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三藏逢灾,小白龙战败。却说那猪八戒,自从离了沙僧,一头扎进草丛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就睡到了半夜时分才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又不知道在哪里了,揉揉眼才定了心神,侧耳倾听,呀!真是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看那斗转星移,大约到了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去救沙僧的话,那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算了,算了,算了!我先进城见了师父,上奏朝堂,再选一些骁勇的人马给老猪助阵,明天再来救沙僧吧。”
那呆子急纵云头,径直回到城里。瞬间道了驿馆,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找不到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里,浑身水湿,后腿上有盘子大小的一块青痕。八戒失惊道:“太晦气了!这死人也没有走路,怎么浑身是汗,腿上有青痕?想必是有歹人打劫师父,把马也打坏了。”
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
这呆子吓了一跤,爬起来就要往外跑,被那马探探身,一嘴咬住衣服道:“哥啊,你不要害怕我。”
八戒战战兢兢的道:“兄弟,你今天怎么说气话来了?你只要说话,肯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
小龙道:“顾不得那么多了,你莫要说出去。你知道师父有难吗?”
八戒道:“我不知道。”
小龙道:“你是不知道。你与沙僧在皇帝面前卖弄了本事,想着拿住了那妖魔,请功求赏。没想到那妖魔本领大,你们的手段不济,打不过他。好歹让一个回来,报个信也行,连个信都没有。那妖精变成了一个俊俏的文人,闯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戚。把师父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被众臣捉住,锁在笼子里。我听了这事,心中苦恼,心如刀割。你又没在又不知道,我怕他伤了姓名,只得化成龙身去救。没想到道了朝里,又找不到师父。到了银安殿外,遇到了妖精,我变成个宫娥模样,哄骗那怪物。那怪物让我给他舞刀看,于是留心,想砍他一刀,被他闪过,双手举着满堂红,把我打败了。我又飞刀去砍,他又把刀接住了,扔下满堂红,在我后腿上打了一下,因此钻到御水河里,才逃得性命。腿上的青痕就是他用满堂红打的。”
八戒听了,道:“真有这样的事?”
小龙道:“难不成我还骗你!”
八戒道:“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你还能动弹的了吗?”
小龙道:“我动弹得了又怎么样?”
八戒道:“你要还能动,便下海去吧。这行李老猪挑去高老庄,我重新做女婿去呀。”
小龙听了,一口咬住他的长袍,哪里肯放,眼中止不住流泪道:“师兄啊!你千万不要懒惰!”
八戒道:“不懒惰又怎么办?沙师弟已经被抓住了,我又打不过他,不趁早散伙,还等什么?”
小龙沉吟半晌,又流泪道:“师兄啊,不要说散伙的话。若是要救师父,你只需要去请个人来。”
八戒道:“让我去请谁?”
小龙道:“你趁早驾云去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回来。他有降妖的大法力,肯定救得了师父,也能给你我报这败阵的仇。”
八戒道:“兄弟,另外请一个吧,那猴子和我有些不和睦。先前在白虎岭,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责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玩耍,没想到那老和尚当真念起来了,就把他赶回去了。还不知道他怎么恼怒我呢,他肯定也不肯来。假如言语上略有不对付,他那根哭丧棒又重,要是不知道轻重,戳上几下,我还活得了吗?”
小龙道:“他肯定不打你,他是个有仁义的猴王。你见了他,先别说师父有难,就说:‘师父想你了。’把他哄过来,到了这里,他见了这样的情况,必然不忿,肯定要和那妖怪赌斗,保管拿住那妖怪,救了师父。”
八戒道:“也罢,也罢。你都有这样的孝心,我要是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如果行者肯来,就和他一起来了。他要是不肯来,你就不要指望我了,我也就不来了。”
小龙道:“你去,你去,保管能请他来。”
这呆子收拾了钉耙,整了了长衫,跳起来,踏着云头径直汪东去了。这一次,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好顺风,撑起两个大耳朵,好像风筝一样,很快就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不知不觉间太阳星出来,他入山寻路。
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八戒仔细去看,原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了群猴。他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只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
八戒道:“真是好享受!真是好享受!难怪他不肯当和尚,要来家里面哩!原来有这么多好处,这么大的家业,又有这么多的小猴服侍。要是老猪有这么一座山场,也不做什么和尚了。如今既然到了这里,怎么办才好?一定要见一见他才是。”
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正大光明的去见他,就往草崖边,溜啊溜的,溜到那一千二百多只猴子当中挤着,也跟着那些猴子磕头。
却不知道大圣坐得高,眼睛又尖,早看的清除明白。便问道:“那班部中乱拜的夷人,是哪里来的?拿上来!”刚说完,那些小猴子们,一窝蜂的,把八戒推上来,按倒在地。
行者道:“你是哪里来的夷人?”
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
行者道:“我这大圣不下的群猴,都是一样的模样。你这嘴脸长得不一样,相貌有些特别,肯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然是别出来的,如果肯投到我部下,先递上来个履历手本,通报了姓名,我好留你在这。如果不留你,看你敢在这乱拜!”
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害臊!这就拿出这幅嘴脸来了。我和你也做了几年兄弟,又装作不认识,说是什么夷人。”
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吧!你认不出我,好歹能认出嘴来吧!”
