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说：小焦啊，外面水冻三尺，里面春意触触，看来中国人的生活水是提高了。当年我在五都工作时，大冬天的游泳，想都不敢想啊。
焦说：老领导，新世纪金世纪，这名字先起得与时代同步，也不知谁起的，世外高手哪。
K说：小焦别给我灌米汤， 我不信你不知道是我改的名，小蓝能不告诉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焦说：老领导，在您面前我永远是小秘书，政治还不能成熟，您要多敲打敲打。
K说：你这个小焦，是不是怪我每次来五都不跟你照面儿，一照面准有事，我还没举板子你倒撅着准备挨呀？
焦说：老领导，我跟您那么久，太了解您了，我一定啥地方做得有所欠缺，甚至可能有啥错误。
K说：小焦，你要记住一点，别的人在背后议论你，不会直说你长长短短，一般会说K的秘书长长短短。
焦说：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K说：唐代有位宰相叫张公艺，九世同堂，为世人所羡慕。唐高宗问他成功的秘诀，张宰相：老领导，你给我讲过的曾国藩的《挺经》，我一直在研读，象读《红楼梦》那样三五遍地读，受益非浅。唤来纸和笔，泼墨挥毫龙飞凤舞一口气写了一百个“忍”字。
焦说：哦，挺的过程中要把握一个“忍”字。
K说：雍正帝篡改遗诏继康熙大皇帝位后，对十四阿哥采取的政治策略是又拉又打，先封这个政敌为亲王，又任命为总理事务大臣，等掌握斗争主动权，皇位得到稳固，下令把十四阿哥软禁起来，九个月后，十四阿哥忧愤死在禁闭地。
焦说：哦，挺的过程中还要把握一个“狠”字。
游完泳，K、焦副书记、蓝如絮总经理和白一帆副总经理兼主任共进晚餐。
黄断水由于身份特殊，不在住院部病房待着，动不动便 到雷护士长的闺房客串未婚夫的角色。而且，在闺房也不给雷护士长装人，不是一下子坐在桌子上，就是不脱鞋在床上踩，雷护士长却不愠不怒，对他晃着一根糖葫芦说，乖，快下来。下来，我让你吃糖葫芦。黄断水听话从床单上跳下来，绣白的床单上立刻留下几双杂乱无章的脚印。那鸳鸯是女主人绣的，小水曾说过，那我们结呗。对方摆谱地说，不嘛，我才不跟你租房子住呢。
后来，雷护士长鼓足勇气找过院长，院长倒答应了，好吧好吧，你是咱医院的骨干，理应特殊照顾实在一时弄不下房子，你和小黄就在你现在住的屋成亲。这时，小水犯了病。犯了就犯了，毛病还不少，黄断水只吃了一个拨开嚷着，我不吃糖葫芦，我要吃瓜籽。女人都爱吃零食，雷护士长抽屉里常放着瓜籽。疯小水闹个不停，她轻声叹息着，提着一袋瓜籽说小傻瓜，这不是傻子瓜籽。小水却不吃，张着手心上瓜籽，把手引到她的鼻孔下。她明白了，等着她剥呢。雷护士长当年差一点去报考幼师，她喜欢当阿姨，喜欢和孩子们朝夕相处，然而命运里真把黄断水这大孩子推到她面前时，她却有点啼笑皆非。
不疯时，小水倒也象个小男人，把金世纪俱乐部料理得有条不絮。大概是在她跟前任性惯了，一到她面前不疯也常使小性子。雷护士长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开始给他剥瓜籽，剥一颗往他手上放一颗，很快摞成一小堆儿。咣咣，有人敲门。雷护士长示意小水安静一点别让她太难堪。小水点了点头，过去坐桌子角上。见状雷护士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过的一次性注射器吓小水，坐椅子上，要不我给你打针。小水大惊失色地尖叫一声，一只手护着皮带坐椅子上。那注射器大号的，兽医站常使用。不光精神病人见了害怕，正常人见了也怯火。雷护士长拉开房门，先一楞后一叫：大哥，是你呀，快进屋坐。
黄断桥矜持地点了点头，在雷护士长惊异的注视下，大步走到黄断水身前，摸着弟弟的头发歉疚地说，小水，我知道得太迟了，原谅大哥的失职。黄断水没理哥哥，仿佛屋里依然是他和小雷，两只眼瓷明瓷明地虚见着那塑料袋傻子牌五香瓜籽，小雷，我要你给我剥皮嘛。黄断水微笑着朝雷护士长说，小雷，有事你忙去吧——小水，别闹别闹，我替你剥，等雷护士长的身影消失后，黄断桥过去把门儿插上。满眼泪花地跪在弟弟脚前，扬起头哀求地，小水，快把那通讯录交给哥，哥为你好。疯疯痴痴的黄断水一听通讯录三个字，就象触电似的挨一下电门颤一下。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昏晕。还有大哥从来没有对他跪过。这辈子大哥没欠过他啥，他欠大哥的太多太多。
