是:每天清早出门,随机选一家速9健身的店在门口站着,默默观察人流;下班后再随机选一家店,走进跟着看他们的课是怎么上的,学员和教练是怎么互动的,店面的环境如何,员工的状态如何,有时候看到特别投入或特别不投入的客户,还过去跟人家攀谈一二。一段时间下来,他把第一线的情况摸得很熟,对产品和运营的了解,可以说不比四平内部的任何人逊色。

苏桐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虽然说王建平是请他来四平当投资顾问的,但他心里很清楚,万邦选择不投,对四平来说是相当严重的挫折。投资行业内的很多资讯是互通的,小一点的机构会互相看,同时一起看风向标企业,任何项目都如同一盘菜,如果大户们纷纷说我们不吃,那其他人也就跟着不吃。

在一次重大的失利面前,最好的应对办法并不是翻身再战,而是把注意力转回内部重整旗鼓,复盘寻找真正的问题所在,必须要做到亡羊补牢之后,再以新的亮点、新的配方去进行新的尝试,否则就很可能会一次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跌倒是寻常事,但千万不要跌成粉碎性骨折,否则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再也爬不起来了。

CFO悄然离职,就是跌得伤势有点重的征兆,四平在融资之前首要解决的是稳定内部,这意味着他和王建平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把四平看作了自己的事业。工作和感情在某种性质上来说是完全一样的,你投入越多就越珍惜、越放不下,而后才会投入得更多;反而是轻易得来的,就会轻易放弃,因为总能找到替代品。

那边王建平还在客气:“杨小姐帮了我们大忙,今天晚上辛苦她了,刚刚才弄完。”

苏桐看了叶蓁蓁一眼,说:“是吧,那好,我一会儿就看,明天咱们讨论。”

他说完就挂了,从手机里调出刚收到的邮件,扫了几眼。王建平没说错,杨子意在数据方面很专业,毫不逊色于之前那个有多年经验的资深经理。

他并不怎么欢迎杨子意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一是他始终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二是看到她,脑子里自然会想起陆天明。对于自己被万邦扫地出门的事,苏桐再大度也难免心里别扭。

不过,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事业是永恒的重心,就像挂在毛驴鼻子面前的胡萝卜,吸引他终其一生不断追逐,吃到了今天这根,还有明天那根,因此只要杨子意的设定变成了“对我的工作有帮助”,其他方面的不尽如人意就自动降低了重要级别,变成了想当然可以克服的小问题。至少在潜意识里,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逻辑在判断的。

和苏桐的判断一致,财务人员的离职就像揭开了火山口上的盖子,四平开始陆续有人离开,一开始是行政后勤部门的员工,后来开始波及市场和产品研发部门。唯一比较稳定的是销售部门,但管销售的几乎长年在外面跑,很少回办公室,因此很快整个公司就冷清了下来。

又过了两个星期,天气越来越冷。这天早上零零碎碎下了一点儿雪,过了没多久却又停了。天色铁青,像老天爷心情不爽到了极点,正酝酿着大发雷霆,要给世上的俗人们一点颜色看看。

苏桐一早上班,处理完英语学校里的工作,赶紧又去了一趟四平,琢磨着把最近在店面里看到的情况跟王建平聊一下。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重新制定一系列公司制度并强力推行下去,不然一线的火力不足,对公司的业绩会有极大的影响。

那会儿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冬天天黑得早,办公室里人少,阿姨在做清洁,一路做一路关灯,所以屋里显得有些暗。他一直走到里面,才注意到王建平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容憔悴,胡子茬星星点点,眼皮浮肿,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

“王总?”苏桐站在门边跟他打招呼。

王建平疲倦地抬起头来:“嗨。”

这声音听着不像是王建平平时的状态,太低沉了,要知道他平时中气最足,往往会议室门紧闭,外面的人也能听到他说话,明亮、爽朗,有时高亢,始终热情。

“你脸色不太好看,怎么了?”

