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城的许家特别好找,随便拉住一个能言语的人,就会指着最高的那座塔告诉你那就是。每到天黑之后,穷苦人家大多已熄灯休息,整个城里只有两个地方显得异常明亮,一个是洗萍街,那里到处林立着各式各样的酒楼,妓馆,到了晚上就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来这里的人中有城里富甲商人,路过此处的游人,还有北凉军轮休放假的士官,将军。更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只要你兜里有银子,不管多少,总有一家会掏空你身体的同时掏空你的钱包。另一处,灯火辉煌之地就是许家那座高耸入云的明意塔了,那是许家搬到安北城兴建的第一座建筑,每到晚上,高约三十余丈的塔身到处悬挂的灯都会被点亮,城里大多数人只见过塔的外貌,无缘到里面一探究竟。
因为这塔建在后花园里面,小院白天都是大门紧闭,不准闲人靠近,除了每晚负责点灯的家仆和许冲,谁都不准来此,许家上下早已习惯如此。今日许冲推开了大门,漫步入塔,这塔他已经爬了几十年,早就轻车熟路,只是每年用时都越来越长,这身老骨头恐怕撑不了几年了,或许哪一天就爬不动了。
他经过的每一层里面都空空如也,每爬四五层他就要停下喘息一会,这二十几层的塔他足足爬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达顶楼,他用那双布满刀痕的老手,抹了下额头的汗珠,自嘲的一笑。轻轻走到顶楼的窗前,推开了窗户,寒风吹了进来,很快就让他出的汗凝结了起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收回看着夜空的目光。把窗户重新关上。
咔嚓,他用火石打着了火,点着了香案上面的两盏油灯,然后又拿起了上面的三支香在油灯上面点燃了起来,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你那孙儿差不多该回来了!
许冲大吃一惊,急忙转头看向身后,看见一个穿着破旧长褂的老者,顿时如遭雷击,手中那三支香全数掉落在地也浑然不知。
那老者上前捡起香,插进前面的香炉,又伸手拉起了跪倒在地的许冲。
许冲嘴角哆哆嗦嗦,口中念叨着:回来了,回来了。
老者面色沉重,盯着已经头须皆白的许冲,轻声说道:当初我送你一命,后来又借走一人,想来是两清了,他若是能斩断情缘,未必不能踏进仙门,如今他道心已毁,一心求死。
听到这里许冲表情悲痛,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老者继续说道:他立誓回归此界,在此兵解,我已答应他了,只是让他能帮我收集几样东西,一人换一人。
许冲一双浑浊的老眼,流出清泪,竟像孩童一般,呜咽起来,口中说道:兵解?老神仙,不如就此取走我的性命吧,就放过我孙儿吧。
老者叹息一声说道:你的因果,自然你来承受,他的因果太深,恐怕谁也替代不了。
许冲用充满乞求的口味说道:总有别的法子,求求你,求求你。说完又嘭嗵跪了下去。
老者不为所动,轻声说道:每个世界自有其自己的规则,只有两种情况你可以不去遵守,一种就是你不在这个世界,另一种,你就是规则,我亦是被困于此,又能如何呢。
许冲跪在地上也不起来,过了许久,老者又是轻叹一声,说道:他是你的孙儿,亦是我的徒儿,我自当留他三魂七魄,送他进入轮回。你先起来吧,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
许冲跪在地上,连忙说道:老神仙你只管吩咐。
我送一人入你府中,你就把他当作普通奴仆,让他去桃林别院,自会有人照顾他。
许冲连连点头,刚想再问上几句,抬头发现楼内已空空如也,只余自己一人。香案上面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安北城一个小巷子里,一处偏僻的屋檐之下,一个少年裹着一张破旧的毯子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推醒。嘴里忍不住有些抱怨说道:老头你干什么。
可是刚睁开眼,发现推醒自己的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那人露着和蔼的微笑说道:小兄弟,你可是周宁?
周宁睡眼朦胧的点点头,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环顾了下四周,不见老者的身影,显得有些着急,扯开身上的破毯子就站了起来。
那中年依旧满面笑容的说道:小兄弟是不是再找一个拄着长棍的老者?他已经走了,临走之前他让我找你,带你入府。
周宁警惕的靠着墙壁,没有丝毫相信对方的意思。想扯起地上的破毯子先跑了再说,一扯之下里面掉出一张纸条,那锦衣中年人接过纸条打开看了一眼就递给了周宁。
周宁狐疑的接过纸条一看,顿觉天旋地转,这个破老头,竟然真的甩下自己跑了,忍不住心中难过,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虽说纸上答应自己每年都会来看自己,可是,这么些年自己从懂事起两人就没分开,如今分别如此突然,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那中年人也不嫌弃周宁身上又脏又破,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带他出了巷口,巷口外面停着一辆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豪华马车。
等到马车走远了,巷子深处走出一个手拄长棍的老者,轻叹一声自言自语说:小子,别怪老夫无情,你可知这逆天改命之事何其凶险,虽然此界没有劫数一说,但是对福缘损害也是极大,你若在我身边,我怕你沾染上机缘,对你以后入道大大的不利啊。
许家桃林别院,建在温泉边上,引温泉水入院,修成小溪若干,又挖了几处小的池子,池子周边布置的是江南的洞庭石,光这些石头的运费就够普通人家生活几辈子,里外修了六进六出的内院,各个院子有亭廊相通,又自成一院,最后被围墙圈在其中,院墙只留了一个大门,大门是几百年的野长杉做成,整体风格都是江南婉约风格,要说气派的话,恐怕只有大门前摆着一对丈许的白玉麒麟,也不知哪个能工巧匠雕刻而成,显得栩栩如生。小院占地如此广阔,常年住在此地却没有几人,也就许凡和伺候他的一些奴仆而已,唯一的护院,是周宁的师傅,一个叫将青的烂酒鬼。
周宁回到院里,先去了将青的小院,果不其然,对方正懒洋洋的倒在院子的亭子顶上晒着太阳,见周宁进门,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周宁见他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向上喊道:师傅,该下来授课了,再喝都快喝糊涂了。
将青鼻子轻哼一声说道:我这师傅没什么出息,整日好这口浊酒,这天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快分不清了,收了个徒弟也是傻瓜,被人家卖了,还得把钱按时送去,你说,我们两个谁比较糊涂?
