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对他有诸多怨言,即便如今心智如孩童般任性恣意,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小花终究还是软了心肠。
那日他的家中很是热闹,高朋满座,沸反盈天,满院人喜气洋洋地操办着小花许久不曾看过的人间喜事。
嘈杂喧闹的凡人们挤满了整个院子,簇拥着两位新人步入正厅。梀棘不想让自己过多沾染凡尘气息,便远远地躲在墙头,有意无意地四处打量着院中的景致,像是在搜寻着什么。小花原本很想到人前瞧个热闹的,这凡间的习俗与天界大相径庭,她还不曾细细地看过,只是当她无意间瞥见那道无比熟悉的背影,眼看着他牵着同样一袭红衣的女子缓缓走出人群时,便再也没了兴致,于是也随了梀棘,隐了身形坐在墙头,静静地看着那喧嚣。
瞧了半晌,繁琐的仪式仍在继续,梀棘皱了眉头,出声询问,“小花,这人像是我那日见过的,似乎不是他?”
“不是么?”小花仔细瞧了瞧那对新人的背影,原本一直觉得是,生了疑心,才终于看出二人举止间的不同,她莫名地松了口气,不再觉得沉闷压抑,感官似乎也灵敏了些许,细细感应一番,推测道,“应该就在这府中才是...”
“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入府寻一寻吧!”
梀棘说完便奔着一个方向去了,小花四处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头绪,也只好沿着院中的小路随意寻去。
方寻到那个小院时,小花很有些迷惑,这里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居住,前院的喧哗丝毫未曾传到此处,竟不像是在同一家府邸,她朝着来路仔细看了看,确定并未摸到别家的院子里,这才放了心,悄悄走进这院落。眼瞧着院内的景致并不似初看时那般萧索,阶下种了许多花草,廊上的兰花也正开着,秀美怡人,芳香四溢,让她顿时便心悦了,一路走一路瞧,一步步迈入檐下,屈身端详着朵朵兰花。
屋内的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扬声唤了句什么,一语惊醒赏花人,她立时心生戒备。一名侍女匆匆赶去内室,小花只敢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那侍女去而复返,她才醒了神,径直走到他身前。
眼前人的模样与往日很是不同,瘦削的身形弱不禁风,憔悴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若不是她牢记着他的面容,又熟悉他的气息,小花甚至不敢确定这就是他。他应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闭着眼凝神思索的样子倒与以往一般无二,只是不知如今,他心里又翻转着怎样的心思。心中涌起的思绪渐渐沉寂,小花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再没有以往与他相对之时的无措。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被往事扰了心绪的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睁开了眼睛对着自己。那双无数次直视过的眸子里闪烁着的难以捉摸的光华让人只望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小花呆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定自己还隐着身形,这才褪去了一身冷汗,顺着他的眼神转身看向窗外。
檐下的花木在和风中轻柔地舒展,或紧簇或散逸的花朵明艳绽放,或清新或浓郁的幽香一层层萦绕鼻息。小小的窗棂留住了一方倩影,无风时沉静的眉眼是凝神自怜,风起时闪躲的模样像佳人含羞。
方才在门外仔细看过,如今在这窗前却又是不同的景致,令她看得有些入了神。风将角落里的花木吹送入视野之内,那一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兰花掩去了周围的一切。明明早已是花开时节,这株兰花却仍含苞未放,掩映在各色花丛中,依旧不失俏丽。
心中雀跃着,她正要细细比较自己与此花的异同,风却歇了,花儿微微颤动,重又隐去无踪。小花急忙迈步,只想出了门凑近观赏,倚在榻上的人却忽然咳出了声,小花彻底没了赏花的心思,更别提先前的怨怼,只悄悄施法为他顺了顺气。他终于止住了咳,微微蹙着眉忍下身上的不适,片刻后,才又抬眼重新望着虚空。明明一直病容憔悴,他的唇边却莫名地染上了几分笑意,不知忆起何事,但闻浅语轻吟。
小花凑近了些仔细分辨,游丝般散入风中的似是曾终日萦绕耳边却许久未曾听闻的呼唤:
“朱儿...”
这太过熟悉的吟语彻底乱了她的阵脚,小花一时不知该躲到哪里才好,正慌乱着,眼前的人竟毫无预兆地晕倒在榻上。小花被吓得愣在一旁,直直地看着他,瞧着他眼角像是聚起了一滴泪,不自觉地抬了抬手想凑过去碰一碰。没等她微微颤动着的指尖抚上他的眉眼,门外的喧嚣便已传入室内,她迅速收了手,回过身便要离开。那对新人快步朝她走来,一袭红妆的新嫁娘与夫君相携,一样的神色,一样的动作,似乎就是书上所说的“同心同德”。她最后瞥了眼窗外,才发觉兰花竟也似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失了色,耳边仿佛再也听不见一声声焦急地呼唤,眼角的余光亦看不见一个个忙乱的身影,她终于抽身离去,未曾回望。
“这便是你说的‘劫数’么?”
“他此生病痛缠身,愁思郁结,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早日转生,说起来倒也不算是‘劫数’。”
“那你当初为何要急着找到他?”
“我只算出他有劫难,却不知缘由,自然要确认无误,免得旁人钻了空子。”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梀棘的神色,似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他真正的想法,然而不知是梀棘掩饰得太好,还是真的丝毫不在意,他的神情与往日无异,并没有半分哀伤或痛苦,仿佛此时此刻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的并非他的挚友一般。
“所以说,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救他性命,只是为了那件事?”
“他自然是要救的,不过,不是这个‘人’罢了...”
还未等小花想明白梀棘这番话,不远处的院子突然骚动起来,人声嘈杂,其间不乏焦急地呼唤与啜泣。
梀棘只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起身便要离开,却见身旁的小花仍定定地坐着,很有些疑惑,于是重又屈身蹲坐在一旁,问道,“怎么,你不是还恼着他,为何又如此伤神?”
小花静静思索,脑子里重现着自己最后一次与他交谈的场景。她记得那时说过,来世不复相见,如今“来世”的他已不在人世,他们也的确不曾谋面,只是不知,下一世的他们,又该当如何?
“我在想,以后还是不要见了,一样能护他周全。”
“这样也好,有些事还未查清楚,你们若在暗处,也能少些麻烦。”梀棘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不过也无需一直避着,反正他也不记得什么。”
小花闻言皱了皱眉,耳边又响起不久前听到的那声熟悉的呼唤,“果真不记得么...”
“他如今是凡人之躯,转世之后自然不会记得什么,你可莫要再迁怒于他了...”
“好,”她果断开口打断梀棘的叮嘱,毅然起身,言辞切切,“我会记着我的差事,从今往后,定尽心尽力,护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