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桐……”妙莲爸爸喊了一声,赶紧把她抱在怀里。胸口的枪眼咕咕地往外冒血,浓稠的血腥味与森林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妙莲爸爸的泪水滴到了姑娘的脸上,“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那个叫姝桐的姑娘嘴角泛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刀那前的誓言都是神圣的,它吃过我的誓言就一定会兑现。所以,稀伯,你无论打哪都会打中我的心!”
妙莲爸爸流着泪,抱着她。“对不起,对不起!这里有医生,我马上带你去找医生!”
姝桐看着妙莲爸爸的脸,扬起嘴角,眼神清亮清亮的,嘴唇翕动,勉强抬起手抚摸妙莲爸爸的脸,声音低微。“如果你只有七秒的记忆,你愿意记得谁?”见妙莲爸爸不语,嘴角略动了一下,眼神暗淡。“你心里只有她,你心里一直只有她!”
“对不起,对不起,姝桐,我对不起你……”妙莲爸爸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没有对不起我。”姝桐的手软软地落下,苦笑,“稀伯,我们的大灾难来了!”
“什么大灾难?”妙莲爸爸讶异地问。
“刀那离开了太阳金殿。”姝桐说,声音越发微弱。
“啊?为什么?”妙莲爸爸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我不守承诺,爱上了你!”姝桐苦笑着说。“它生气离开了太阳金殿去了绯红之地,你一定要……要把……把刀那找……找回来……”姝桐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血水浸透,染红了妙莲爸爸的军挎,声音渐微,“请一定替我找……找回刀那,挽回我们犯下的滔天罪孽!”
妙莲爸爸脸色都变了,眼泪混着雨水直往下淌。由于惊吓,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好……好的,我一定把它找……回来,我一定……一定……”
姝桐抬起头,对木棉树上那只白色鹦鹉说:“高贵的木瓜,请您把唐卡请出来,交付稀伯!”
“以命为诺!以命为诺!”白鹦鹉突然特别洪亮地喊了一声,妙莲爸爸的头顶之上,立刻悬空飘荡出一幅绿幽幽的像玻璃一样通透的唐卡。唐卡中的内容极其丰富且空间宏大,背景是草地、湖泊,天空却是一片波澜大海,前景是一大群绿、黄、白、红等身色各异且**的姑娘们,她们手拈着各色花朵,姿态万千,而正中的四位姑娘,则笑盈盈地手持莲花,随意地坐在一朵大莲花上。太阳从陆地升起,光芒四射!
“高贵的木瓜,请帮我照顾好稀伯,和他一起找到刀那,带刀那……带刀那回……回……”话没说完,她就在妙莲爸爸怀里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微笑,面容安详。
“姝桐!姝桐!”妙莲爸爸嘶吼着,绝望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奇特的是,姝桐的身体在妙莲爸爸怀里慢慢地消散了,就像在空气里蒸发掉了一样,凭空消失了。她流在地上的血却慢慢地聚拢升起,汇成一朵闪着金光的莲花,钻进了浮在空中的唐卡背面。
妙莲爸爸对着透亮神奇的唐卡,高举双手行了个礼,当他起身时发生了一件十分奇异的事,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空中的唐卡小心翼翼地取下,再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放进了他的军挎里。
木瓜站在木棉花枝上,说道:“孽缘啊,孽缘啊!”然后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个不停。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刚才的一切,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是妙莲爸爸做的一场梦。
妙莲爸爸胡乱抹去脸上冷凉的雨泪,抽泣着退回去,然后拎起装鱼的麻袋,神情呆滞地往回走,他知道这还在跳动的麻袋,对全排战士们意味着什么。
“以命为诺!以命为诺!”木瓜不知在什么地方喊着,这喊声唤起了他深藏于骨子里,想忘却忘不掉的往事。
雷声隆隆地响,“啪”的一道闪电,击断了他身后的那棵木棉树,瓢泼大雨倾泻而至,天地间黑得像染了墨汁一样。妙莲爸爸沿着小路往部队驻地奔去,身上湿得透透的,闪电一直在他的身后跳跃,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淌,山路越发模糊。他习惯性地把军挎顶在头上想挡挡雨,但想想不妥,怕雨水打湿了唐卡,又赶紧放下,还把军挎塞进了胸前的衣服里。迷迷糊糊间,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姝桐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微笑着,胸前开着一朵粉红的莲花,头顶飞翔着那只白色的鹦鹉,闪电不停地落在她身上,晶亮的电光在她身体里窜来窜去。
妙莲爸爸停下了脚步,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说道:“姝桐,以命为诺,我一定会找到刀那的,你放心离开吧!”
“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一切都是誓言安排的!”姝桐说,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反而有几分愉悦,闪电依旧不停地击在她身上,火光依旧不停地在她身体里跳跃。姝桐说完,慢慢飘向远方,只有余音传来:“晟儿和你血脉相连,你要照顾好他!”
“晟儿是谁?”妙莲爸爸喊道,却再没回音。
妙莲爸爸捂着胸口往前走着,山谷里除了白茫茫的雨雾,什么都没有。
见妙莲爸爸提着鱼失魂落魄地进了营地,战友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好他,妙莲爸爸却面无表情。他把湿淋淋的枪扔在马副班长的方块被上,就提着鱼走到帐篷后的山泉边,谢绝了战友的帮忙,他用军刀把鱼腹切开,掏去内脏冲洗干净。三十多条鱼,半个小时全部清理完成,还在悬崖边掐了把嫩嫩的野薄荷。回到帐篷用清水把鱼煮了,放了盐撒上薄荷,香气四溢。饥瘦如髅骷般的男人们轮流从火线上下来,拿着各自的大钢盆,连汤带鱼肉盛得满满的,在帐篷外或站或蹲地敞开肚皮吃起来。大伙儿边吃边开着黄色玩笑,把鱼骨吐得到处都是。
吴猛仔最后一个进来,他胳膊上挨了一枪,缠着绷带,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口气吃了三大盆。大家劝他少吃点,说他在拉稀,吃多了不好。他骂道:“你们不安好心,老子今天死明天死都不知道,不想当个饿死鬼。”大家便不再说什么。
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马副排长,拿起他的洗脸盆打了冒尖的一盆,边吹气边剔鱼刺说好吃好吃。刚刚吃完就听到前面传来换人的哨声,他放下盆哼着家乡小调,红光满面地抹着嘴走向阵地,再也没有回来。
妙莲爸爸没吃,尽管他也饿得皮包骨头,但那天就是吃不下。吃饱了的战友都回到火线上去了,伤兵呼痛的喊叫声也小了些。
妙莲爸爸当晚开始发高烧,身体烫得像火炭,还不停地说胡话:“刀那,刀那……”吴猛仔采了退烧的草药熬了给他喝,却根本不管用。第二天早晨,妙莲爸爸自己强拖着无力的双腿,去林子里拔了点草药干嚼着吃了。
早饭后突然接到撤退的命令,全排 29 名战友只剩下 13 人。大伙背着背包走在湿漉漉的森林里。没走多远,妙莲爸爸就轰然倒在草地上,把同行的战友吓坏了,围在妙莲爸爸边上不知所措。
大家都沉默着,入过战场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活着或死亡都交给上苍!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小声说“我们走吧”,妙莲爸爸不怪说出这话的战友。身边的这些人,除了自己,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你天天面对死亡就不会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了,有时反而盼着死亡早一点降临到自己身上,从此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