苏桐走进去,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关切地问。

王建平静默了一会儿,把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给他看,屏幕上是一封邮件。

发件人名字是甘晓峰,四平的行政总监,也是杨子意在“央财”同校不同系的师兄,说是行政,其实兼挑人事、运营好几摊子事,之前在“力与美”就是王建平的下属,再一起出来创业,在四平有股权有期权,是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左膀右臂。

他一天给王建平发八十封邮件都不稀奇,但这一封不同。

这是一封辞职信。

苏桐顺着往下看,才几句就沉不住气了:“你三个月没给他发工资?”

王建平默然无言。

“其他人呢?”

“就我们几个没发。”

苏桐理解“我们几个”是高管层,有四五个人,基本上都是元老。

甘晓峰是元老中的代表人物,他在四平很重要,重要在活儿多而不是工资多。尽管王建平相当慷慨,但初创公司没拿到融资之前,薪酬往往都高不到哪里去。

苏桐约莫知道一点甘晓峰的情况,甘晓峰是湖北人,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户口就还留在老家。甘太太是云南妹子,两人在大理认识的,结婚后女方就跟着来了北京,她身体不好,一直全职在家,做一些手工的首饰和牛轧糖之类的零食在淘宝上销售,补贴家用。两人有个三岁半的儿子,今年刚上幼儿园。

三口之家的经济情况本来不算坏,毕竟甘晓峰离职创业前也算是中高层管理人员,虽然有房贷有车贷,但基本上都撑得住,结果等他来了四平之后,收入却大幅下跌,股权回报那些又遥遥无期。

收入减少,大人就算了,衣食住行上精打细算,高一点低一点都不算大问题,但今年九月小朋友开始上幼儿园,问题就很具体了。甘晓峰他们两口子都不是本地人,公立教育的福利压根儿碰不着,而私立幼儿园的成本可是摆在那儿的,顿时经济压力直线上升。

老公放着好好的高管不做出来创业,还真金白银投了钱给四平。这事儿本来就让甘太太颇有微词,之前还行,但这几个月下来一连串都是融资不利、公司运营走下坡路这样的坏消息,甘太太的脸色就越来越不好看。而现在干脆釜底抽薪三个月都没领到薪水,甘晓峰顿时后院起火,内忧外患之下,就打了退堂鼓。

苏桐从第一天起就知道四平情况不好,但还真没想到困窘到了这个程度。

企业的人力资源成本是所有支出里最刚需的部分,可以善用,不可能节省。往往一家企业进入危险区,就是从发不出工资开始,下一步就是供应商打上门来,总部办公室和各处中心都交不出房租、铺租以及许许多多各处不可或缺的费用,最后完蛋大吉。

甘晓峰在邮件的最后,这样写道:

王总,在养家糊口和追寻理想之间,我选择了前者,这是软弱无力,也是无可奈何,我对此有愧于心,对你、对四平,都如此。但也许就像有句话所说,理想都是为了破灭而存在的。

苏桐默默注视着那句话,王建平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昨晚和他谈到凌晨三点多,他去意已决,已经找好下家了。”

王建平短暂地笑了一声,笑声像一把刀子似的,“他背景、履历和能力都很强,新工作的薪水是这边的三倍,配得上他。”又从胸腔里呼出一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感叹还是自责,“我还欠他钱呢,给四平的投资款,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还回去。”

左膀右臂离职,这对王建平来说是沉重的打击,但苏桐做这么多年投资,类似情况真是见得多了。有一些企业这边还在寻求融资呢,那边股东已经干起仗来了,业务还没做,钱也没融到半毛,公司“咵嚓”一声直接就地倒闭了,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因此苏桐对于甘晓峰的离去,反应也就是“嗯”了一声,尽力陪王建平多愁善感了一阵子之后,把电脑“啪”一声合上:“既然这样,我来当行政总监吧。你不发工资的话,我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招不到别的人,公司内部事务稍微混一混没问题,产品和客服运营部分是不能没人管的。”

王建平很意外:“你?”

