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老高等人早收拾了斋饭,供师徒食用。吃完,行者又让八戒挑了单子,他去牵马,这时,老高捧着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银子,奉给三位长老作为途中的盘缠。又拿了三件棉布长衫,作为外衣,三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到村庄化缘,随处求斋,怎么敢接受金银钱财?”
行者上前,张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劳烦你领我师父,今天才招了一个徒弟,没有东西感谢你,这些碎银子给你,权当给你的领路钱,拿了去买草鞋穿。以后但凡有妖精,和我多做成几个买卖,还有好处谢你哩。”
高才接了,叩头谢赏。老高又道:“师父们既然不要金银,希望笑纳这几件衣服,聊表寸心。”
三藏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做干粮足够了。”
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也就罢了,我给他家做了这几年的女婿,就算挂在脚上的粮食也该有三石哩。丈人啊,我的长袍,被师兄扯破了,给我一件青锦的袈裟;鞋子也坏了,给我一双新鞋子。”
高老听了,不敢不给。便买了一双新鞋,穿上长衫换下旧衣服。
那八戒要要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娘,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各位亲人:我今日去做喝上了,没来的及当面辞别,不要怪罪。丈人啊,你要好生看待我那浑家:只怕我们取经不成,好还了俗,照旧给你当女婿做活。”
行者喝道:“夯货!不要胡说!”
八戒道:“哥啊,不是胡说,万一有些差池,不是和尚做不得,老婆也误了娶,两下里耽误了?”
三藏道:“少扯闲话,我们趁早走吧。”
于是收拾了行了,八戒担着,弄好白马,三藏骑着,行者扛着铁棒,在前面引路。八戒再三辞别了高老及众亲友,向西边走去。
话说,待三人行远看不见身影,众人散去,那高小姐才从门后走出来,满脸红润,眉带春光,嘴角含笑,她不曾出来送别,没见便能念吧。
站了一会儿,便还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呆子偷留了东西,以为她还不知道。
三藏三人一路西进,走了有一个月的平稳。行过了乌斯藏地界,猛然抬头,见到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的山高,要仔细些,仔细些。”
八戒道:“没事,这山叫做浮屠山,山中有个乌巢禅师,在这里修行。老猪曾经拜会过他。”
三藏道:“他是做什么的?”
八戒道:“他倒是也有些道行。他曾劝我跟随他去修行,我没有去罢了。”
师徒们说着话,没多久就到了山上。好山!
山南边有青松绿桧,山北边是绿柳红桃。山禽叽喳渣的在说话,仙鹤悠翩然然的在飞舞。香味浓郁的百花开着,青绿绿的草木争斗奇。涧下绿水滔滔的在流,崖上白云朵朵的飘动。景色真是幽雅,往来不见行人。
师父在马上遥观,见香桧树上有一个柴草窝。左边有麋鹿叼着花,右边有山猴来献果。枝头上,有青鸾伴彩凤,玄鹤并锦******戒道:“那里就死乌巢禅师!”
三藏纵马加鞭,一直来到树下。那禅师见他们三个前来,便离开了巢穴,跳下树来。三藏下马奉拜,那禅师用收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
八戒道:“老禅师,给你作揖了。”
禅师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的猪刚鬣,怎么又这么大的缘分,能够与圣僧同行?”
八戒道:“前些年蒙观音菩萨劝善,愿意跟随他做个徒弟。”
禅师大喜道:“好,好,好!”又指着行者,问道:“这位是谁?”
行者道:“你这老禅,怎么认识他,倒是不然是我?”
禅师道:“没听过。”
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
禅师陪笑道:“欠礼,欠礼。”
三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还有多远。禅师道:“远哩,远哩!只是路上虎豹多,难走。”
三藏殷勤致意,再问:“路途到底有多远?”
禅师道:“路途虽然远,终究有到的时候,只是魔障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共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如果遇到魔障的地方,就念这经,自然没有伤害。”
三藏拜伏在地上恳求,那禅师于是口诵传给他。乃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此唐朝法师本有根源,听了一遍《多心经》便能记住,至今传世。那禅师传了经文,踏着云光,要上乌巢而去,却被三藏又拉住,定要问个西去的路途。那禅师笑云: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听了,冷笑道:“我们走,不必问他,问我便是了。”
三藏还不解其意。那禅师化作金光,径直上那乌巢去了。长老朝上面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着铁棒朝上乱捣,之间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行者纵使有翻江倒海的力气,别想挽着一缕藤。
三藏见了,拉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的窝巢做什么?”
行者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
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哪里骂你了?”
行者道:“你哪里知道?他说‘野猪挑担子’,是在骂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老孙。你怎么解释这意思?”
