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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语玲珑心

我们的亲生父亲叫江一柱。

八十年代,在计划生育的风口浪尖上,为了给老江家延续香火,江一柱和他的老婆一口气生了八个女孩。最终,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在第九胎时如愿生下了江家的“龙脉”,也就是我们的弟弟江九宝。

而我便是江家老三,我叫东方景。

千禧年之际,北京繁华地段的天桥有一处奇景。

一个面目狰狞奇丑无比的少女低着头,专注地拉着胡琴,琴音宛如天籁,真可谓:紧如激浪送行舟,缓似竹露滴清响。

她身边,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头精神矍铄歌喉婉转地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

一段《空城计》在他一扬一抑间,一顿一挫下便生出三分洒脱七分悲怆。

凡是经过天桥的人都会被这一幕深深地吸引,他们往往驻足流连,久久不舍离去。

有道是:胡琴声里定乾坤,京腔剧中话日月。

这一少一老音声相随,琴歌合如一人,令行人生出无限怜惜悲悯,感敬之情也溢于颜上,每每这时,他们或多或少都要施舍些许银钱,表达敬意。

有个别时候,也会有人多出钱,自点曲目,比如《霸王别姬》,老头一开口便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花旦的腔拿捏得入木三分,人群中往往一片叫好,鼎沸翻扬的赞叹声盖过天桥下激情飞扬的港粤流行歌曲。

这个老头是我爷爷,他叫东方简元,年轻时是个机电工程师,酷爱京剧。

而那面目丑陋的女孩便是我,我是爷爷从路边捡回来的“弃婴”。

爷爷说,他见到我的那天,我睡在一块旧棉布里,一群野狗正摇着尾巴在我身边嗅来嗅去。他要晚来一步,我便成了野狗腹中的美食。

他因着好奇,把野狗驱散后,近前一瞧,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是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汪眼神里透着灵气,鼻子以下却不堪入目,一看就是被滚沸的液体烫伤过,通身红肿脱皮,嘴巴张得老大,却哭不出一丝声音。他抱起来仔细一看,嘴巴至嗓子眼里皮已溃烂,血肉翻滚下赤褐纵横。

好在我姑且尚有一丝气息,爷爷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多想,觉得好歹是一条生命,便不忍弃之离去,就抱了回去。

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吧!

爷爷把我抱回去后开始四处求医问药,一心想救活我,街坊四邻好多人都劝爷爷说:“都这样了,别治了,爹妈都不要,你一个光棍汉有多少能耐?这孩子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白白糟蹋钱,就算是救活了,脸都毁成那样了,将来长大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丑陋狰狞的哑巴,能干什么呀?”

爷爷谁的话也不听,他一门心思要救我的命,便东奔西走四处求告。一个雨天,他听说我们村的梁老婆子起了癫(一种看起来不打紧却能要命的痣),疼得在炕上打滚,鬼哭狼嚎惊动了半个村子。她儿子冒着大雨急吼吼从聿县请来个赤脚大夫,听闻传言这个赤脚大夫有些怪本事,间或治些稀奇古怪的杂病。

爷爷便像得了救星般把我托付给侯二大娘,就顶着雨奔着梁家去了。

因着那赤脚大夫没几分钟就把梁老太太的癫去了,梁老太太缓过劲来后感激涕零,就差跪下来磕头谢恩了。遂死死拽着那赤脚大夫一定要留家吃饭,结果她命她儿子宰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大火小火足足炖了三个时辰,才端上桌,等那大夫吃得满嘴油光面色酡红时,雨也恰到好处地停了。

当那大夫迈着沉重的步伐踱出来时,天色已晚,刚经过梁家大门口时,猛地看见被淋成落汤鸡的爷爷,定了定神以为是个躲雨的乞丐,就没有理会。

谁知就在那大夫要骑上他那破旧的二八飞鸽自行车离去时,爷爷慌忙扯住他的衣摆,他匆忙从兜里掏出一角钱要递给爷爷,爷爷却推了回去,接着便向他说明来意,那大夫人虽长得又粗又糙,却怀着一颗善心。

他听了爷爷的讲述后,一拍大腿高呼:“哎呦,老爷子,你可算是找对人了,我治烫伤啊,一绝,祖上秘传。”爷爷那时以为他在吹牛,可眼下那种情形,治总比不治强。

便把那大夫领回了家。

那大夫挺着滚圆的肚子见到我时,居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诧异样,只是嘴里骂道:“简直就是胡闹,好歹也是条命,怎么这样残忍的手法?想儿子想疯了。”接着便告诉爷爷要用温水给我擦洗身体,爷爷一听不得了,坚决不同意,他认为沾水必要加速感染,就生气地要赶那大夫走。