苏桐对自己有客观评价:“我好歹也干过半年连锁中心总经理不是,以前也投过一些类似的业态,再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聊胜于无嘛。甘晓峰有没有说还能给几天时间交接?我先接着呗。”

王建平急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他内心窘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桐心里其实很明白王建平的意思,说是请顾问来的,不给钱就算了,现在干脆当长工用,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也不说破,只是摆摆手:“没关系,那边的工作我刚好也准备辞了,做事儿还是要专心才行。”

他的风格就像美国人说的“Walk the talk(说到做到,言行合一)”,说啥就是啥。从王建平这儿出来,他真就去把英文学校的工作辞了,留了一个月时间招聘新人办交接,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团队和业务,他心里有数,其他人来一接就能上手。

他走得算很“光棍”、很负责了,那家公司的总经理真心舍不得,挽留半天无果,不得已之下只能通情达理:“金麟岂是池中物,我们这儿庙太小了,留不住你正常,祝苏总前途无量。”

苏桐还笑人家:“刘总,看不出来你是个文化人。”

刘总表示这是套路:“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好聚好散的时候我总得抒一下情啊。”

为了交接,他继续坚持这么两头跑,跑了一个月,一天只睡五个小时,一早一晚在四平,正常上班时间在英文学校。外人看他忙得连尿尿的时间都没有,估计不日就要累出前列腺炎,他自己倒觉得还行。

最后一天苏桐去英文学校正常上班,晚上七点多还谈了一个退费,谈到客人不但不退费了,另外又加买了一个网上课程,满意而去。

他接着清了一圈邮箱,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把办公室桌面干干净净留出来,最后一件事,是跟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团队去学校旁边湘菜馆吃了个告别饭。

这家公司的员工都是年轻人,“90后”居多,不服你的时候是真不服你,半点面子都不给,不高兴了二话不说摔门而去;服起来也是真服,当你是自己人、一家人,比万邦那帮白眼狼精英有情有义多了。

大家伙儿从八点吃到十点,喝啤酒而已,也没见喝了多少,就一个轮着一个动了感情,排队上来跟苏桐敬酒,含着眼泪叫苏哥要回来看他们,感情比较脆弱或者跟他相处比较多的还非要抱头痛哭,害得苏桐眼睛都红了好几次。

吃完有几个人直接走了,其他人还舍不得,三五成群陪着苏桐回学校去拿东西。这个点课都上完了,学生也都走光了,只有前台还有一个客服留守,看到大家进门就站起来:“苏总,有人找你。”

苏桐很意外:“什么?”

客服指给他看,在学校的接待区沙发上果然坐着人,那人背对着大门,只看得到一头长到腰部的金灰色卷发,那真是传说中如海藻一般浓密的头发。苏桐一边走过去,绕过沙发,一边说:“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

话没说完,对方听到声音一扭头,随即就欢呼了一声,跟只羚羊一般跳起来,一把搂住苏桐的脖子,拉长声音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小——苏——”

公司的人还在大堂里聊天等苏桐,都没走,突然听到这个动静,全都跟打了兴奋剂一样精神,齐刷刷转过来往这边猛看。要知道他们心目中的苏桐可是直男楷模,爱家人爱女友,对女下属、女学生从来都目不斜视,现在看来,话不可说死啊,说不定人人都有另一面呢。

大家带着终于逮着你一个八卦的心情伸长脖子,尿急的都不去洗手间了,热闹先看为敬。

这班小年轻都是苏桐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平时就唯恐天下不乱,现在他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他哭笑不得,就手把人从自己身上拉下来打量了一下,震惊了:“娇姐?你怎么在这里?”

娇姐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打任何地方一过,都能把方圆二十米以内的回头率收割得干干净净。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带着硕大名牌Logo的粉色绒毛大衣,哪怕室内有点热,也只是敞开没脱下,露出里面的同色高领羊绒短连身裙。手上戴着同色流苏边皮手套,白色过膝皮长靴,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一寸皮肤也没落下,尽是光闪闪亮晶晶的首饰,一摇头就“叮叮当当”的。她年纪多大估计没人知道,至少脸上看不出来,因为那是一张天衣无缝的脸,简直像从医美广告上直接走下来的,抹平了纹路,去掉了斑点,磨掉了瑕疵,填充了缺陷,吹弹可破,该丰盈的地方丰盈,该简约的地方简约,象征着主人与造物主之间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对抗与不屈。

