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砸下来的是一个人时,孟漠深吸了一口气,痴情的人儿并不多,今天还真让她碰上一个?!
定神之后,孟漠上前探看。
这是一位与孟漠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脸上的擦痕太多,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但脸型还挺好看的。他的发髻散开,头发如杂草般乱哄哄披散下来,上面还沾满了泥巴和草沫子,他身上的衣服同样脏乱不堪,但衣服料子比孟漠的好太多了,由此可以判断此人家中比较富贵。
如孟漠所料,少年身上多处骨折,右侧也有大面积的擦伤,但是,他居然还有呼吸!
孟漠抬头看了一眼,陡崖底部的花草树木有一条明显的痕迹,正是少年掉下来时压弯杂草砸断枯树留下来的,这些缓冲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慢下落的速度,可是断肠崖之名可不是白得的,高、陡、险集一身,越往上越接近垂直且植被越来越少,正常情况下从上面掉下来,就凭下面的这些植物再怎么缓冲也活不了吧?
将手搭在眉骨出,极目远眺。
似乎看到一截凭空凸出的极窄的平台。
难道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也不太科学啊,四周几乎没有连续可支撑的点,这人怎么爬到那平台上去的?那平台又如何能够支撑得了人的重量呢?
孟漠很快放弃了思考,她连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都解释不了,又何必强求寻找一个解释呢?
孟漠长期给拐子张打杂,耳濡目染的懂了一些伤药用途和简单医学知识,于是便给少年做了一些紧急措施,对他身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
少年身上的大多数伤口应该都是落崖导致的擦伤与骨折,唯有右手腕处有一道齐整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破的。
包扎之后,孟漠直接回到周老太家——她一人是运不走这少年的,还是回村告诉一些力壮的汉子来救人吧。
少年运到了拐子张这里,进门时正好被周老太看见,人还被几个大汉抬着,周老太便扑到了少年身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抹着眼泪,嘴里直喊:“我的儿啊,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啊……”
这时孟漠正在屋里陪拐子张挑拣草药。
拐子张不愧是“神医”,连习惯都有孟漠所在时代的神农的风范,爱尝药。
但拐子张尝百草和神农只是形似,首先,他尝的绝对是已知无毒的草药,其次他尝药不为别的,只是闲得慌。
拐子张刚将一根酸酸甜甜的草药放进嘴里咀嚼,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用他那不大灵便的木头假腿跑了出来。
拐子张不像旁人一样将头发规规矩矩地箍好,他只将上半部分头发用布包好,其他头发都披散在肩上,鬓角两侧半长不短的发丝垂下来隐约遮住他的双眼。他极瘦,面颊凹陷下去,衬托了高高的颧骨,他不修边幅,嘴唇上留着一字胡,吃过饭后,胡子上总会粘上饭渣。
而那根没来及吃出味道的草药正粘在他那随风飘扬的小胡子上。
“老太太哟,您又认错了,这不是您儿子,快别哭了……”帮忙抬人的人劝道。
“怎么不是,这就是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
拐子张在一旁大喊道:“是是是,但周姨您再不放手,您儿子就要没气了!”
“我放手,我放手!”周老太连忙说。
“快快,抬进来。”拐子张指挥着几个人抓紧时间行动。
孟漠则赶紧上前安抚老太太。
周老太孤苦伶仃了这么多年还能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一个是因为有拐子张在旁调养照顾,另一个则是因为她记不清发生过的事情。
记不清,愁绪也就不会在心中结成疙瘩时刻扰乱心神了。
以前周老太的生活不错,有丈夫,也有儿子。
这个儿子还是个年少有为,英姿飒爽的人物。
周老夫妻两人子嗣单薄,一生只得了一根独苗,不过可喜的是,这根独苗是个人中龙凤,从小就极具慧根,还被“太繁之地”的一位高人相中收作弟子,高人倾囊相教,他的儿子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成为了佼佼者。
儿子有所成就后,几次想回来将自家父母接出去享福,只是两位老人习惯了旧土,不愿漂泊他乡。
两人只对儿子说:“带我们享福不算有能耐,若有一天你能带着咱们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生活富足,和乐安康,那才是大能耐。”
如今看来,这对老夫妇期盼儿子带领全村发家致富的愿望是遥遥无期了,因为他们的儿子十几年前就没在出现过,有人出去打听,说是没了。
可是更具体的事情孟漠就不知道了。
两位老人嘴上不信,不见儿归来的事实却也摆在眼前,最终,在恐惧担忧失望的几重心绪煎熬之下,周老撑不住逝世了,周老太变得浑浑噩噩,记忆混乱神志不清。
人人都道周老太悲恸失了心智,孟漠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私以为,周老太应该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哦,俗称老年痴呆。
周老太识人不清,只要见到个身量高挑的青布衫男子,都要认做儿子闹上一阵子,不过事后很快就会忘记,回到正常又糊涂的生活中。
但这一次的少年躺在那里看不出高矮,身上也没穿青衫啊,怎么老太太倒是闹上了?孟漠心中有些犯嘀咕。
周老太哭累后迷迷糊糊睡去,孟漠便回到拐子张这里帮忙打下手。
谁知刚进拐子张房内,就看到极其不友好的一幕。
拐子张准备了一盆灸萝水,将少年直接扔进了灸萝水之中。
那可是灸萝水啊!杀菌消炎,清洗伤口,用起来的滋味与孟漠那里的双氧水大同小异,将一个浑身伤口的人直接扔进灸萝水中,那酸爽简直不敢想象。
这一丢,将昏迷着的少年直接刺激醒了,少年哼哼了两声,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孟漠猜想这是被疼晕了。
“叔,这样没问题吗?”孟漠问。
“死不了。”拐子张没好气的说。
泡完之后,将人抬出来放在床上。
拐子张粗暴的给人接骨,伤药,包扎,固定,手段之强硬、态度之恶劣让孟漠几乎看不下去。
后来,他更是将少年裹成了木乃伊,少年身上的伤口是挺多的,但绝不到不留好地方的程度,孟漠本还以为这是一种治疗手段,问拐子张,只得到一句:“省事!”
