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暮丽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若是你能飞上高空,俯瞰大地,你会发现丝绸之路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血管,连接文明的内脏。多少年来文明更迭,世事变迁,唯有这条道路静伏大地,这条路上也发生过无数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美丽最丑陋、最卑鄙又最感人的故事,多少年来,无数英雄儿女在这条路上上演过多少凄凉婉转、热血豪迈、悲壮苍凉。
藏剑关虽然不大,却是丝绸之路的门户,是连接东陵国和邻国的友谊之桥,历朝无数的游侠、官员、商人、学者和旅行家常年从藏剑关来来往往,有的定居下来,通婚、延续血脉,使得这里空前的繁荣与昌盛。
街道两旁错落着一间间低矮的黄色土胚房,墙面坑坑洼洼极不平整,好似干裂的老树皮。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二层的小楼旁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杆子上挂着的老幌子破旧而油腻,以致于上面的“于家酒肆”四个字快要和老幌子一个颜色了。寒风凛冽,破布幌子猎猎作响,街上的人佝偻着,缩着脖子,畏畏缩缩的。
徐风走进来的时候,酒肆里只有两个游侠打扮的人相对而坐,都背着剑,老板热情的迎他坐下,要了一坛两斤烧刀子、三斤牛肉和两样小菜之后,这才有功夫打量起隔壁桌的两人。坐在上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部浓密的黑色络腮胡,胡须挺立,根根似戟。“啪”一声,摸向酒壶的手被打掉,少年眼里飞迸出几点委屈,徐风这才注意到,少年大约十八岁左右,年纪比自己略小,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清明,像是两点炭火。两人桌子上只放着一碟花生米,只那中年人面前摆着一只酒杯和一壶酒,少年可怜巴巴的望着,有些无精打采。
就在这时,酒肆的棉帘子被人掀起,一个粗布衣衫,头发凌乱的少女仓皇失措的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呜咽着回头看,踉踉跄跄一下摔倒在地。突然棉帘子被人一把?开,寒风猛的灌了进来,吹得窗户哗啦作响,那少年激灵灵打了个喷嚏,接着钻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狂风骤停。
但见那大汉满脸横肉,高大的身体裹在黑色的大氅里,犹如一扇门板立在那里,大汉一脸淫笑道:“小娘子,既然你爹已经将你卖给我了,你还是乖乖的跟我回去吧!”
少女脸色苍白,浑身不停颤抖着,艰难的挪动着步子,一步一步后退着,“不要啊!孔大爷,我求您了,不要把我卖到怡春院去,”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苦苦哀求,“大爷您行行好吧!我不要被千人骑万人肏,最后被活活折磨死。”
众人皆为少女惋惜,贫穷人家卖儿卖女不足为奇,双方自愿,钱货两讫,签了卖身契之后,从此少女的命运便由买家掌握了,就是官府也管不着。因此,酒肆里的众人也无人替少女出头,只是冷眼旁观。
“去了怡春院,成天岔开腿躺着就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比跟着你那赌鬼老爹在地里刨食要强上百倍千倍。”大汉劝她,“等过几年你攒够了钱,赎了身之后,再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户好人家嫁了,从此相夫教子。嘿嘿,怎么样?快跟我走吧!王婆子该等着急了。”
旁边那俊朗的少年被大汉这番言论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他觉得这番话不对,但是又找不到道理来反驳,到最后又隐隐觉得大汉说的话又有道理,如此反复,皱着眉头纠结不已,少年人的心性总是摇摆不定。
少女缓缓举步后退,大汉热情的言语却只引起她心里冰冷的回响,望着缓缓逼来的大汉,她看见命运安排的残酷结局冷笑着朝她招手。“不,不要,不要过来。”
“哼,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你还有点姿色,非得打断你的腿,我给了你爹十两银子买你,现在是你报答老子的时候了。”大汉一把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少女死力挣扎,却发现手好像被钢铁箍住一样,一颗心沉到谷底。
那少年见了,甚是焦急,急忙想起身相助,却被身旁的大胡子一把按住。“猎妖第三诫是什么?”大胡子低声呵斥,少年悻悻摸下鼻子,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又贴了回去,回答道:“不得多管闲事。”大胡子微微点头,甚是满意。
“且慢,”坐在边上的徐风开口阻止,声音醇厚,富有磁性。
望着挡路的年轻人,大汉眼神微眯,透出危险的光芒,“小子,你想干什么?”