她被苏桐拉下来,脚一落地马上又靠过去,贴着他的胸口,小拳拳捶啊捶:“小苏苏,你这几年跑哪里去了,我们都好想你哦。”

员工们看热闹的劲头更大了,苏桐赶紧拉着她去自己办公室,娇姐靠在他身上不起身,走路一扭一扭的,一路都被包含各种意义的眼神追随却毫不在意。她经过人群时各种打招呼,语速又快,连珠炮似的,一会儿赞美某客服姑娘头发上戴的米老鼠发夹,一会儿瞟到一眼某个男销售的领带感叹人家的品位土出了天际。短短二十米路,苏桐累出一身汗,进了独立办公室才松口气。

娇姐不等他问就笑了:“小苏苏,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啊,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可不。”苏桐随手帮娇姐脱下羊绒大衣,挂在门背后的衣架上。

娇姐拿出手机晃了晃,手机壳与主人的风格一脉相承:粉红色豹纹,边缘镶了各种钻石宝石闪闪发光。可见娇姐全身上下是全系列、成系统,细节半点没放松。

娇姐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向着苏桐,上面调出了一张鬼斧神工的女孩自拍照,和娇姐本人显然系出同门,绝对是一位大夫手底下的得意作品。

“蒙蒙,记得吗?”

苏桐仔细看了两眼,以他对人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还真不知道这是谁,于是老老实实摇头:“不记得。”

娇姐抽回手机自己看了几眼,嘀咕:“美颜过分了,是不容易认得。”

她又调出一张,这次是张全身照,照片上的姑娘披头散发、素面朝天,一身红底大花的棉家居服,正蹲在简易的取暖器旁边大马金刀地嗑瓜子。

苏桐没脾气:“这是同一个人?”

娇姐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个没良心的,在武汉的时候你去天地八号应酬,蒙蒙老伺候你们房间,才多久就不记得了?人家对你可好了,回回都给你们真马爹利,假的都给别人了。”

天地八号是武汉首屈一指的夜总会,苏桐以前在武汉做项目的时候去过不少回。他听到这里想起来了,那家夜总会确实有个叫蒙蒙的姑娘在总裁套房当“公主”,个子特别高,往茶几面前垫子上坐着给人倒酒的时候,腿从这头能伸到那头。不过从那两张照片和他的记忆综合来看,这姑娘的腿状态很稳定,面目容貌则是有流动性有成长性的,尤其是鼻子和中国的股市一样,是有很大程度高低起伏的。

“蒙蒙怎么了?”

“没怎么,武汉生意不好了,跟我来了北京,最近场子里老外特别多,我让她来学学英语。咱们做服务业的,对吧,得注意时时刻刻提高业务水平,这话还是小苏苏你跟我说的呢。”

苏桐忍不住笑,可真没想到自己在夜总会的传道授业还能有结果。娇姐继续说:“她前几天来这儿报名,在前台见到你了。”说着说着“扑哧”一笑,“见到你跟人打架。”

打架是上礼拜的事儿了,起因是有个姑娘报了两年的英文课程,信用卡一次性付费,给了一万多块钱,过了一段时间账单发到手机上,给男朋友发现了。男朋友大大地不乐意,闹上门来非要退款。

公司政策是二十一天之内退款,为了现金流安全,一般还会安排人逐级出去跟客户左谈右谈,东扯西扯,希望人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老老实实学下去得了,别惦记公司已经收进去的钱。何况这个姑娘的课程都激活一个多月了,一天一节课没停过,上得还挺好,真没退的必要。

运营主管这么好说歹说说了半天,完全没用。买主本人其实没啥,但那位男朋友情绪特别激动,不断拍桌子骂学校是骗子,骗钱的,学英文浪费钱,浪费时间,眼看就一路上升到了谋财害命的高度,嚷嚷得外人都尴尬,更不用说那个女孩子的难受劲了。

男朋友嚷了半天,女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在那儿轻轻说了一句钱是自己挣的,又是工作需要,学了这一个多月效果也不错,怎么就算是浪费呢。

