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瑞雪甚丰,仅是初雪便已席卷万物,层层叠叠的山峦被掩去锋芒,人世间的一切也都换了模样。
纷飞的大雪过后,稀稀落落的几点行人散在街道上,临街的铺子勉强开了几家,多是在叫卖仍冒着热气的吃食,勾着行人的耳鼻,暖着食客的心脾。长长的街道延伸至山脚,人迹罕至的山林阻隔着人们的视线。曲曲折折的小径掩藏在白雪之下,模糊可察的几阶石梯点缀其间,令人勉强辨得出其走向。
沿着山路上的一行足迹望过去,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正袖着手稳稳地迈入山林深处。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简朴而不失雅致的院落出现在视线的尽头,小少年紧了紧脚下的步子,很快走到院前。
洞开的院门外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看到小少年急急地向着自己走来,温和地扬声提醒,“慢着些,莫要跌倒了。”
“不妨事,先生,这雪厚着呢,跌倒了也摔不疼的!”话虽如此,小少年还是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自袖中掏出了一团物件,双手捧着递给对方,“先生等了许久吧?趁热吃些糕点暖暖身子吧!”
他接过那团手帕,打开看了看,目光中闪过些许疑惑,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少年身后那两行新添的足迹,转身引着少年进了院门,“糕点还是留给大先生,不然一会儿的课该迟了...”
“大先生还没起么?这么说我又是第一个来的喽!我就说怎么路上没什么脚印...”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远去,院门外的山路上陆陆续续又走来了几位小少年,见已无人等候,便自行进了门。
望着消失在院子深处的一个个身影,藏在角落里隐着身形的小女娃短暂地现了身,从袖口里摸出最后一块糕点整个塞进嘴里,随后便彻底地隐去踪迹。
似乎又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小花藏在高处远远地望着那个身影,只见他手握书卷正与一群小少年讲学,都是那些烦闷的文字,半分也激不起小花的兴趣,她只觉得敬佩,为他那份耐心与专注。然这敬佩之情到底也是无趣,昏昏欲睡间只听得这样一段似曾相识的诗文: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许久未曾忆起的往事悄然袭来,懵懂的心绪渐渐透出一丝清明。想起那时候急中生智信口说出的托辞,忆起彼时那人初闻此语之时表露出的震惊与无措,她似乎真的明白了什么。心中渐渐被酸涩填满,愧疚之意令她一时没了芥蒂。待回过神来,小花已身在他的窗前,听他引经据典,将这寻常诗文释出她所未曾领悟的新意,看他从容应对,将那小少年们的雀跃与喧嚣安抚,她似乎也如身在其中一般,被他那娓娓道来的镇静所吸引,随之沉浸在无边的思绪里。
极少见地热闹起来的房舍内一群情意初萌的小少年们目光灼灼地聆听着先生的教诲。察觉出平日里温和镇静的先生面色中透出的几分不自然,少年们试探着多说了几句,总想为那人间至情作出些注解。
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窗前的小小身影,几句耳语过后便人尽皆知了,众人带着疑惑与探究的目光聚在一处,引得专注的先生亦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望过去。
半高的窗棂遮掩了她的身形,亦遮掩了她的面容,落在众人眼中的,是小女娃带着些泪痕的半张脸,以及仍聚着泪水、微微有些发红的眼,漆黑的瞳仁宛如嵌在雪色中,哀伤的神情似乎已散入周身,只一眼,便能染人心绪,房舍内不觉已寂静无声。
那位先生终于抬脚,缓缓走到她身边,像是怕她受惊一样,脚步轻盈。他矮下身子蹲在她身前,目光恰与她对视,她似乎有些惊讶,脚步一动退后半分。
他见此情景不觉展颜,以带着暖意的笑容安抚着她,声音也较方才讲学之时柔和了几分,“小丫头,莫不是在寻你的兄长?”
她只望着他,不曾有太多期待。
“外面太冷,我带你入内去寻,可好?”
她仍未出声,看着听着,反倒又有了几分要哭起来的迹象。
他极有耐心地望着她,用刚刚才被焐热的指尖轻轻地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珠,再度出声安抚,“不哭了,我这便带你去寻。”说着,他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起身,刚要迈步前行,忽又转过身来,出声询问,“这雪太深了些,小丫头,可要我抱着你走?”
小花闻言有些怔仲,她猛然想起自己原本并不应该现身的,更不该与他再有什么瓜葛,于是摇了摇头,正打算拒绝他的好意。
可他却视而不见,似乎已下定决心,径自将她抱起,口中还念念有词,“鞋子都湿了,再走一会儿怕是要着凉...”