谁想到那大夫是个倔驴脾气,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冲着爷爷喊道:“老头子,你不相信我的医术可以,但你不能不相信我祖上的秘方,我在此拿命保证,这个孩子若要感染,我不得好死。”

爷爷看他信誓旦旦,心下细思良久,觉得与其四处盲目乱治,倒不如狠下心赌上一把。

反复权衡之下,便依了那大夫。

那大夫见爷爷同意了,便慌忙打开药箱,命爷爷烧了一大锅滚沸的开水,开水烧好后,晾至温适,便把我放进去,爷爷双手托着我,他却用一个陶瓷碗不停地往我身上淋水,淋了半个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把我裹在被子里,待我身上水渍干了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些黑乎乎的粉末,均匀地撒在我身上,用纱布包好,便要洗手离去。

爷爷急着拽着他问道:“你这不是骗人吧?这是什么祖传秘方?你不能走。”

那大夫急得一跺脚朝着爷爷无奈地吼道:“哎呦,我说老爷子,你拽着我,我咋回去给这小人儿取药啊?”爷爷一听,慌忙放开那大夫,千恩万谢一番后,突然想到:万一第二天这大夫嫌麻烦不给送药,那我的小命就不保了。

他当即又把我托付给侯二大娘便跟着上那大夫家去了,所幸聿县毗邻交界,入了子夜,爷爷便踏着星辰回来了。

按照那大夫的嘱咐,爷爷一天分两次给我洗澡淋水,涂药包裹。怎奈爷爷一个孤老头子,实在摆弄不了一个软团团的小娃娃。只好一再去求侯二大娘,好在侯二大娘心善热情,勤于过来帮忙。

然时日多了,爷爷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再加上爷爷生性不愿欠人情,得空便帮着侯二大娘犁地、除草、收割,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年。

随着我一天天地好转长大,爷爷眉间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待我全身的烂溃都结疤后,浑身上下沟沟壑壑惨不忍睹,爷爷只好背着我去聿县再一次找那赤脚大夫。

当爷爷说明来意后,那大夫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老爷子,你就知足吧,这孩子一出世就被滚沸的开水浇了,能活下来已是大幸,满身的疤痕是在所难免,我只能治烫伤不感染,至于疤痕恢复,没有一点招,您老回去吧。这孩子能活下来,你们相依为命有个照顾,也算老天一点心意了,不要奢求太多了。”

爷爷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有,到大城市整容,可那是咱老百姓敢想的吗?”

爷爷听了,当即脸上闪过一丝惊喜,连连谢过那大夫后,便背着我回家了。

那天爷爷背着我从聿县回来,就把我托付给侯二大娘,自己就急匆匆离家出远门了,走了近一个月才回来,回来后,竟喜滋滋逢人便笑。

大家都以为爷爷中了邪风,爷爷却也不争不辩,搞得村里的人枉自猜疑了好长日子,才不了了之。

一年后,我伤已痊愈,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爷爷一看我福大命大,便给我取名“东方景”。他说:“日月光华便是景,你死里逃生此乃大福,若有日月光华为佑,必会大贵。”

爷爷半生清高冷傲,虽孑然一身,孤苦无依,却从来不肯屈尊,一箪一食都不肯受之于人。

他常常教导我说:“人本来就穷了,再不将骨头撑起来,人家更看不起你,撑不起来,只是一副贱骨头;撑得起来,便可成朗朗风骨。”

有道是:一窗青山一窗年,一程烟火一程景。

爷爷凭着拉胡琴唱京剧的本事,靠着散碎微薄的收入,硬是一勺一粥把我喂大,个中艰涩辛酸自是难以言说。

打我记事起,爷爷总是在日头泛白时就背着我进城,到街市上卖唱,他把我绑在怀里,一人拉琴一人唱曲。

我虽不能发声,自小便被胡琴京戏熏染。三岁时猛不防也一捏一打作入戏状,惹得路人纷纷前来,但看过我的面目后都惊诧错愕而后摇头叹惋。

有时逢着赶集市的时节,爷爷为多赚几个活钱,便四处追着去集市上拉唱,我依然团坐在爷爷怀里,听爷爷斗转乾坤评唱日月。

春秋盛夏还好,最难熬的是数九寒冬,那时人人都猫在家里过冬,哪有闲情出来在街头听曲瞧戏。

无奈之下,爷爷只好一改往日的脾气,不再做孤清冷傲的街头卖艺人,摇身一变成了慈爱卑屈的老丐。

他要为他的孙女找饭吃,就必须屈尊取悦,所以每当谁家有婚礼嫁娶的宴席时,他便领着我站在院门外,一边拉胡琴一边唱上一段,他不唱京剧,喜宴时他唱《两相好》《鸳鸯谱》。

家主出来,以为是乞讨的人,总要给上三五分零钱打发一下,每到那时爷爷总会推回主家的手,笑笑说道:“大喜的日子,图个吉利,不收钱。”说完指着我道,“这个孩子跟着我可怜,成天饥一顿饱一顿,要是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好好吃上一顿热乎饭,那真是太感激了。”