那个男朋友一听,马上跳了起来,指着女朋友的鼻子骂她个臭娘们挣了几个钱就乱花乱用,败家不要脸,大手大脚不是过日子的之类,连喊带叫,关着门都把好些人惊动出来看。

男的越骂越难听,越骂越来劲,女孩脸上挂不住,站起来想走,拿包的时候说了一句,就一句,说他管她那么多干吗,她挣的钱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戳中了男的肺管子,他突然一下就发起疯来,女孩话音落下一秒钟都没间隔,男的一巴掌就打上去了,打得女孩从椅子旁边飞出去,撞在墙上,“咚”的一声巨响,被打着的半边脸马上就肿了。女孩腿一软,顿时蜷缩下去,窝在墙边发抖,一时间哭都哭不出来。

运营主管是个平常很镇定的孩子妈,被这一下吓得脸色也变了,马上从小会议室逃了出去。那男的看起来还挺得意,嘴里不干不净的,上前拖女孩,不知道是想继续打还是想带着人走。

他开始骂那会儿就有工作人员来找苏桐了,他正忙,就没当是一回事。实体连锁店,特别是做教育的那种,往往会遇到冲动型消费的顾客,刷卡一时爽,过后发现自己承担不起,合同也不看,就杀过来要退钱,那会儿就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什么戏都能演得出来。苏桐干了几个月,形形色色的伎俩见了不少,一般来说运营主管都搞得定,实在不行就退了呗,这一行做的也算是街坊生意,口碑转介很重要,撕破脸得不偿失。

结果还没过一会儿呢,运营主管花容失色地冲了进来,手指着外面,声音都变了:“打人了,打人了。”

苏桐一听,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一看,刚好男的在拖着女孩起来,看样子想走,再一看小姑娘的脸,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倚强凌弱、殴打妇孺,犯的是这位爷平生大忌,苏桐一下就炸了。内心虽然炸,表面上还能沉得住气,他问了一声:“谁刚刚拍视频了吗?”

围观的人一片肃静,过了一会儿有个来咨询的客人怯生生地举起来手,手里捏了个手机,还在录呢。

苏桐点点头,把站在自己旁边的一个员工向客人那边推了过去:“把视频复制一份留着。”招呼其他人,“站开点儿,开手机录视频啊,三百六十度不能有死角啊。”交代完这两句,袖子一挽,推门就进去了。

苏桐身经百战,很有策略,但凡打架,一定要让对方先跟自己动手,把主动攻击变成被动自卫。本着这个原则,他进去之后先格外客气,轻手轻脚试着把男人拉开一点儿,请求对方:“先生,先生,您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不出所料立刻就被人家甩开了,他向前斜插了一步,卡在男人和女孩之间,顺势低头就去扶人,后背空门大露。

说起来那男人智商是真不够,被两句和颜悦色的“先生”迷惑了,觉得人家对他不敢怎么样,也不长眼看看苏桐那个块头怎么是好欺负的,还是想冲上去拉扯坐在地上的姑娘,从苏桐身后绕了两回,都被很有技巧地挡住了。

要是男的知进退,这会儿甩手开门走了,大家估计拿他也没有什么法子,再等姑娘一回家,说不定一糊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但一个能在公共场合动手打女朋友的痞子,会知道什么叫有进退?他脾气上来了,外面又大把人看热闹,一冲动,就上前蹬了苏桐两脚。

苏桐等的就是这个,他从小打架,知道没练过的人根本不会选要害下手,连踢带打的看起来挺热闹,其实全白瞎。

刚才他挨的这一脚就是,看起来虽然踢中了后身,还在白衬衣下摆上留了个灰扑扑的脚印子,其实啥用没有。不过这样一来,苏桐感觉前戏就做得差不多,可以换自己让对方爽一下了。