“这位姑娘欠你的银子,我替她还了,将她的卖身契约拿出来。”徐风坐在原位未动,仍然埋头喝酒吃肉。大汉刚刚逼良为娼的行为已经惹得他大为不快,若是平时,这样威猛的一条汉子,他定然要上去结交一番。但是在他徐风的字典里有一条,品行不端者不交。
孔孟杰看徐风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普通的黑色棉衣,料想他不是世家豪门子弟,心里已经看轻了他三分。直接喝问道:“臭小子,你是何人?敢管我孔孟杰的事。”
徐风从怀里掏出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随手掷到桌上,桌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这里是二十两银子,拿了银子就滚吧。”
“好狂妄的小子!”孔孟杰怒极反笑,“先接我一掌。”话音刚落,已然出掌,掌风凌厉。“来得好!!”徐风大喝一声,弹身而起,左手抄起酒坛,旋身递出右掌。“嘭!”两掌相碰,孔孟杰蹬蹬蹬连退七步,后背抵住立柱才稳住身形,徐风纹丝不动,高下立判。
徐风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兴奋得跳脚,“哈哈!痛快,你也接我一掌。”孔孟杰的横脸早就憋成猪肝色,然后慢慢变紫,嘴里含着一口腥甜,一见徐风要出掌,连忙叫道:“且慢,阁下武功高强,在下佩服。”说完将卖身契放在桌上,银子都没拿,灰溜溜的走了。
徐风也不管他,把那张卖身契拿起来随手撕了,对那少女说道:“姑娘,你快回家去吧!”少女跪在地上咣咣磕了两个头,道:“公子大恩大德,杏儿无以为报,只愿从此跟在公子身边,做个丫鬟服侍公子。”徐风一听连连摆手,心想自己住在军营,要是带一个丫鬟的话,还不得被那帮兄弟笑死。“我就是一粗人,哪里用得上丫鬟服侍,你还是快回家去吧!”
“只是那孔大爷势力极大,万一他又寻来,我终究还是难逃魔爪。”少女杏儿带着哭腔。
徐风暗暗咋舌,有些头大,这一点倒是自己没有考虑到的,“这样吧!你暂且跟我回家,先跟着我娘,以后若是你想走了,随时可以离开。”
杏儿破涕为笑,连忙应允。
徐风刚待坐下,一旁的杏儿很快的适应了丫鬟的身份,站在一旁想帮他添酒,被他拒绝了,他虽然出身富贵之家,但是素来不喜享受。后来入了军营,天天和一帮腌臜汉子生活在一起,金戈铁马,难免也粘上了粗糙汉子的习气。他自斟自饮,杏儿看他的眼神有些幽怨。
“小兄弟年纪轻轻,武艺精湛,叫人好生佩服啊!”徐风抬眼一看,原来是大胡子和那少年走了过来。
“前辈谬赞,晚辈武艺平平,何足道也。”徐风起身抱拳。他早就观二人气度不凡,早就有心结识一番,现在二人主动来结交,哪有拒绝的道理。
“我叫李鼎相,这是我徒弟李浩然,我们是中原人士,刚刚我见小兄弟身手不凡,因此想过来结交一番。”
“晚辈徐风,能结识前辈和浩然兄弟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我敬二位一杯。”三人相对而饮。
大胡子李鼎相一杯烧刀子下肚,顿觉得一股温热顺着咽喉直入肺腑,但是未到酣畅处,便又如丝雨般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最终消弭于无形,但是心里总像是被猫爪搔挠一般,酒虫开始蠢蠢欲动,隔靴搔痒痒更甚。于是李鼎相提议道:“这酒杯喝酒不够尽兴,不如咱们改用大碗如何?”
“正合我意,老板上酒,换大碗。”徐风也是军营里出名的酒疯子,无酒不欢。“徐大哥,我敬你一碗,”李浩然觉得徐风年纪不过比自己大上几岁,英雄了得,刚刚救杏儿姑娘的行为又侠义了得,心下不由得更加敬佩。两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一碗酒下肚,李浩然便有些觉得上头,晕晕乎乎坐在凳子上全力对付桌子上的菜。
李鼎相和徐风则斗起酒来,两人你一碗我一碗,连干了十大碗。李鼎相越喝越精神,只觉得一碗接一碗的白酒下肚,犹如江河奔流,酣畅淋漓,浑身的汗毛的挓挲起来,毛孔扩张,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空气,只觉得自己像一条从大漠重归大海的鱼,畅快遨游,一个月长途跋涉的疲沓感一扫而空。一连六斤白酒下肚,酒酣意满,徐风渐渐有些不支,不禁有些飘飘然,他观李鼎相毫无疲态,心下大为佩服,不过他也是个不肯轻易服输的人,两人又端碗拼了起来。
“徐风小兄弟啊,哥哥有件事想求你。”李鼎相愁眉苦脸的说道。
“大哥尽…尽管说,小弟…定当…当尽力…而为。”徐风已经有些吐词不清了,他现在眼神飘忽,脸颊通红,已然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什么时候二人已经开始以兄弟相称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哥哥从中原而来,辗转三千里,到这里耗尽了盘缠,还请小兄弟周济周济!”