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
他听到这一声叫,就一骨碌跳起来,道:“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肯认就好说话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来这里干什么?想必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把你也贬回来了?有什么贬书,拿来我看看。”
八戒道:“没有冲撞他,他也没有什么贬书,也不曾赶我走。”
行者道:“既然没有贬书,也没有赶你,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八戒道:“师父想你了,让我来请你回去。”
行者道:“他也不请我,也不想我。他那天对天发誓,亲笔谢了贬书,怎么肯想我,又肯让你这么远来请我?我肯定也不是好好去的。”
八戒就地撒了个谎,忙道:“真是想你了,真是想你了!”
行者道:“他怎么想我的?”
八戒道:“师父在马上正走着,叫了声‘徒弟’,我没有听见,沙僧又装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了,说我们不济,还说你是聪明伶俐知人,时叫时应,问一答十。因为这样想你,专门让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看看,一来不辜负他仰望之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意。”
行者听了,调下崖来,用手搀着八戒道:“贤弟,麻烦你远来,先和我耍耍去。”
八戒道:“哥啊,这个路途遥远,恐师父盼望回去晚了,我不耍了。”
行者道:“你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怎么样。”
那呆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二人携手相搀,众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最高的地方。好山!自从大圣回了家,这些时日,收拾的焕然一新。只见:
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围有虎踞龙盘,四面多猿啼鹤唳。早上云朵封了山顶,晚上落日挂在林间。流水潺潺好似玉佩声,涧泉滴滴奏响琼瑶琴。山前有悬崖峭壁,山后有花木稠密。上连着玉女洗头盆,下接这天河分派水。乾坤修理赛蓬莱,清浊养育真洞府。丹青妙笔画难成,仙子天机描不尽。玲珑怪石石玲珑,玲珑结彩玲珑峰。日影晃动千条紫艳,瑞气摇晃万道红霞。洞天福地人间有,遍山新树与新花。
八戒观赏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啊,好地方!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
行者道:“贤弟,可还能过日子吗?”
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什么话。宝山是洞天福地之处,怎么说过日子的话?”
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边有几个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艳艳的杨梅,跪在路边,叫道:“大圣爷爷,请进早膳。”
行者笑道:“我猪弟食量大,不能用果子作膳食。算了,算了,不要嫌弃菲薄,将就吃点当点心吧。”
八戒道:“我虽然食肠大,却也是入乡随俗。拿来,拿来,我也吃几个尝尝鲜。”
两人吃了果子,日头渐渐高了。那呆子恐怕耽误了救唐生,一直催促道:“哥哥,师父在那盼望着我和你哩,希望你和我早早走吧。”
行者道:“贤弟,请你到水帘洞里耍耍。”
八戒坚辞道:“多谢老兄好意。奈何师父等的久了,就不进洞了吧。”
行者道:‘既然如此,不敢久留,就在此处分别吧。’
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去哪里?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什么和尚?我是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告诉唐僧:既然赶走了,就不要再想我了。”
呆子听了,不敢苦苦相逼,怕逼出了他的性子,打上两棍子。无奈,只得诺诺告辞,找路离开。
行者见他走了,就派了两个小猴子,去跟着八戒,看看他说些什么。那小猴领命而去,猿猴师兄弟,寻来,问道:“大圣,真的不去了么?”
行者道:“你们也知道,他那日绝情赶我走了,我怎么好再去。”
老猴道:“大圣,莫为了一时恼怒,毁了长久的功果,要想有所作为,这西天路还得走上一遭。”
行者道:“再议,再议。”
老猴又道:“我们知大圣你志向高远,性情高傲,不能因为一时受挫,就放弃了,望大王三思。”
行者道:“不要再喊我大王了,且看看那呆子怎么说。”
却说这呆子下了山,走出了三四里路,回头指着行者,口中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这个猢狲!我好心好意来请他,他还不去。——你不去便不去吧!”走了几步,又骂了几声。
那两个小猴,急忙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几步,骂几声。”
行者大怒,叫:“抓过来!”那众猴满地飞奔着追上,把个猪八戒,扛翻在地,抓着鬃毛,扯着耳朵,拉着尾巴,揪着长毛,捉了回去。
这八戒被一群猴子捉住,扛抬扯拉,把一件长袍揪破了。嘴里唠唠叨叨的,自己在那磨叽道:“罢了,罢了!这一去敢情要打杀了!”
不久到了洞口,那大圣坐在石崖上,骂道:“你这囊康的夯货!你走就走吧,怎么还骂我?”
八戒跪在地上道:“哥啊,我没有骂你。要是骂你了,就让我咬了舌头根。我只说了哥哥不去,我自己去找师父便是了,怎么敢骂你?”
行者道:“你怎么能瞒得过我?我这左耳朵网上扯一扯,能听到三十三重天的人说话。我这右边的耳朵往下扯一扯,能听到十代阎王和判官算账。你今天走路的时候骂我,我怎么可能听不到?”
八戒道:“哥啊,我知道了。你贼头鼠脑的,肯定是又变成了什么东西跟着我听到了。”
行者叫:“小的们,选一个大棍子过来!先打二十下脚踝当见面礼,再打二十下背花,然我我用铁棒给他送行!”
八戒慌得忙磕头道:“哥哥啊,千万看在师父的面子上,饶了我吧!”
行者道:“那师父真是好仁义哩!”
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师父,那也请看在海上菩萨的面子上,饶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