他直起腰来回转身,精准地一把抓住对方腕部,往自己身前一拉,再往外一推一扭,男人的去势就改了方向,接着屈膝往对方膝盖后窝一顶,对方身不由己,“扑通”就跪下了。苏桐捏着他的手腕把整个上身往下按,轻描淡写之间,已经把人按在了地上,胳膊反剪,关节压成一个反向九十度,使劲儿拉到极限还往下压,看起来动静不大,其实伤筋挫骨,当场脱臼,外面没有伤痕,却比拳头打脸痛十倍。果然那男人马上就绷不住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看来轮到自己挨揍的时候,他的身心突然就比较脆弱了。

苏桐差不多八十公斤的体重,他不松手,对方根本挣扎不开。他就这么按着回头叫员工报警,就说学校里有人闯进来寻衅滋事,伤害他人人身安全。

这一带的派出所离学校不远,警察十五分钟后就到了,现场问了一下情况,然后就带着那对男女和苏桐去了派出所录口供。苏桐出门之前已经安排妥当,带上了公司的监控视频,带了同事拍的视频,带了第一个冲出来看热闹的员工当人证,顺便还带上了他一以贯之“老子一定要搞死你,这里搞不死就外面搞死”的气势和决心,再配上他凶神恶煞的眼神,进派出所的时候其他警察都以为他才是那个打人的。

苏桐这么一整套有备而来,显示出了自己应对打架斗殴事件方面极其丰富的经验,何况他提前还打了律师的电话,叫人家随时待命,硬的软的都奉陪。警察们一天到晚处理街面上打架的事情,都很久没遇到过这么有勇有谋的当事人了,当场都有点折服。

同时被他折服的还有那个真正的受害者,被打的女孩子本来呆若木鸡,一直只会哭,看到男朋友被苏桐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之后,受到了意外的鼓舞,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基本镇定下来了。她的口供完全还原现场,责任全在打人的人身上,更绝的是还一口咬死自己跟那个男的不是情侣关系。警察一听这挺好,沉桥落板打破“两口子家务事我们不管”的惯例,当场行政拘留那男的七天。

苏桐一听是行政拘留而且才七天,很不满意,跟人叨叨:“这不得刑拘吗?老子能告他吗?”

警察白他一眼,说:“说起来非要验伤的话,你揍他揍得比较重吧。”

“丫不活该吗?”

“丫活该,你下手也挺不客气的,练过吧?”

“真没有。”

事儿处理完了已经很晚,苏桐把女孩子带回学校,亲自主持退了款,让员工叫车送她回去。姑娘走的时候苏桐千叮万嘱,这笔钱要用来马上搬家,换工作、换手机号码,离人渣远一点,命比什么都重要,无论如何不要让他有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他一条大汉,说得唯恐不够细致,翻来覆去苦口婆心。女孩子一边点头一边哭,一边哭一边使劲捏自己手,关节都捏白了,所托非人带来的,往往就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他那会儿忙忙叨叨的,压根儿就没注意前台是不是还有人,现在给娇姐一说,依稀倒是有点印象,是有个天这么冷还光着两条长腿的姑娘在那儿晃,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原来就是蒙蒙。

娇姐看他想起来了,很得意:“苏公子你不行啊,离开武汉就不跟我们联系了,白眼狼!蒙蒙回来还说呢,我看到苏哥了,苏哥又跟人打架了!”

为什么要加个‘又’字呢?

因为苏桐胸口那一道手臂一般长、蜈蚣一般狰狞的疤,就是在天地八号大堂的洗手间,为了保护娇姐跟四条大汉打架被捅出来的。他当时应酬完了临走放个水,出来一听怎么女洗手间吵吵嚷嚷的,再一听男人吆喝女人尖叫,脑袋一热就进去了。

他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那天晚上天地八号热闹惨了,“110”来逮人,“120”来救人。几个白大褂把苏桐扛在担架上一路飞跑,生怕慢一点他就直接死在路上。娇姐也跟着跑,一边哭一边发狠,恩和仇都要报。

