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齐洪武三十三年冬,齐武帝崩于大都金城,左丞相李易书告与天下,太子刘陶继位,改年号为帝景,并大赦四洲,次月,兵部尚书陆杰连提两品,为太尉,同时宣凉州安北军大将军冉名进大都为兵部尚书,帝景元年春,南部漳州盗匪头目黄陵松横扫其他匪寇,聚众十万,向北而来,一路破洲掠县,裹挟连胜之势,竟势如破竹,各郡县俱不能防,求救信如雪花一般飞往金城。朝廷最终决定,调安北军中最精锐的五万铁骑南下。
凉州最北的一座大城安北城外再往北两百里有一片桃林,这片桃林是后齐四景之一,甚至许为四景之首也不为过。凉州既然是后齐最北方,天气自然是寒冷异常,即使是夏天也不会太热,并且春冬两季特别漫长,这两个季节几乎都是寒风阵阵,白雪皑皑,原本是最不适合桃树生长,可这片桃林生长之地却极为特殊,中心有一处温泉,大约百亩,向外为中心的十里之地,却只生桃树,其他树木不能成活,尤以许家别院的那株最为奇特,树干要高出别的桃树一倍,据说连齐武帝也曾前来观赏过。这样的风水宝地自然是过冬的好地方,所以安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在这里都有或大或小的院子,要说大小和地势的好坏,许家别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就连凉州刺史的院子也得排在许家院子后面。
整个凉州,有人不知道刺史是谁,但是绝地知道金钨宝矿是谁家产业,许家,一个在整个后齐除了皇族,就再没人能跟它比肩的家族,在凉州更是一家独大,权势通天,家族族长许冲为武帝卫将军,官至二品,一生随武帝南征北战,历经大小几十仗,冒死救出武帝不下两次,身中数十刀而未死,任可力战退敌。军中外号神威将军,后齐立国后,洪武四年,许冲自愿卸甲归田,武帝感其忠心,赐公爵,赏良田万亩,洪武七年,凉州发现一座金矿,许冲接武帝圣旨,举家迁往安北城,苦心管理金矿产业,已然快三十载,安北城人人称之为安国公。如今武帝驾崩,许冲年事又高,听闻噩耗,竟然一病不起,许家大小事务据由长子许诚年打理,而在这般纷扰之下,许家在桃林的别院却显得清净异常,因为整个别院现在只住着许家得小主许凡。
许凡是许诚年的独子,并且四十岁那年才得此独苗,想来其中宠爱可见一般,可是,偏偏让外人不解得是,许凡一出生就被送往了许家别院,没有在安北城呆过几天,就连自己得亲生父母也不常来此探望,外人众说纷纭,有人说,许凡是他母亲与家里下人私通而生,其父许诚年知道后故意把许凡撇在这里,不闻不问,也有人说,许凡从小就得了怪病,体寒,必须放在这温暖得温泉边疗养,不然恐怕是养不活的。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外人猜测,难以当真。要说真正知道情况的人,恐怕此时正躺在一株桃树上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的周宁算一个。
周宁身着青衣小褂,这小褂从样式到布料都平平无奇,是许家奴仆的标准打扮,但是周宁这身却是不大不小刚好合身,再加上他多年练习武艺,眉宇间有些英气,显得英姿飒爽,周宁在一株桃树的分支上半躺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桃枝,嘴里咀嚼着桃花,眼神显得心事重重,他在等人,等一个每年都会在冬季来看他一次的人,算上今年,这是第三年。
桃林的小径很多,似乎每条路都是相通的,不管周宁躺在哪个桃树的哪个枝丫上,那个老头总能找到,果然,不久就传来了一阵装腔作势的咳嗽身,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哎呀,哎呀,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老胳膊老腿迟早得累死在这片桃花林里。
周宁嘴角露出一抹抑制不住得微笑,却不急着起身,而是继续看着头上那些被桃花打碎得阳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老头权当没有听到,继续打哈哈说:可惜了,可惜了,老夫一片好心,不忍自己孙儿跟自己受这风餐露宿之苦,给送到大户人家好生养起来,好人难做啊!也罢,也罢,毕竟你还太小不能明白老夫这其中用心良苦,来,把这一年得俸银交给爷爷,我替你保管好,将来,娶媳妇再用。