主家大都不会吝啬一个毛孩子的吃食,按着当地的习俗,有乞丐上门念喜唱曲是大吉,所以会毫不犹豫地叫我坐下来吃饭,每到那时我便像恶狼般饕餮大吃。

若遇上有人家办丧事,请鼓乐班,爷爷就会央求鼓乐班的管事人,只要管我一顿饭,他可以不要钱替班拉一夜胡琴。

就这样,星移斗转,我一天天长大了。

童年生活虽然过得比较清贫恓惶,可内心却也是暖如三春温如良玉,但随着我一天天在长大,爷爷带我卖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八岁那年,爷爷告诉我,我不能再跟着他卖唱了,得去学校上学,学文化。我高兴地点头答应,爷爷便在开学领着我去学校。谁成想因为我长相狰狞,又发不出声音,学校的老师看了我后都避之不及,露出惊诧异样的神情,居然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愿意收我。

不管爷爷怎么说情,都无济于事。

那一次,对我的心理无疑是一记重创,就在我灰心丧气的时候,爷爷却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爷爷在家一样教你。”就这样,爷爷开始在家手把手教我识字和算术,九岁时,我在纸上写下:爷爷,我想学胡琴。

爷爷起先疑惑地看看我,之后笑着点了点头,便开始教我拉胡琴,我用了两年的时间,便学会了粗略地拉各种曲段。

风霜雨雪,季节更迭,晨拉琴,夜苦读。

几年似乎一晃而过,随着琴艺的精进,我的个头也蹿了好多。突然有一天,爷爷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激动地说:“景儿,好消息,好消息啊!”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说北京开设了残疾人艺术学院。

他要带我去北京。

我一边摇头一边强烈地比划:我不愿意去北京。

我在小地方被人歧视嘲笑惯了,哪还敢去北京?

爷爷懂得我的心思,他慈爱地笑着说道:“孩子,爷爷总要老去,有一天要离开你,这是事实,你不能没有一技之长,你终究得靠自己活下去,靠街头卖艺那是不可能了,时代在发展,你要去正规的学校学习,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啊!”

我摇着头哭泣,激动地比划道:“我不想让爷爷离开我,我这个样子走到哪里都是歧视和嘲笑,我不愿意,如果有一天爷爷走了我也跟着爷爷走。”

“真是个傻孩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好,你要走出去看看,至于其他的,爷爷有办法,你放心学习就好。”

最终,经过爷爷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只得同意跟着爷爷去北京。

去了北京,我才知道,爷爷原来是纯正的北京人,他在北京竟还有一处四合院。

原来那一年,他急匆匆出远门就是回北京签要他曾经不屑理会的旧宅子。

我惊讶地比划着问爷爷,为何这么多年宁愿在边远的小镇卖唱为生也不愿回北京?

爷爷黯然神伤,痴痴呆立,久久没有答话。

我从未见过爷爷有如此神情,便不敢再多问。

回京后,爷爷开始背着我四处求人,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当初的人脉早已断的断、走的走。新人都不认识他,当他说明来意寻求帮助时,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江湖老骗子,往往话都没说完就把他赶了出来。

无奈,爷爷决定带我到天桥卖唱。

他说,他要让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他孙女的胡琴拉得有多好,也总会有慧眼能识英才,他孙女总有一天定会成为最好的伴乐师。

我哭着比划道:“成了最好的乐师又怎么样?我这个样子谁见了都以为见了鬼似的,吓得面露惧色,惊恐万分。”

爷爷笑着说道:“景儿,等你十八岁爷爷便带你去整容。”

“为何是十八岁?”

“女大十八变嘛!”