“二十两…借…借…”还未说完,徐风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呼呼睡了。
“无量天尊,小兄弟,那哥哥就不客气了!”
“师父你又不是道士,念无量天尊有用吗?”李浩然在一旁提醒他。
“你懂什么?还不赶紧拿了银子咱们撤!”
李浩然还未伸手,桌上的钱却被杏儿抢走了,她像护蛋的鸡一样,神色戒备,将钱袋稳稳的护在怀里。李浩然一时犯了难,不知道从何下手。
“你们两个骗子,想骗公子的钱。”杏儿大义凛然的指责道。
“小姑娘,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公子也答应将这二十两银子借给我们了,这怎么能叫骗呢?”李鼎相努力想做出一脸善的样子,殊不知他那部大胡子配上什么表情都是一脸凶相。
杏儿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反驳他,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害怕,“反正,反正就是不行。”
“小姑娘,没有钱的话,我和浩然两人只能露宿街头,外面天寒地冻,你忍心看我们被活活冻死吗?”
小姑娘闻言有些犹豫,内心微微有些摇摆,就在她迟疑的一瞬间,钱袋不知道怎么就瞬间到了李鼎相手里。
“徒弟,风紧,扯呼!”两人瞬间跑没影了。
杏儿气得直跺脚,“好啦!消消气,”徐风在一旁劝她。
“公子,他们把你的钱全抢走了。”杏儿向他诉苦。“诶!公子你没醉啊!”
徐风道:“他两一开始不怀好意接近我,没想到只是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早知道我何必装醉呢?”
杏儿问道:“公子既然没醉,为何看着他们将银子抢走。”
徐风笑道:“有三点理由,首先,银子是我答应借给他们的,言出必行,就算是酒后之言也得作数。再者,刚刚钱就在桌子上,那位前辈完全可以趁我不注意将钱悄悄拿走,他绕那么大个圈子问我借钱,可见他是个有羞耻心的人,有羞耻心的人都坏不到哪去,若是我当时醒过来,他定然是不会再拿钱走的,就算我给他,他也会坚决推辞。”
“那第三点呢?”
“刚刚那师徒二人,前辈酒量极好,浩然兄酒量极差,但是两人都没有喝醉,喝酒而不醉者,自制力强,可以深交,哈哈!咱们也走吧!。”
“有羞耻心的人可以交朋友,喝酒不醉的人也可以交朋友!”回去的路上杏儿反复咀嚼着徐风的话,皱着眉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
“师父,咱们这么做不是犯诫了吗?”
李鼎相正脸红着呢?听李浩然这么说,脸憋得快成紫色了,不过他知道徒弟正等着他回答,“我们犯了哪一诫?”
“猎妖十诫第五诫,身为猎妖师,不得偷盗、抢劫。师父我们刚刚趁徐大哥睡着,拿了银子,是为偷,又趁杏儿姑娘不注意,抢了钱袋,是为抢。”
李鼎相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从何解释,难道要直接告诉他,这钱是用你师父这张老脸换回来的,在徒弟面前承认自己不要脸,这是万万不能的。
“首先,这钱不是杏儿姑娘的,所以不是抢,至于偷,”他有些语塞,“反正你徐大哥同意过了,以后这种情况都不算偷。”
少年眉头紧锁,苦思冥索其中的道理,边走还边念叨偷、抢之类的字眼,殊不知道走在前面的李鼎相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煞是精彩。月光如水银般流淌在地上,天地好像覆着一层透明的水晶,北风呼啸,街上的胡杨、枞树和栎树张牙舞爪,好似咆哮的群魔。李鼎相与李浩然负剑而行,一人看景色枯燥,另一人却觉得万物生机勃勃,奇妙有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眼前平淡而梦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