周宁把嘴里得桃花吐出来,轻哼一声道,也不知道给我娶还是给你娶。说完伸手往怀里一摸,摸出四五两碎银,自己一个翻身,稳稳得落在了地上,看了老者一眼,这个老家伙衣服似乎更破了,但是脸色却一如往常得好,特别是那双眼睛,显得如此有神,周宁手腕一抖,把碎银使上自己得全部力气打出去,银子像暗器一样夹着劲风向老者打过去。
老者不慌不忙得把自己得褡裢一扯,向前转了一圈,周宁全力打出得碎银全数如泥牛入海,进了他得大口袋。老头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得说道;孙子的确长大了,一年比一年有力气了,老夫差点都接不住,哈哈哈,看来许家得伙食肯定很好了。说得老夫都想进去做个仆役了,,可惜这帮俗人狗眼看人低,看不上我这一把老骨头。
周宁又更仔细得看了看老者,灰衣大褂,上面补丁大概有四五个,那补丁倒是打得很仔细,不像是老爷们能干得出的活计,一双千层底得麻布鞋有八九成新,老者一手拿着一根不起眼得树棍,有一部分因为常年被握,已经盘得冒出油光了,一个用了好像几十年得褡裢,里面什么都放,吃的,喝的,银子,或者破袜破鞋,自己跟着他在凉州转了七八年,那里面总能在自己爷两要饿死的时候拿出半个冷馒头。周宁已经不去问自己爹娘是谁,好像已经忘记自己有没有问过了,反正自己一记事,就跟这个老头在一起,而老头信誓旦旦的保证,周宁是他捡来的,周宁绝对相信,自己是被捡来的,所以,自此下山一直叫他都是,哎,老头。
老者这次显得特别匆忙,没有好好说上几句话,转身就没入了来路,周宁也没有挽留,站在原地看着他身影消失不见后,才黯然的收回目光,转身回府。
每次与这老头儿相见,周宁总会想起九年前凉州的那座大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洞穴。洞穴里面冒着阵阵火光,寒风偶尔变了方向,夹着雪花吹进洞口,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在火堆边上不停的搓着小手。
那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火堆上烤着的松鸡发出诱人的香味,让他忍不住随时准备动手去抢下来。
穿着灰衣大褂的老者坐在他对面,手中长棍上面穿着松鸡,不停的转动着,让鸡能四面受热,已经考得油水滋滋作响,他边看着烤鸡,边偷瞄着眼前只有他肚子高的小孩。嘴中说道:别急,别急,老头子牙口不好,骨头多的地方是吃不动的,除了鸡腿,余下都是你的。
这一老一少,正是周宁和此时他眼前的老者。
老头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你撕开了两条腿去,就只余下一个架子了,根本没多少肉。
那怎么的?不是你选的么?你吃身子,我吃腿,前几天吃那几条鱼可得意的很啊、
哼,小周宁一扭头,顺势偷偷咽了下口水,然后转回来说道:下次我只抓蛇去,看不把你饿死。
老者哈哈大笑,笑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轻叹一声说:其实,以前的蛇是有脚的。
周宁看着老者沉醉的表情,忍不住出声打断他说,你快转啊,这面要糊了。老者哦了一声,继续转动手上的长棍。
周宁提醒他道:你上次不是说,有脚的是龙么,无脚的是蛇。
老者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同时把烤得差不多的松鸡从火堆上拿下来,放在自己鼻子下闻了闻,露出陶醉的表情。引得周宁咕噜咕噜连吞口水。老者把松鸡一撕两半,丢了一半给周宁,周宁敏捷的伸手接过,一下子被烫得啊了一声,左手导右手,来回颠簸了几个来回。
老者手中稳稳的抓了半只松鸡,好似一点影响也没有,咬了一口鸡肉咀嚼着,等周宁不再闹腾时候说道:龙么,在我看来,也不过是长了脚的蛇而已,只是好久未见过了。
周宁嘴中吃着烤鸡,含糊不清的说道:那我们就去见见呗。
哈哈,我恐怕是见不着了,可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龙了。
周宁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继续吃着手中的烤鸡。老者看着洞外大雪纷飞的场景,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见周宁已经吃光了,一双小眼睛正盯着他手中半只。老者故意把手绕了个圈,周宁那眼睛就跟着转了个圈,引得他又是哈哈大笑,笑完把手中只咬了一口的烤鸡丢给了周宁。
周宁一愣,然后问道:你不吃了么?
