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朝诗仙有名句曰:“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本朝太祖极其喜爱诗仙之文采。登基时大笔一挥,易六朝古都之名“上京”为“玉京”。
有人说玉京是天下最好的一座城,也有人说玉京是天下最坏的一座城。城外的人拼了命地想挤进去,瞧一眼这举世罕有的风华。城内的人却从来不觉得玉京的气象有多宏伟,不过是亭台楼阁多了些,高了些,勾栏瓦舍的规模大了些罢了。只当是外面的土包子见识少。于是,玉京里的百姓们,骨子里都有着一种傲慢。但是这种傲慢并不让人讨厌。他们并不会因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瞧不起人,反倒是会因此而主动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来。
玉京外城南门分大小门,大门通车,小门走人。南门的守将是忙碌的,因为每天都有许多人和马车进出。一大早的,城门外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拉车载货的,有携妻抱子的,有牵狗提鸡的,有负笈游学的。因此,南门也格外的喧闹。稚子哭闹,鸡鸣狗叫,之乎者也混做了一团。便是脾气再好的人,日日听着这样的喧哗,终究会变得暴躁起来,更何况是军伍之人。
此时,小门的队伍前头便响起了喝骂之声。
“你的路引呢?没有路引,不能进城。”满脸横肉的兵丁大声地吼道。一旁的是个满面风尘的老丈,他被这兵丁大声一吼,脸上的皱纹都抖了一抖,褶皱间的沙砾险些被震了下来。他望向那满脸横肉的官兵,努力地想在脸上堆出笑容:“官人,小人路上遭了贼,路引并包裹被贼人盗去了。还望官人通融则个。”
那官兵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大声叫道:“通融?你可知每日在这南门通行的有多少人?要是人人都要我通融,我这城门还守不守了?”肥大的手掌一摆,“去去去,没有路引就到后边去。”
老丈见此情景,当即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大人,小老儿盘缠早已用光了。您不让我进去,是要小老儿死在城外啊!“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四周立刻有人围了过来。旁边的大门前,原本一辆正要进城的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一角。立刻有护卫迎了上去。不知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片刻后,帘子又被放了下来。然后,这辆马车就这么停在了这,怪的是,后面的车队竟也没有丝毫异议,而是就这么安静地在原地等着。
小门这边,队伍就渐渐无法维持原先的齐整了。有好奇心的都往前靠了去。只留下少部分没有好奇心的和多数挤不进去的人在外围。外面一些有急事要进城的人不住往里张望着,心里的急火已经快烧到脸上去了。更有一些人脸上流露出愤恨之色,就是不知道恨的是守城的将士竟如此对待一名武朝的老人,还是自己进城的事被平白耽搁了。
眼看着这么多人围着看着,那胖大士兵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赶人。只好扯着嗓子大喊道:“干嘛呢干嘛呢。没有路引不能进城是《武律疏议》上清清楚楚写着的。老丈,这违反律法的事一旦被查出来,掉脑袋的可不止你一个人,还要连坐乡里的。“听到胖大士兵这隐含威胁的话语,旁边已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正要上前去主持公道。
“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让一让啊。”一个衣衫浆洗得发白的落魄中年人奋力地挤了进来,头发乱糟糟的,像是直接把鸡窝戴在了头上。黄豆大的汗珠顺着几绺头发从额上滑了下来。众人见状,心中暗暗生出一些鄙夷之感。
挤到了众人面前,他先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后朝左右各作了个揖。紧接着,他又朝胖大士兵和老人作揖。这时才开口道:“敢问老丈,可是河北道渔阳乡人氏。”
那老丈拱了拱手。:“小老儿正是徙自渔阳乡清河里。不知相公如何得知。”
中年人一听此话,露出笑容道:“巧了,适才听老丈语带乡音。甚是亲切。不想真是遇上了乡人。我亦是渔阳乡清河里人士。不过在外游学多年。怕是乡人都认不出我了。老丈,不知里正刘焉身子可还硬朗。余幼时家贫,承他照顾良多。”
“哦,刘老汉啊,他身子骨好着呢。你不必替他担心。”老人立即答道。
此时,守城官兵和周围民众本以为这穷酸书生如此郑重地朝大家行礼,是有何高见。没想到却是在和老人拉家常。正欲赶人时,却见中年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玩味了起来。
“老丈,不知你是何时离的清河里?”
“这……具体何时离的清河里,小老儿也记不太清了。约莫是……一个月前吧。”
“敢问老丈,又是在何处遭的贼人?”