所以，通讯录和大哥的下跪，象高压电流一样刺激着他，他须臾间精神正常了。双腿一软，也面对着大哥行大礼，大哥说快把通讯录给我，江湖上有职业杀手盯上了你知道不知道？黄断水见自己亲哥这样动情地劝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趁小雷不在，他自己可以完全做主，赶快和大哥把床挪开，提出那个花盆。黄断桥将通讯录揣进内衣口袋，对弟弟说，小水，这下你安全了，有啥危险让哥来扛，大哥总比你办法多。黄断水也觉得好奇怪呀，刚把通讯录交出去，病倒好利索了，他欣喜地对大哥说，哥我的病也好了。
黄断桥说，这就叫心病还须心来医。记住，这件事先不要对小雷讲。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只想着利不想着害。黄断水说，哥，我知道我不傻。黄断水瞥一眼傻子瓜籽，还不傻呢，快三十的人了，还要别人为你剥皮。小水啊什么时候才不让当哥的为你操心？还有小雷姑娘一对儿傻乎乎的孩子。
黄断水不等黄断桥的影子完全在太阳光眩目的一串由小至大的金色光环后迷失，便破不及待地拨通了焦副书记的手机。这是手提电话最可爱的地方，有啥阴谋鬼计不用在公用电话亭那样东张西望，唯恐被谁听着。但小水忘了一点，他大哥黄断桥是在五都城的监听仪推广代表。自然。小水和焦副书记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被黄断桥听在耳内记在心上。听罢又折回市精神病院。这回，不下跪了，铁青着脸逼视着自己的弟弟，黄主任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小水，把复制品给我！黄断水还想装傻，挠了挠糟糟一头卷毛，哥，你说的啥呀？黄断桥说，我是搞测谎服务的，少在我跟前装。小水，我是你大哥，跟我都玩开了小心眼，你这娃——通讯录复制品，快点交给我！由于有些气愤，声音抬高了几度，几乎快咆哮了，让黄断水听着感到很陌生很冷酷。
黄断水的脖子失去脊梁的癞皮狗，无力地耷拉着，望着自己脚尖说，我跟小雷结婚买房子急需要钱。冒着絮姐抽筋扒皮的危险，弄到了手，总不能白白地——。黄断桥不耐烦地说，缺钱？缺钱不会管我要。你在金世纪月薪一千多，再加上小雷的工资，日子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谁让你玩黑的？黄断水说，林侠影大哥说得对，别人当厉鬼，咱做恶魔。我在俱乐部当任，每天接待那么多有钱人，他们球本事都没有，凭啥发的，还不是凭巧取豪夺，他们请当官的消费一掷千金眼皮都不眨，老百姓理个发多出一两块钱都心疼好半天，有人说我是被林大哥推下水的，其实我自己想跳，他不过指了一下哪儿有水而已。
还有那个姓焦的，收礼好几百万，通讯录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我开口也不大，只要他10万，不过九牛一毛。
黄断桥发现弟弟长本事了，巧舌如簧，一时说服不了他，还不如长话短说，小水，这10万我负责给你要。你这毛孩子，去交换不是找残废，能斗过这些官混混？小水一想。也是。小伙子这才磨磨蹭蹭地拿出复印的通讯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递给大哥，嘴撅得能拴一条小毛驴。
在今朝醉娱城的楼顶，黄断桥将通讯录及复制品还给了焦副书记。
黄断桥双手扶着栏杆，与焦并肩俯瞰着这座城市，似乎感概万分似乎弦外有音地说，焦副书记，这是一座让我陪尝屈辱的城市，我弟弟小水也憎厌这里，他说得更尖刻，说这座城市具有物质污染和精神污染的双重污染，最直观最可触的物质污染是空气污染，连鸟在这里飞过去白鸟都会变成黑鸟 况且活生生有渴望的人呢。