周宁不以为意道:当然是你糊涂了,你糊涂了才会收笨徒弟,我糊涂了怎么会找到那么好的师傅?
将青在上面哈哈大笑一声,灌了几口酒,那酒在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灌完发出一声爽快的长叹,拿眼撇了撇周宁说道:没事,就你这功底,为师就算再糊涂几分也能教你,但你若是糊涂就大大的不妙了,为师可教不了榆木疙瘩,今天那老头说了什么没有?
周宁未感愤慨道:拿了钱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将青抬头看了看天,小声的自言自语道:该是无情人,该是无情人。周宁听不清他说什么,问道:师傅你说什么。将青忽地从上面翻身落下,两脚还没沾地,半空中就转了个身形,径直向屋里飞去,飘飘然的落在了屋内的椅子上。
周宁是个半道练家子,以前跟随那个老头,老头教了他些打狗撵鸡的活计,只能保着他身体强壮,不甚生病,关键时刻也能吓唬一些小袍野狗,三年前进了许家,没多久就被将青看上,收为徒弟。也是一直教些基础的功夫,所以瞧不出将青的身法奥妙,而且见多不怪。他乖乖的跟进屋里,将青又灌了一口酒,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见里面实在没酒了,才做罢,看着周宁道:也差不多了,想来这几年你的手脚也练开了,虽然不像为师这般天纵奇才,倒也马马虎虎。
周宁有些不满的从怀里掏出那本写着千秋的书,往桌上一摔说道:你看看你这破棍谱,招式漏洞百出,看都看不懂,要不然你先教我点别的吧,学了三年,见天练的都是基本的马步,军拳,打个流氓混混或许还行,恐怕遇到稍微会点功夫的自己都得横死当场,光练了皮厚了,没练过什么打人得招式。
将青哦了一声,笑眯眯的看着他问道:那你想学什么?
周宁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那柄剑,毫不犹豫的说道:我想练剑!
将青也不意外,用手一指,说道:你能拔出这剑,我就教你。
这是把一体浇筑的假剑,怎么拨得出来?师傅你能拨出?
蒋青神情一暗,摇摇头说道:我也拨不出,为师都不懂剑道,如何教你?
哦,周宁显然是不信的,但是既然师傅不肯教自己,也没办法强求。只好拿上那本棍谱,挑了根棍子,在院子里面继续练习上面的招式。
将青看他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忍不住发出哈哈大笑,笑完才说:天下人以剑为首,刀次之,其实,兵器乃外力,为内力御使,剑也好,刀也罢,不过是一件死物,你要是想,拿刀当剑用也行,拿剑当刀耍也可以,既然如此,拿棍也一样,天下武功,招式繁多,练武法门又奇巧繁杂,可是为什么练到最后,能成宗师者,皆不会拘泥于手中兵器?因为说到底武功为一家,一通百通,为师,早年游荡江湖,用过剑,用过刀,也用过棍,相信我,还是棍最讨巧,一来呢,棍这东西实在便宜,你以后不至于买不起,二来,这棍极其不起眼,你说他是兵器,也可以叫它拐杖,说不准撑船的竹竿也能用,这样看来,处处都是你的兵器,打架时候是不是占尽了先机?
周宁听完从鼻孔里面发出一声哼,继续练着手中长棍,棍法招式他已经练得滚瓜烂熟,总是感觉有其形,差其意,上面注解的经文,说要从气穴生元,可练武之人从来都是流转小周天,气存丹田,棍谱还言,要吸纳天地气,这天地气不就是空气么,谁人不吸。
将青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在说话,喝了两口壶中酒,然后坐在椅子上,歪着头,呼呼大睡起来,梦里他又想起当初老者交给他棍谱的情景,蒋青问他,为何是学这东西。
老者抬头看着天空,意味深长的说道:练剑太帅,容易招来情缘,还是这个冷门好点。
蒋青被噎住,半天才说:我不会这个怎么教?
谁让你教了,你看着他练就好。
那我的剑当如何?
等你拔出墙上剑,自然就成了。
若拨不出呢?
拨不出自然是死剑,死剑,那郭淮已是天下无敌。唯有活剑,才能胜!
蒋青嘴巴不停的呢喃着:活剑,活剑。
周宁不知练了多久,天已发暗,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忽然,一个石子从墙外丢了进来,周宁一个转身,用棍一挑,把石子稳稳的接在棍上,抬头一看,果然,院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脑袋半露着,正调皮的向周宁笑着。
周宁收起棍子,走进屋内,见将青依旧没有要醒的意思,就把棍子放在一边,然后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