老者站起身来,走到洞口,看着洞外山下此起彼伏的森林,已经被白雪覆盖上了厚厚一层,整个天地彷如一体,纯洁无邪,他衣着一件单薄的破旧大褂,却无丝毫冷意,片刻之后转身对周宁一笑说道:我们下山去吧。
周宁停下嘴,呆呆的看着老者,轻声问道:你不是说山下不好么?
老者点点头,说道:你终究要去这世间走一遭的,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还要你自己去看看才行!
周宁懵懂的点点头说道:那就去呗!
三年前,凉州大邑城同曦巷内一个小酒楼里,老者正和个子已齐他肩膀的周宁在一个角落桌子上大快朵颐,周宁不知道为何自己总是吃不饱。用眼前看着自己狼吞虎咽的老头子的话说,哪怕是养十头猪,也要比养周宁省钱。
这几年,周宁终于明白,这世间纷纷扰扰,众生百相,不过为几两银子奔波,富者,美酒佳肴,大鱼大肉。贫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是饿死街头,也是时有发生。
奈何,老头子和自己二人属于后者,为了讨口吃的,这些年真是什么都干过了,给寡妇挑水,给大户挑粪,老头挂起道旗算命,自己当托。闹市口摆过残局,穷僻处顺手偷过人家土豆。
这些年他总算明白,老头子说这世间不好是什么意思了。
每每他说及此处,老头子总是一瞪眼说道:胡说,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富得很,这天是我屋顶,这地是我床榻,群山为枕,日月作灯,一吸天地气,二饮百川水,何来穷一说。
周宁听他说完都会白他一眼就像现在一样的白眼,但这次可不是故意的,而是吃得太急噎着了。
店里的老板早就留心起这一老一少,吩咐小二就在门边候着,随时准备关门。如果对方吃完拿不去钱来,哼哼,那可别怪自己心黑手狠了。
老者看见周宁如此吃相,老脸都有些泛红,连忙说道: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周宁边吃边说道:我。。呜。。我好久没吃过那么好的饭了。为啥。。为啥你不饿呢,我现在每天都饿的很。
老者转头对着柜台里面的老板一笑,无奈的对周宁说道:还不是因为老夫天天给你开穴,现在你全身大穴和经脉已经开得七七八八了,只要过了这段时间,食量自然会恢复如常,只是。。。只是。
周宁嘴里含糊着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怕撑不住了,在这样下去就是把我这老骨头敲碎卖掉,也养不起了。
那怎么办?周宁停下手中动作,有些委屈的看着老者。
老者皱起眉头,半响才一拍大腿说道:我想起一个好地方,只要到了那里吃穿不愁,还有人给银子。
周宁疑惑的看着他。老头装模作样的一拍桌子说道:是了,我怎么才想起来,当年我还收过一个徒弟。
老头见周宁依旧盯着他,满脸不信。于是继续说道:现在那徒弟,就在那许家当差,听说还混得挺不错。找他准没错了。
周宁问道:哪个许家?
老头来了底气,大声说道:还能是哪个许家,当然是安北城开金矿的那个许家。
这一下,就连门口守着的店小二也是忍不住露出嘲讽之意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两个臭乞丐,也学会攀龙附凤了。你跟许家有关系,还至于落到如此窘境。等下如果拿不出银两,先吃老子的几记老拳,然后再报与官府,看你还吹不吹牛。
周宁已然把桌面扫荡一空,抹了把嘴,说好了。
不等,老者招手,那店小二已经跑上前来,一伸手说道,一共五十六钱。老者站起身来,把肩上得褡裢翻了个底掉,一枚枚的数过来,最后一共才五十三文。然后他厚着脸说道:差三文,下次补上可好,或者让我给你算上一卦,平日都是五文一卦,今日破例,只收三文。
还不等小二作答,掌柜的站在柜台里发话道:算啦,算啦,今日这卓菜只收五十文,这位小哥如此能吃,实属罕见,老人家也不容易,三文五文的就免了吧。
老者连声称谢,并且信誓旦旦的笃定店主是个好人,而且长命百岁,拉着周宁出了门。
两人走到无人处,老者转身一摊手,说道:家底都被你一顿吃完了,这安北城你去不去?周宁看着愁眉苦脸的老者,说道:那就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