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禅师看来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牵头遇’这句话,不知能否应验。饶了他吧。”
行者见那莲花祥雾,渐渐离尽了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往西行去。
没过多久,从身后传来歌声,那歌声简单悠远:
我有混乱心,何时不迷茫。
我有混沌心,不知何处往,
我有问道心,莫言道行长。
我有杀伐心,万物皆可伤。
我有进取心,说与谁人听。
我有清净心,说与世人听。
我有赤子心,不忘来时路。
我有意志心,不忘去时意。
我有欢喜心,乐见太平世。
我有慈悲心,愿求世人安。
世间万颗心,等待一心时。
我有一颗心,告与世人知。
师徒三人听到歌声一愣,回头望去,只见那香桧树下,砍柴的孩童,也不由分说,挥斧子便砍,惊走了麋鹿,吓跑了山猴。摇走了青鸾彩凤,晃飞玄鹤锦鸡。片刻将那树藤,便拿斧头砍下了两三只,也不多砍,放到竹筐里便向师徒三人行来。
三藏忙行礼道:“你这歌哪里学的?”
孩童道:“乡野间乱传的,听了就学来了。”
三藏道:“这么多的树木,你为何就砍那棵?没看到那上面的菩萨吗?”
孩童道:“那个住在树上的怪人吗?早见过了。”
三藏道:“那你还砍那棵树。”
孩童道:“天生地长的树,又不是他家的,我来砍柴,管那么多做什么。”
三藏哑然,行者笑道:“世间万物,在乎一心,小孩童说得有道理。”
八戒道:“小孩,你家在哪里?就不怕山里遇到妖怪。”
小孩道:“我看你俩就像妖怪,倒是这长老模样和善,天不早了,不说了,我回家去了。”说这小孩背着柴便径直下山,往东边去了。
此时行者心中怒气已去,请师父上马,三人又向西行去。
一路上,三藏研习《多心经》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他们三人,风散露宿,披星戴月,时间就到了炎炎的夏日。只见路上,花开过蝴蝶不在停留,高耸的树木上蝉在鸣叫。野蚕成了茧子石榴开始变红,水中的荷花开始长出来。
这天正在行走,天色将晚,见到山路旁,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头将西,幸亏路旁有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宿,明天再走。”
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先到人家化些斋饭吃,有力气了,也好挑行李。”
行者道:“你这个恋家鬼!你才离开家几天,就心生抱怨。
八戒道:“哥啊,和你这喝风吃烟的人不一样。我自从跟了师父这几天,常常忍耐着一肚子的饥饿,你知道吗?”
三藏听了,道:“悟能,你要是那么恋家,是不能出家的,你就回去吧。”
那呆子慌忙跪下道:“师父,你不要听师兄的话。他是在栽赃埋汰人。我没有抱怨什么,他就说我抱怨。我是个直心肠的汉子,我说肚子饿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有师父怜悯,自愿扶持师父去西天,绝对没有后悔的意思。这叫做‘恨苦修行’,怎么说不是出家的话。”
三藏道:“既然如此,你先起来吧。”
那呆子纵身跳起来,嘴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的跟上来。到了路旁人家的门前,三藏下马,行者接了缰绳,八戒卸了行李,都立到树荫下。三藏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蔓编制的斗篷,先走到门前,见到有一个老人,斜靠在竹床上,口中嘤嘤的念着佛。三藏不敢大声说话,小声的叫了声“施主,问个消息。”
那老者一骨碌的跳起来,赶忙收敛了衣衫,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从哪里来?到我这穷家有什么事情?”
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和尚,奉旨去雷音寺拜佛求经。天晚了,正好路过宝地,想在贵府借宿一宿,万望方便方便。”
那老头摆手摇头道:“那里去不得,西天的经难取。要取经,到东方去吧。”
三藏沉默不语,心中思量:“菩萨指路去西方去取,怎么这老人说让往东走?东边哪里有经书?……”腼腆难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话说行者向来性子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头,你这么大的年纪了,却不懂事。我出家人来借宿,就用这话吓唬我们。若果你家里面狭窄,没有地方睡觉,我们就在树下,也能坐一夜,不打搅你。”
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个徒弟,长着这拐子脸,雷公嘴,红彤彤的眼睛,就像一个痨病鬼,就会冲撞我这老年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头,也忒没有眼色。像那长得俊的,那是中看不中用。像我老孙,虽然个头小,却结实,皮上裹着的是一团筋呢。”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本事。”
行者道:“不敢大言不惭,将就能看。”
老者道:“你家住在哪里?因为什么削发为僧?”
行者道:“老孙祖籍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自小学着做妖怪,名字叫悟空。凭本事挣了个‘齐天大圣’。只因为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祸。如今脱难消灾,转投了沙门,前去求正果,保护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去西天拜佛求经,不怕什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捉得了怪,降得了魔。擒龙缚虎,踢天弄井,都知道些。倘若府上有什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都能镇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