“就在离此地不远处,否则小老儿我年老体衰又如何能走到玉京城。”
穷书生闻言大笑:“诸位,方才我所言有所不实。我确是河北道渔阳乡清河里人氏,不过在下并未长年出门游学。不过是为了诈这小老儿。清河里里正亦非刘焉。刘焉是乡里有名的混混泼皮。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当上里正的。这小老儿连这都不知,就敢谎称是清河里人氏。再者,玉京承平多年,只因周遭山头的匪盗早已被许将军的白羽军清剿干净了。这老头竟说在京城外遭了盗匪,简直是无稽之谈。还有,敢问诸位,是否有闻到一股淡淡的羊骚味。”
“诶,好像是有一股羊骚味。”
“我方才就闻到了。只是未敢确认。”
“可是这后面也没有牵羊的人啊。这羊骚味从何而来?”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
穷书生转向守城兵丁:“诸位,不用找了,羊骚味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传出来的。身上会有此种羊骚味的人,只有塞外的牧民。他们常年牧羊、穿羊皮裘,久而久之,身上就有了洗不掉的羊骚味。大人,这人身份可疑,没有路引,短短几句话之间错漏百出,想必是歹人,还请大人们将他拿下。”
守城的兵丁听了这话,互相望了一眼。便有两人走过去,一左一右,要将老人架住。老人不住地挣扎,大喊道:“我不是歹人。我不是歹人啊。冤杀我也!冤杀我也!”
“且慢。”那穷酸书生又是一声大喝。方才,老人在挣扎中,胸前的交领已经散开,书生径直走上前去扯开了老人的交领。只见,干瘪的胸膛上,赫然有一道刺青,似是纹了一头狼。
这下立刻在人群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有刺青,一种是犯了罪的人,要遭受黥面之刑。另一种是北方的蛮族。黥面文身,是蛮族的风尚,他们认为在身上刻上不同猛兽的纹身,能带给他们相应的力量。常见的纹身有狼,虎,熊,豹等。
许多方才打算要上前去替这老头主持公道的人,又悄悄地后退了半步。一想到自己差点错帮一个歹人,羞愧感便不住地涌上心头。有几个面皮薄了,更是臊红了脸。与此同时,他们对这其貌不扬的穷酸书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股敬佩和感激之情。
“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喝彩声立刻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那穷酸书生满面堆笑,不住向四方作揖。无人发觉,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瞥向马车那边。
马车那边,一个护卫按着刀,朝此处走了过来。
“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让一让啊。”清越的声音响起,一个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挤到了众人面前。他先是故意整了整平滑的几乎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然后低着头,朝四方各作了个轻佻的揖。
这一幕,众人未免有些眼熟。一些乖觉的,嘴角已经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待到这人抬起头来,众人微微扬起的嘴角,又突然张大了起来。
“真俊呐。”这是大家对这年轻人的第一印象。眉如远山凝黛,肤若羊脂美玉。莹光水润的双眼仿佛含着笑意。似翘非翘的嘴角像是噙着笑。天生便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气质。美中不足的是,太过白皙的皮肤使其显得有些阴柔。若非没有喉结,说是谁家的小姐男扮女装跑了出来,多数人怕是肯信的。
“敢问兄台,可是河北道渔阳乡清河里人氏?”这年轻人朝穷酸书生作了个揖。
“在下正是。”那穷酸书生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似乎是没想到还会有这出
“巧了,小弟我正好也是河北道渔阳乡清河里人氏。”那年轻人面上带笑,仿佛真的是为遇到了同乡人而感到高兴。
穷酸书生有些不明就里,小心翼翼地说道:“兄台莫要拿我寻开心,我在清河里住了三十载。并未见过兄台。”
“兄台,我亦是渔阳乡清河里人士。不过自幼便在外游学。所以兄台恐怕不认得我。不知清河里里正刘焉身体可还硬朗。余自幼家贫,幸得其资助,方能负笈远游。”
此时,穷酸书生和众人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俊美少年完全是在重复刚才穷酸书生所说过的话。只是却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兄台,莫要再开玩笑了。”穷酸书生的话里隐含怒气。
“诸位”,俊美少年朗声道:“我朝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三十户为一乡。清河里靠近玉霄关,居民徭役沉重,壮年男子,多被征作民兵。此时,于帝都出现两名互不相识的渔阳乡之人,几率有多大呢?若是二人相识,还有可能是共同逃兵役至玉京。况且,二人口音如此相近,要说不是同一乡之人,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俊美青年解下腰间酒葫芦,走到老人面前,拔开塞子,将酒水倒入老人胸前。然后将酒葫芦收起,望向四周:“谁可借汗巾手帕一用?”