许是如今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孩子气终于驱散了心底的顾忌,小花听天由命地倚坐在他的臂弯里逛遍了院子中所有的房舍,寻找他所以为的“兄长”。遍寻不得,他却似乎并未失望,只将她暂时安置在自己所任教的舍内,继续讲学。
红红寻到她的时候,她已在这书院住了数日。那时候,她正被安置在教舍的角落里,与那群小少年一同听他讲那极无趣的经文,红红传音给她时,她猛然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惊醒,险些露出马脚。清醒过来后,她仗着自己“年幼无知”,极自然地顺着墙边溜了出去,沿途的小少年们纷纷为她遮掩,愣是没让先生察觉半分。
直到躲在最为隐蔽的角落,红红才敢现身与她相见,两妖密会,耳语窃窃,唯恐被他人听闻。
商议完一直以来所查之事,红红对小花目前的处境有些担心,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你是如何打算的?现下已暴露身份,若要离开,我可以出面领你回去,想必不会令人生疑。”
“我本想着此处位于崇山峻岭之间,不甚太平,留下倒也未尝不可,不过他还在四处找寻我的‘家人’,想必是要送我走吧。”
“你如今毕竟只是孩子模样,独自行走的确不合常理,为何不恢复原来的身份?”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出缘由,“梀棘留下的禁制,我现在还不想破...”
“我们身上的禁制的确能免了许多麻烦,只不过,你用这身体,又能使出几成法力?”
小花忙摆了摆手,极力想驱散红红的忧虑,“无妨无妨,我尚能护着自己,若真打不过,腿脚快些就好了...”
红红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叹了口气,看似有些勉为其难,“那我还是留在这儿吧,你护着他,我护着你。”
与此同时,一直讲得入神的他终于发现了她溜出去的事,立刻开口询问,“可有人看见,小丫头是几时出去的?”
“先生,您刚讲起这一篇时,她便溜出去了...”
他闻言双眉微蹙,有些担心,“她去了哪里,怎仍未回来?”
学子们纷纷摇头,他的眉皱得愈发紧蹙,面上也带了些少有的严厉,“谁帮着她逃的,去找她回来。”
几位小少年忙起身出门去找寻,剩下的察觉出先生动了怒,也都战战兢兢,不发一言。
静立半晌,仍未有回音,他心中愈发觉得不安,放下书卷,亲自出门去寻。屋内的小少年们皆面面相觑,似乎从未见过先生如此惊惶,愣了片刻,也纷纷起身出了门。
小花与红红聊完便打算回了,生怕时间久了被人发现。一路走来,积雪仍有很深,她们两个会面的地点又太偏僻,雪水早已浸湿了她的鞋袜,若不用法力驱寒,便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花一边感受着脚底的湿凉,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艰难,心里不由地有些后悔,早知道扮作寻常孩童竟如此不易,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不小心地现了身的,往日里施着法术随意便可爬墙上树,岂是如今可比的?
她这边正默默腹诽着,不远处已传来纷乱的人声,似乎是有人发现了她的踪迹,忙着去寻先生过来。小花见此有些气结,明明都看到自己了,怎么不来拉自己一把呢?这还是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小少年么?一股闷气憋在心里,她索性也不走了,径自坐在雪地上,法术也不用了,打算冻死自己。
正堵着气,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快步走到她身前,小花自然知道来者是谁,却仍执拗地坐在地上不理人。
他见她如此,也顾不上教训人,伸手把她从雪地上拉起来,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她的衣物,看她只湿了鞋袜,脸色倒还好,想是还未被冻着,这才开了口训话,“不是很怕冷么?一个人跑去了哪里?说过不许乱跑还这样任性?”
她仍气着,低着头不说话。
“小丫头,说话。”
她听出他言语间的严厉和克制着的气恼,不由地有些委屈,想自己一届小妖沦为如今这挨饿受冻、柔弱无比的孩童均是拜眼前这人所赐,可他却还在教训自己,顿时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一直紧盯着她的人到底还是心有不忍,虽有意管教却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于是只好叹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柔声安抚,“好了,不训你了,下次莫要再随意跑出来,我和师兄们都会担心的,知道么?”
小花闻言稍稍感到了些安慰,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泪打算暂且放过他,转念间,方才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吸引了她的注意,“师兄?”
“是。”他只弯了弯嘴角,并未解释,周围的小少年们尚未听出什么别的意思。
“那,你是不是,不赶我走了?”
看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他莫名地有些心疼,原本还犹豫着的主意立时就坚定了,耐心地解释安抚道,“本就无意赶你走,只是想找到你的家人,如今也算尽了力,以后,我便是你的家人了,可好?”
小少年们纷纷附和,有些愣怔的小花眼前飞快地闪过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一幕幕模糊的场景被近在眼前的这一张温和的、带笑的面容所取代,令她有些忐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于是她也弯了弯嘴角,稚嫩无邪的眉眼盛满欢喜,重重地点了头,清脆的童音带着明显的愉悦,回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