焦副书记颇有风度地眯着眼说，我在市府大院那这当副市长时，分管过几天城建。小黄，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也有同感，也有疑感，一直也想不透，究竟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一天天在美丽，还是一天天在丑陋？究竟美丽和丑陋哪个是本质是哪个是表象？物质的楼房越盖越高，人的精神底纸却被压得越来越低。对这座城市，我也不喜欢它。有一天，永远离开的话我的头恐怕都不会回一下。
黄断桥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也不容易，我听说有的领导上司的唾沫星子溅到脸上半天都不敢擦，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更难了。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您要理解我不懂事的弟弟黄断水的一时糊涂。焦副书记望着被尘埃严严实实弥漫包裹的城市，慢多斯理地说：小黄，我一辈子经得多啦，文革有文革年代的荒唐，改革者有改革岁月的怪诞，理解理解。说着公文包中抽出一本现金支票，用圆珠笔嗤嗤开了25万元，笑眯眯撕下来，笑眯眯给黄断桥，笑眯眯地说，拿上吧，小黄。黄断桥一看是今朝醉娱乐城的现金支票，上面盖有絮姐的名章，故意推让着，焦副书记，我弟弟跟你说着玩的，他哪敢收你的钱。焦副书记面无表情地，应该的，应该的，替我保存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保存费。
黄断桥观察着对方反应说，那也不需要开这么多呀。焦副书记说，15万给你的，因为你的属于真品，10万元给你弟弟的，因为他的属于赝品。不过，对我来说真品和赝品的摧毁力同样巨大。我不希望再在五都见到你弟弟。黄断桥说，今晚我就打发小水和小雷动身，焦副书记似乎对黄断桥似乎对这座城市又似乎对自己说：就这么个小蓝皮本，和氏璧呀，如此兴师动灰，说着摁着防火打火机把真品点着了，把赝品的前半部分扯下后半部分装到身上，风助火势，一瞬间，通讯录及赝品的前半部分化成灰烬了，随风飘在五都的上空。
黄断桥：焦副书，我建议您把赝品都烧了吧，光烧小姐的电话号码是不是会有后患。焦副书记：农行新开办了保管箱业务，保管箱在旧金库中，我准备存放在那儿，这下万无一失了。黄断桥：那为什么？焦副书记：做人起码要讲江湖规矩，这是严防死守的精神底线，收了人家的礼，一部分人该办的事还没给人家办妥。留着可以备查。黄断桥：您真是好官哪。焦副书记：好不好，就象武则天死后的无字碑，历史自有公论，后人自有公论。我才离开市府大院几天，接替我的万副市长，出国留学生，年轻有为，前程无量。我干副市长时不少人背后骂我黑，现在拿我跟小万这娃一比，不骂了吧，我们这一代有，凡事，还讲个儒家的节制和中庸，换上出过国的年纪少的，他们见过国际上更大的腐败分子，半洋半土的瘦蚊子更不得了了。黄断桥：我懂了，要当百分之百的好官，在官场上一天也待不下去就得被众人轰走，反而失去了为民办事的权力和机会，做个百分之六十的好官，已经难能可贵了。
焦副书记：这个小黄悟性真好。还有小林小白，你们都是有才华的年轻人，可惜生不逢生，被埋没了，被埋没了呀。黄断桥：对我们“三人帮”哥几个，往后您要多罩着点。我们甘心当你的走狗，你说咬谁我们就咬谁。说实话，最近我的测谎中心快破产了，债台高筑，否则的话我是不忍心收您的……焦副书记：你没看支票，又不从我腰包里出，在五都，这点规格还是有的，我从来没自诩是百分之百的好官，总的来说问心无愧，无愧于天。稳定压倒一切，小航惹的乱子还没平息，别乱成一锅粥，你帮我给小林小白捎个口信儿，别以为我们啥也不知，悠着点。
晚上，在火车站黄断桥把25万给了弟弟黄断水，对弟弟和雷护士长说，这钱足够你们在外面做个小生意的，走得越远越好。过了这一段，风声不紧了我再去看你们。血浓于水，亲如手足，黄断水噙着沮，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