“我们没有钱。”我知道爷爷在宽慰我,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整容,我失落地低下头。

爷爷抚着我的头笑笑,他说:“钱,有的。”

两年里,爷爷不知跑了多少次,总算得到一个残疾人艺术学校的指标,却也迟迟拿不到通知书。

我在静夜里细思,哪怕我有极高的乐律天赋,又有哪个地方愿意要一个狰狞丑陋的哑巴伴乐?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

当天桥来往的人不再因为我的容貌显出怪异的神情时,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我依然如往常一样专注地拉着胡琴,爷爷也依然唱着:“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一位戴眼镜的先生来找爷爷,他们在璀璨的灯火下谈了半个时辰,也是那一个黄昏之后,我再也没有去天桥拉过胡琴。

因为我终于拿到了通知书,被残疾人艺术学校选中,经过层层严格筛选,我最终如愿被录取,并破格获得公费去奥地利学习声乐的机会,学校为了前景孵化,在前往奥地利报到时特意送我去韩国整容。

就这样,我幸运地踏上了异国求学之路。

在异国他乡,我一度以为这些幸运都是来自上天的恩赐,也曾为所有的不幸与万幸涕泪交汇,在无数个想念爷爷的夜里暗自啜饮。

五年后,我学成归来,回到北京时,爷爷并没有像他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收着租金在四合院里下棋喝茶,一个人悠哉悠哉唱京剧拉胡琴,过得赛过活神仙。

那天,我下了飞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爷爷,这么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念爷爷,此刻终于可以见到我日思夜想的爷爷了。

我知道爷爷也一定特别想念我。

可四合院的门打开后,迎面扑来的是陌生的气息,一位中年妇女懒懒地问道:“哦,你找谁呀?”

“……这不是东方……”我用哑语比划着,对方大概听不懂,我慌忙掏出纸笔写道。

“哦,原来的东家呀,他五年前就把这里卖给我们了,他早就不住这了。”说完四合院的大门“砰”地紧紧关上。

现实如晴天一记响雷,击得我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什么公费留学?什么前景孵化?原来都是爷爷卖掉那寸土寸金的旧宅子换来的机会。所谓的幸运,不过是花钱上了贵族学校,我简直不敢相信,命运曾那样对我不公,却又如此宽厚待我。

亲生父母为了生儿子竟纵容奶奶和外婆用滚沸的开水欲图烫死我并弃于荒野。

而没有血缘的孤老艺人卖掉旧宅身家给予我重生的大爱。

凉薄穿透的冷寒身世,都在这一瞬化成泣涕涟涟的恩泽。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渐渐清醒,便疯了一样地朝着天桥跑去,天桥上依旧人潮拥挤,声色涌动。

我四下张望,寻遍繁华大道所有的拥挤,似乎很久很久……

目光落处,终于在天桥黯然的角落里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胡琴声。丝丝缕缕,扣入肉里,嵌入骨髓,有激荡的山河岁月,有暖暖的烟火风情……

我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精神矍铄、气色悠悠,唇齿一张一合,神色一抑一顿,胡琴在手中弹拉间便悠然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我泪流满面,一步一步挪近前,他接着唱:“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爷爷……”我张大嘴巴竭尽全力地喊,一遍又一遍,虽没有一丝声音,但我知道他一定听得见。

他依旧唱:“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

我紧紧抱着他,他老泪纵横哽咽道:“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

一腔辛酸,扎得腹疼。

爷爷向众人抱了抱拳客气道:“今日孙女景儿学成归来,我要早些收工了,对不住各位了,还请谅解。”说完爷爷依旧像小时候一样拉着我回家。

在爷爷租住的不到十平米的厢房里,我生气地比划着,问他:“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卖掉祖宅?北京的四合院是珍贵的财产,将来你到哪里养老?”

爷爷哈哈一笑,把胡琴递给我,说道:“五年了,爷爷忒想你,陪爷爷唱一段。”

“爷爷,我问你话呢?为什么把房子卖掉?”我继续生气地比划。

“别打岔。”爷爷一脸慈爱,我“噗呲”笑了,接着比划道:“早就想陪您拉一曲了,明儿个咱爷俩再去天桥去。”

“那不行,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又是留学回来,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没有爷爷您,我早就死了。”我撒娇地比划道。

“景儿,爷爷真没白疼你。”爷爷得意地笑了。

我在奥地利学习钢琴,五年没摸胡琴,抚摸久别重逢的老胡琴,心底特别踏实温暖,拉起来竟没有一丝陌生感,倒增了许多温暖的情怀,连音律都悠悠然熨帖心底。

一曲罢,爷爷望着一弯细细的眉月说道:“四十年了,她的眉就像这勾月,依旧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

“她是谁?”我比划道。

“她叫李婉琪,我的妻子,北大未名湖的才女,出生富贵。我们认识的时候她才二十一岁,我也只有二十四岁。那是多么好的年华啊!

