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拐走到了皇宫后，蔡准停下脚步，向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晟点头，然后和他道了别，走进灯火通明的宫中。
皇宫的正殿在不远处，灯火辉煌地屹立着，而张晟面前的是皇宫的一个侧殿。他走进殿门，殿中古色古香，正对着张晟的墙壁前面有假山和鱼池，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居室。张晟看向一旁的会客厅，看见一个穿着黑底绣金龙袍的年轻男子，坐在茶桌前微笑着看着他。
张晟立刻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轻声说了一句“陛下”。这个人就是广德皇帝，自己上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如今，皇帝样貌硬朗英俊了不少。因为他长得很像舅舅孝愍皇帝，和自己的母亲清河长公主也有几分相似，眉目见有他们兄妹的影子，所以张晟即使许久未见，也一下子认出了他。
一晃就是十多年，当年这位天子还是向自己请教问题的少年，现在也已经长成大人，成为了这个大帝国的一国之君。
“……英国公，快快请起。”轻轻的脚步声后，一双手扶起了自己，然后张晟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他借力站起来，正和面前年轻的皇帝对视上。皇帝走向自己刚刚坐于旁边的茶几，笑着对张晟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父皇再世时，曾不止一次向朕提起过英国公一脉，说最高公爵一家自永乐始，就一直与帝国同存。父皇也曾向我提起过表兄，说他年少有为，拯救帝国南洋于危亡之际。这些朕都知道，表兄的那些故事，是多么传奇的事迹啊。朕……真的很羡慕。”
“而表兄从前对我说的那些经历，我可一直都记着呢……并也一直心向往之。”
在听到“表兄”这个词之后，张晟的心里陡然跳了一下。他差点忘了，面前的广德皇帝，确确实实就是他的表弟。血浓于水，一瞬间眼前浮现出了先皇也就是自己的舅舅在军港为自己送行的场面。他也温暖地笑了一下，然后没有拘礼，也走到茶桌旁坐了下来。
……
或许这就是亲情的缘故，张晟和面前刚过而立的皇帝一见如故，在微妙的感觉中相谈甚欢。仿佛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般。
他们讲帝国水师的风采，讲皇宫和英国公府里的趣事，讲应天和舟山的风景，然后讲到了他们的父辈，孝愍皇帝，清河长公主和英国公张钧。
张晟在交谈中一直没有说出自己来时想说的那些话。他想询问皇帝关于文官议会的看法，并让自己通过这些做出决定。但是看着面前的皇帝是这样沉醉于张晟为他讲述的那些见闻于故事中，张晟只是笑着注视着他，将想要问的话咽回了口中。
他们说到了历代皇帝的丰功伟绩，洪武大帝的开国伟业，永乐大帝的燕然勒功，以及近百年几位皇帝和内阁的协作和角力。而说到最后，张晟敏锐地捕捉到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尽量隐藏的落寞。
“……可惜啊，以后朕就和这些事情无关了。”皇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夜空，接着张晟听到了皇帝沉吟片刻后的话音。
“……表哥，朕知道武定侯郭大人说了什么，因为武定侯已经告诉了我他的计划。我也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朕，而非像金华一样争权。但是……这样太危险了。况且金华不会对朕怎么样，文官议会也不见得就对帝国不好。如果没有文官议会，帝国也不会存续到今天。在金华出台万国律令之后，朕以后还是皇帝，只不过向不列颠的那个国王一样，继续享受民众尊崇却不理政罢了。”
虽然他这样说，但张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无奈和悲凉，突然有些心痛。眼前的广德皇帝也不过三十而立，却要面对整个帝国最强大的力量，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权力被那些本该侍奉自己的臣子夺走。而他，又何尝不想当个好君王。
“表哥，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冒死进京了。我不想看着你为了保护朕而置生死于度外，因为在父亲和姑母走后……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还算血脉相近的亲人。”
……
就在这一刻，当听到皇帝这一句话后，张晟的心中突然百感交集。原来眼前的这个人，虽然贵为帝国的君主，但他也像当年沐昕离开时的自己一样孤独和无依无靠。
而抛却所有，最重要的是，眼前的皇帝，不管他是什么，他首先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一直想守护却无力守护的……亲人。
那一刻，张晟只感觉自己犹豫着的选择一瞬间有了答案。就算为了当年舅舅对自己的关照和亲情，就算自己没有最高公爵和军事贵族的身份，他也应该义无反顾。
所有的犹豫和顾忌，最后都被广德皇帝，他的表弟吐出的“亲人”两字轰然击得粉碎，从他的心里一下子消失殆尽。
而更重要的是，仿佛再次感受着父亲身死，沐昕患病时的那种极寒的心痛，这一次，张晟不想在事情无法挽回后让这种感觉重演。即使他刚刚曾想过，这可能是广德的感情攻势，但更重要的是，他只想不让以后的自己后悔。
于是，一直犹豫着的他有了答案。
……
殿中的阑珊灯火照在张晟的身上，也让几步开外的皇帝那瘦削而年轻的身影显得无比孤独和落寞。在这样的灯光里，张晟走上前去，看着皇帝的背影下定决心，张开口，一字一顿。
“我皇，不，表弟。如果能让我有机会帮你成为一名贤君，如果能让你有机会亲政而不是被文官议会架空，如果有机会让你把你的功绩也写进大明的史册里而不是终日郁郁寡欢，纵使要做成这一切凶险异常，那我这个当表兄的，也真是……义不容辞啊。”
“因为，你生就帝国本身，而我的责任之一，就是誓死捍卫它。”
……
年轻的广德皇帝听见张晟的话语后，愣愣地转过身，看着面前站着冲他微笑的张晟，怔住不动了，接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眶里渐渐有了水光。热泪盈眶，无语凝噎。
最后广德皇帝笑着张开双臂，走上前几步，紧紧抱住了张晟。张晟同样激动无比地抱紧了他。
皇宫的灯火照在周围，照在皇帝和最高公爵这对表兄弟间，仿佛将这永恒的一瞬间定格。这是决定历史的一刻。
而这个载入史册的拥抱，这个决定后世历史轨迹的拥抱，也不知道在以后会被多少人知晓和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