现代社会的讲究人,报恩和报仇都是打官司,足足打了一年,四个烂仔都进去了,前科累累,数罪并罚,都十年八年出不来。这期间娇姐砸下了自己混迹风尘多年攒下的全部身家,请了最好的律师,势要讨回一个公道,她最后得偿所愿,不过在武汉也留不下去了,干脆来了北京,手下一大票千娇百媚的姑娘和不怕死的混混都跟着她。她在北京再不沾固定的场子和硬核犯法的业务,转型培养姑娘们苦练高尔夫、滑雪、马术、皮划艇,精研雪茄、红酒、威士忌和各色有钱人喜欢的高级玩意儿,做高净值社交,营销方式“互联网+”,经营自有流量,深耕粉丝博取利益最大化,没一两年又是风生水起。去年跟两个客人合伙,人家投资,她技术人员入股,一口气开了两家夜店、一家高级私人会所,夜店分别在工体一条街的街头街尾,夜夜笙歌,私人会所在三里屯一家酒店里面,也是高朋满座。

她和苏桐久别重逢,近况一说,把苏桐给乐坏了:“娇姐你一套一套的,与时俱进,行啊。”

娇姐给他抛了一个巨大的媚眼:“那是啊,活到老学到老嘛。”

苏桐继续乐,跟以前一样,忍不住又啰唆了一句:“别犯法啊,别残害好姑娘啊,人家不想干了别下绊子啊娇姐。”

娇姐一撇嘴:“就你啰唆,你以为现在是1920年啊,乡下妹骗到窑子里那一套?现在的小姑娘,粘上毛比猴还精,各有各的活法,开个小卖部帮臭男人生孩子做饭黄脸婆就有意思啊,一辈子就光明伟大正确了啊?”

苏桐没奈何,只好认输:“行行行,娇姐你太厉害了,我说不过你。”

娇姐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半辈子了你见过谁说得过她啊?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话题一转:“不过,苏公子啊,你跑这儿来干吗?”娇姐四处打量了一下,苏桐这个小办公室挺寒碜的,显然没入她的法眼,“挣钱吗?”

苏桐很实在:“一般吧,创业公司,还在拼生存。”

娇姐在他胸肌上摸了两把,摸得苏桐哭笑不得,赶紧往后站。娇姐又问:“一年多少钱?”

苏桐不肯说:“没多少,不能跟你比。”

娇姐是真心地很诧异:“怎么就落到这个田地了呢,你在万邦不挺好的吗?”

她对万邦这个公司其实没什么概念,但她认识苏桐是在武汉,前几年光景好,三天两头有人融资成功,女创业人第一轮融资成功了去买包,男创业人第一轮成功了就去夜总会开香槟,再融一轮不管男女都去买房子。

有一些项目是万邦有份儿的,不管是谁跟的,去喝酒都拉上苏桐,甚至跟万邦没关系,只是创业方和苏桐打过交道,也一样爱叫他。所谓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苏桐尽管十次里面最多去两次,加起来也就算常客了。他每每坐一会儿就走,而且从没买过单,但还是坐实了娇姐心中“万邦有钱”的想法。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换工作很正常嘛。”他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桌面,“这不又换了,明天就不在这儿了。”

娇姐“哎呀”一声:“那蒙蒙又没动力来学英文了!她还美滋滋地说一天来三遍,逮着你就骚扰,看你上着班能跑到哪里去。”

娇姐和她旗下一票姑娘,遇到不喜欢的客人动手动脚,想着法子躲,背后还各种骂,但苏桐规规矩矩地从不骚扰她们,她们反过来全都对苏桐动手动脚,以看着他躲为乐。她们老这样,都成爱好了,苏桐投诉反抗都没用,但姑娘们也有义气,遇到跟苏桐一起来的人爱劝酒灌酒没个分寸的,经常头一昂就上去了:“苏哥明天还要上班的,他的酒我来喝。”

现在看来也不例外,说话不能光说话,娇姐非得戳戳他:“去哪儿啊?”

苏桐说:“去一家健身连锁的公司,朋友开的,他们正在融资的紧要关头,我得过去帮着顶住。”

娇姐眼睛一亮:“融资?”拍拍她至少38D的伟大胸膛,“找我啊!”

苏桐笑:“娇姐,你的钱好好拿着,别跟人学什么投资,自己住的房子买一个,还有钱的话香港、大陆各买一个年金保险交十年,P2P[14]理财、股票都不要去碰,收的现金好好放保险柜,也不要告诉别人,再有闲钱就买黄金,知道了吗?”