“我们是在一个业余京剧组相识的,我当时毕业已经分配,她还在读书,参加剧组不久后,我们发现彼此都酷爱京剧,她喜欢唱《霸王别姬》,唱的恰恰不是旦,而是生,我拉胡琴陪着她唱。

“那时,真是好!她是富家的小姐,我也是富家的子弟,你侬我侬琴瑟和鸣,本来好好的一桩姻缘,才成婚三天。那轰轰烈烈的运动像一场暴风雨般就来了,我们被抄了家,父母蹲牛棚挨批斗,活活被整死,亲人失散,骨肉分离。

“我和她被发配到边疆,接受劳动改造和没完没了的批斗。

“就是在那样艰难困苦的处境下,我们依然相依相爱,很快,我们就迎来了一个小生命,那小小的一团肉儿在我们的怀里还没有待够,就因高烧不得救治死在了一个风雪夜,就是那最后的一根稻草,压塌了婉琪的意志,她疯了。

“三年后,她发疯不慎落水离世,留下孤苦无依的我,便失去了所有的心气,一个人破罐子破摔,成了当时十里八乡的流浪汉。后来,政策结束后,我们两家都平反了,北京研究所曾几次邀我回京为祖国的机电事业做贡献,我都直言拒绝,他们为我和婉琪保留了那套四合院。

“而我,却一直没有回来,也不打算回来,就是在捡到你的那一年,你的烫伤结疤后,我背着你去找聿县的赤脚大夫,他说大城市能整容。我就想到了这套房子,便匆匆回来签要,政府很不错,一直留着。

“后来,等你长大了,我想把你带到北京,可又知道你从小受尽歧视冷眼,一定不敢也不愿来北京。我只好哄骗你北京有残疾人艺术学院,就这样,我带你来了北京,我想让你受最好的教育,可没有艺术学校愿意收你,我只好卖掉旧宅,找了一个曾经的老友的儿子,让他帮忙联系送你去整容,接着又以公费的名义花钱送你出国留学。

“这一切,看起来是我养育恩济了你,其实不然,我应该要感谢老天让我在五十多岁遇上你,你就是我们那失去的孩儿,受尽人间与地狱的折磨,与恶鬼邪魔决斗后留存在这世间的灵气。

“你虽失去声音,可你有声乐天赋,就是婉琪,她托梦给我,叫我把那套平反后唯一留给我们的四合院卖掉,全力培育你,为你重修美好的容颜,让你成为最好的琴师。至于爷爷我,早已不属于这里,我的妻儿都在那边远的小镇,我百年之后也要去陪伴他们,你不要有任何负担,尽管好好地发展,爷爷老了,一把老骨头,能和他们埋在一起就知足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流泪,古稀之年的他整整唱了一夜的京剧,我陪着他把胡琴拉到天明。

幽幽咽咽琴音里,恍如半生似水流年,负缺山河破碎风飘旧絮。

当我在北京开始小有成就时,爷爷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终日地咳嗽,伴着心脏的衰竭,似乎骤然轰塌般提不起精神。有时候在病房里突然就大发脾气,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不吃饭不喝药,吵着要回家。

病危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北京有些冷,医院的回廊里飘了落叶,爷爷坐在轮椅上,他突然说:“景儿,爷爷怕是不行了,不要浪费时间了,带爷爷回去吧。”

我忍着离别的悲痛开车带他回了老家,老家的秋末已是霜花满地,夜半冷凉,我给他生了火炉,他每晚睡前都要嚷着吃烤洋芋,我就一边给他烤,一边听他伴着咳嗽给我讲他带着婉琪初来这里的情形。

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半个月后,我担心恐惧的那一天还是来了。

爷爷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你的身世爷爷早些年就知道了。六里坪的江家,他们生了八个女儿,虽都葬送在传宗接代的愚昧思想上,对你,手段是残忍了,可毕竟血脉相连,到底是不一样。爷爷百年之后,你在这世上不能没有亲人,要是愿意就与他们相认吧。”

我无语凝噎。

可我想着他们如此狠心,竟给刚出生的我浇灌滚沸的开水,致我残疤奇丑,一生不能开口说话。我怎么可能与他们相认?怎么可能原谅她们?

那一刻,我死死拽着爷爷的手泣不成声,我害怕他离开我,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舍不得这个最疼我的人离开。

可,他还是走了。

十年后,我高价买下了爷爷的那套四合院,把它改为东方胡琴书院,专教胡琴。

至于六里坪江家,听说江一柱中风卧床,我远远看过那个地方,那是生我的地方,也是葬我的地方。

我已不是江家人,我是重生后的东方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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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月在上,血河在下,中间行走的,是不朽的魂灵。赵宣夜在不甘中爆发,自凡尘中崛起,沿着黎明的方向,拥抱永夜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