话音刚落,便有两三条汗巾和手帕被丢了过来。俊美青年抓住其中一条手帕,走上前去,在老人胸口用力一抹,只见那狼形刺青颜色一下子就淡了。又用力擦了几下,这狼形刺青竟然直接被抹掉了。胸口处,只余下老人微微泛红的肌肤。
将手帕随手一抛,不顾旁边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样,俊美青年朝众人解释道:“蛮族的刺青,唯有部落里的萨满才能镌刻。萨满刻画刺青多用兽血,研磨成粉末的骨头以及某些植物的汁液。一旦刻下,便终身不褪。这老人胸前的刺青如此轻易的便被洗去,必然不是真正的蛮族刺青。”
“还有他。”俊美青年一指穷酸书生,“假定这两人是同乡或合谋之人,那么从清河里千里迢迢来到帝都,必少不了路引。烦请诸位搜查他的包裹,里头想必会有路引。”
旁边立刻有两个守城士兵围了上去。一把扯下了穷酸书生的行囊,在其中粗鲁的翻找。不多时,一人大喊“找到了”,然后他便从行囊中掏出了两本路引。俊美青年快步上前翻看了两本路引,“张石、张载道。”
“老实交代吧。他是不是你的亲属?”
那穷酸书生自方才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惨笑两声:“乃是家父。”他缓缓走上前去,想将老人搀扶了起来。
那老汉一把推开他的手,瞳孔中爆射出愤怒的光芒,大吼道:“不是他!是我逼他的,是我逼他这么做的。你们抓我啊。”两旁的士兵按住他的肩膀,往他腿上一踢。老人吃不住力,跪了下了。只是还在兀自狂吼:“跟他无关啊!跟他无关啊!”苍老沙哑的声音掠过人群,仿佛附带有魔力一般。人群渐渐寂静了下来。
亦早有士兵按住了穷酸书生,如法炮制,朝他腿上一踢,穷酸书生也跪倒在地,刚好面朝着老人。只是他的头低伏着,远远望着像是在跪求老人的忏悔。
二人一仰天狂吼,一低头不语。围观者皆默然。一旁华贵马车的护卫悄然停下了脚步,退回原处。
俊美少年负着双手,向外走去。百姓们默默给他让开了一条道,望着他的眼神却是复杂万分,夹杂着钦佩和畏惧。
走到僻静无人处,俊美少年摘下酒葫芦,小抿了一口。不多时,脸上便泛起小片的红晕。也不知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识破两个图谋不轨的歹人而兴奋的,或者只是单纯的不胜酒力。
“兄台,请留步。”温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俊美少年转身望去,左手上的酒葫芦还未及放回腰间,忽地打了个酒嗝。他急忙用右手捂住嘴巴,脸上的红晕又隐隐扩大了几分。
眼前是名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的年轻人,身着青衫。二人相对,端得是龙姿凤表了。
“在下有一惑,望兄台不吝赐教。不知路引上所记载的核发时间是何月。”
俊美少年略加思索,答道“是两个月前。”
“从清河里到玉京,不过是一个月的脚程。他们父子二人在此逗留了近一个月,选在今天入城,必是有原因的。”
青衫书生一指远方那驾马车。“兄台可看到城南大门前的那辆马车了吗?”俊美少年顺着青衫书生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辆马车车厢壁上刻的是金牡丹。只有皇室中人方才允许在日常的饰物中刻上此物。方才若无兄台出面,此事会如何发展呢?”
俊美少年眉头一皱,喃喃自语:“若无我出面,老者会被认作是蛮族的奸细,而他的儿子会被视作抓获蛮族奸细的功臣。这可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只要事后将老者的路引毁去,这个阴谋便无被识破之虞。而且功劳暂且不论,若是旁边的不知哪位皇室贵胄起了爱才之心,将其收为幕僚。那才是真的一飞冲天。”
一掌狠狠拍在酒葫芦上,连酒水溅了自己一手都没注意到。“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儿子要出卖老子。原来是为了接近皇室,此二人所图甚大。”
青衫书生听了这话,摇了摇头,“方才听公子说清河里居民徭役沉重。不知是从何得知的。”
“听父……在酒肆里听人闲聊时听到的。”
青衫书生作了个揖:“公子若有暇,不妨去城东诸坊走走。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俊美少年在原地楞了一会,似是在思索这句话的深意。回过神来时,发现对方已经快走出他的视线了。连忙大声喊道:“诶,穿绿衣服的。你住哪啊?叫什么名字?”
只是陈再兴头也不回,像是没有回答他的打算。俊美青年顿时急了:“喂,喂,你回答我呀。”
青衫书生向后摆了摆手:“三个月后,那个在玉京大街小巷流传的名字,就是我的回答。”
听完此语,俊美少年呆立在原地,怅然若失,口中喃喃道:“三月,名满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