这还是那个怀有济世惠民之仁心的拐子张吗?
虽然拐子张胡子拉碴的看起来不像个好人,可是但凡有人找他看病,他不说热情似火吧,但至少挺和善的。
现在别说和善了,说拐子张和这少年有仇都不为过。
于是孟漠问拐子张:“叔,认识这人?”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他?”
“那畜生带出来的弟子,只值得这样的对待!”
还是有仇。
第二日,孟漠还未走进周老太家的院子,就听见屋内声声老妇期期艾艾的哭喊:“儿啊,我的儿……你受苦了啊,疼不疼啊……”
孟漠进到屋内,周老太正对着床上的人哭。
少年醒了,因为孟漠看到他全身唯一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睁开了。
这双眼睛乌黑发亮眼睛,滴溜转的打量四周。
若不是昨天亲眼看到少年被包成这个样子,孟漠绝对认不出来这就是那位少年,可是周老太居然还能对着他叫儿子,看来周老太如今认子都不论特征了,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孟漠走到内屋,拐子张正躺在草席上痛苦的皱眉,说:“老太太一直往这边跑,不停歇啊,我都没睡好。”
这本是拐子张住的房间,拐子张将房间分成内外两个小屋,外屋东西比较齐全,唯一的床也在外屋,内屋只有一套桌椅和方格的药柜,被拐子张当做药房,如今少年占了外屋的床,拐子张只好在药房铺一张草席睡觉。
“辛苦了。”孟漠说完,径直走向后院。
“这孩子,什么叫辛苦了?你应该跟我一起唾弃那那个小畜生……”后面的话孟漠就没再听了。
内屋直接连通后院,后院放置这一些工具和晾晒草药的架子,后院的边界就是悬崖。
孟漠每次都从后院上下,因为后院有一棵大槐树,适合固定绳子。
采药回来后,拐子张正坐在大树下郁闷的喝酒。
孟漠进屋看了一眼,发现周老太还坐在少年身边,此时正在唱歌:“天黑黑,月而出,月暗星明汇成河,银河湖畔仙女坐,奏起琵琶唱起歌,歌儿美,歌儿妙,催促小孩快睡觉……”
歌喉不算美妙,却真的温馨。
孟漠退回到后院,拐子张低垂着脸,眼睛陷在一片阴翳之中。
这边的画面着实冷清。
孟漠将所有的药材交给拐子张,拐子张这才抖擞精神打理起来。
两人寂静无声的整理草药,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之前总觉得拐子张唠叨,当他真的不说话了,孟漠才意识到话痨的重要性。
孟漠向来是倾听者,此时为了活跃气氛忍不住说:“有个人当周老太的儿子也挺好的,能哄老人家高兴。”
这话光说完,拐子张一拳锤到树干上,震落了几片叶子。
“谁都可以,就是那个王八蛋的弟子不行!”拐子张生气地说。
孟漠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索性不开口了,认真清理采草药的竹筐,筐底沾着不少泥土,还有几根没用的枯草钩挂在筐篮的缝隙中。
孟漠将竹筐倒过来扣在地上,敲打外侧,击落了不少的尘土。
这时拐子张又说:“我不是有意吓到你的,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中实在烦闷,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好。”孟漠说走就走,丝毫没有留下来开导拐子张的自觉。
临走之前,他看到拐子张颓然坐到地上,平日里见着他就总觉得没有精神,此时他虾一般佝偻着背,更显得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