娇姐白他一眼:“知道了,知道了,啰唆,你前几年就这么跟我说的,可是P2P收益很高,差不多百分之三十了,放一百万进去一年能有三十万回来,跟白捡似的,真的不要碰啊?”看那个有点纠结的表情,估计放了不少。

苏桐摇头:“娇姐,你老江湖了,什么时候见过有白捡的钱?总之不要碰。事出反常必有妖,保险、银行再怎么爆有国家保障,这个平台一爆就是一去不返了,我看没多久一定会爆,不知道死多少人。”

“行行行,你说什么我都信。姑娘们现在挣了钱都不养小白脸、不打麻将了,全买定期的货币基金和债券基金,买保回报的小公寓和商铺。我们做这个的,没怎么碰到过靠谱的人,碰到一个就恨不得供着,你说的话跟圣旨一样。”话题一转,“不过我没说我要投资,是我们会所那边好多熟客,全是投资那个圈子里的,有几个我上网查过了,都是大佬,你要不要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苏桐一听,这个路子野啊,做梦都想不到的渠道,都野得不像真的了。野路子渠道往往就是坑,但通过这种方式送上门来的坑,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还发愣,娇姐这个人雷厉风行,又不信邪,已经劈手把苏桐手机从桌上拿起来?他手里:“来,我换手机了,新手机先加个微信,把BP发我先看一眼。”

苏桐笑:“娇姐你亲自看BP啊?”

“我不看啊,我哪看得懂,但我天天听那些干投资的一边喝酒一边就扯这些有的没的,多听几次,学词儿还是学得会的。”还感叹了一声,“别管干啥的,杂志采访上那个脑袋显得有多大,我跟你说男人德行全一样,情谊万金,不及胸脯四两,你信不信?”

这一点上苏桐哪敢跟娇姐唱反调啊,人家吃死过的大佬比他见过的都多,绝对是专业的大佬收割者,赶紧斩钉截铁:“信!”

娇姐瞟他一眼:“还就你不一样,独一份儿。哼,我看你啥时候破功。”顺便还缅怀了一下当年,“我们以前还打赌呢,看你最后栽在哪个姑娘身上,注还下得挺大。结果没想到,一块滴着油的好羊肉,就这么从我们口边溜过去了,谁都没吃上!现在想想还生气。”

自己被当作一块肉,这待遇是苏桐生平第一次,他简直啼笑皆非:“娇姐你盼着我一点好吧。”

娇姐也笑:“行吧,那你就别千万别破功。”忽然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就正经了一下,“也给我们留点念想。”顺手从苏桐肩膀上掸下来一点有的没有的灰尘,这种动作完全属于跟人拉近距离的职业条件反射,“你家蓁蓁妹妹呢?”

“好着呢。最近上班特别忙,升职了。”

“好妹妹,见得也不多,我怎么就特别喜欢她?哎,改天你让她找我玩啊。”娇姐眨眨眼,“我教她几招厉害的,叫你上得了床下不了床。”

苏桐点头:“那挺好,但千万不要太厉害,我年纪大了,腰不好,经不起折腾。”

娇姐啐他一口,伸手去拿大衣穿上,嘀嘀咕咕的:“才多大年纪就腰不好,信你才有鬼。”晃了晃手机,“发BP啊,改天吃饭。”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苏桐送走了娇姐,出去看看中心的人都走空了,只有前台姑娘等着他出来,把他的开门指纹删了,依依不舍地跟他挥手告别。

他走出去,抬头看着北京冬日的夜晚那高而远的天空,灰蓝色,有一种凝结为半流体的澄明感,因为娇姐到来,想起许多往事,心里一时十分感慨。

他自顾自发了半天呆,一看很晚了,叶蓁蓁居然没找他,这情况可不常见。再一想就反应过来了,小姑娘正在日夜努力抱佛脚,做好准备去和合上班呢,至于上班的时间,要比高佳妮跟她说的农历年后早了将近两个月。

计划变动的原因很简单——唐洛唐公子,悄没声地,自己提前从欧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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