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洲之山,除却那一线天峘,大都纤细险峻。一峰紧挨一峰,连绵成势。这也形成了蜀洲有别于其它各洲的独有特色。鹿央宫上,朝阳未起。岑镜涯默默收了拳桩,行至窗前,窗外周边山峰峰顶之下是云海一片,十分怡人,为山水聚灵大阵故意造就的仙家气派。
岑镜涯居住的地方是鹿央宫招待山上修士的宅邸。这种木质宅邸建在一峰悬崖峭壁之上,不止一栋,相互错落。每一栋都小巧雅致,有的可供五至十人居住,还有的只可供一至两人居住这是为贵客或者道侣修士准备的。岑镜涯住的这间就是,两间寝卧,一间书房,桌上有文房四宝,各种雅玩清供。一间空旷的静修室,岑镜涯就是在此室练拳。地板上贴有除秽符,木质墙上还贴有静心符专供修士修行打坐的。这些当然是要收钱的,可不是凡俗银子,而是仙家货币。崖壁上还有人工开凿的小路,蔓延向山顶。山顶是一片平地,也就是那岳舟的停靠点了。
那日在山下的动静不小,有鹿央宫弟子看到后立即禀报了师门,内执老祖亲自在山门外等候岑镜涯,还为他安排贵宾住处,不取分文。同样是那些想法。“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武道修为,不是名师嫡传就是大家子弟,鹿央宫惹不起。即便两者都不是也无妨,就当结个善缘,山上修道讲究源远流长,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而岑镜涯也不做解释,由着他们去猜好了,云遮雾绕也是一种自保手段。
他早到了挺久,岳舟几日后才会到此。这几日都有山门丫鬟准时送餐而至,他也就没有出门乱逛,每日都在房中练拳,累了就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毕竟是客人。虽然那位内执老祖也说过除祖师堂外他可随意观赏。人家对他如此客气,也不是他该如此不客气的理由啊,不厚道。
今日岑镜涯也是早早起身练拳,好像无论是修道还是习武都有这么个规矩,小时候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教他拳的姬伯伯也不爱说这些,就告诉他怎么打人痛,怎么打人准,怎么打人又痛又准还狠,总之打的人跑不掉就算是初入武道了。姬伯伯和妫爷爷就喜欢说这些有等于没有的话,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还好姒姐姐不这样。
他本来是想修道的,可家里也没有修道的人,就连姒姐姐也是习武的。姒姐姐平时可温柔了,从不轻易发火,可一旦发火打人很疼的。
小时候他调皮,又被妫爷爷怂恿去偷姒姐姐的胭脂水粉,偷回来后妫爷爷在他脸上一通鬼画符,画完了就在哪儿傻笑,模样要多猥琐有多猥琐!还拿出一把铜镜照给他看,然后他也开始傻笑了。哪知刚好被姒姐姐撞见,妫爷爷瞬间脚底抹油。姒姐姐没管就盯着他看。他还在哪儿傻笑,也不知道妫爷爷为什么要跑。随即就见姒姐姐弯曲右手食指,轻轻在他额头上一敲。
好家伙,疼的他满地打滚,泪水直冒。之后他就跑去阿娘那边告状,说姒姐姐因为自己胆子小被吓着了,就生气打他。阿娘看着他额头上隆起的大包也不安慰,反而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妫爷爷不见踪影,不知躲哪儿去了。一旁看戏的姬伯伯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在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惹姒姐姐生气了,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姒姐姐是因为那盒被他糟蹋的胭脂才生气的。他替身为罪魁祸首的妫爷爷背了好几年的黑锅。
每每想到这些岑镜涯都会异常的心安,虽然他不是阿娘的亲生儿子。但在那个家里,他从未感受过异样。阿娘、姒姐姐、妫爷爷、姬伯伯一直都待他很好,他也一直视他们为至亲长辈。那里就是他的家!
岑镜涯笑容灿烂,阵阵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他拳架越发沉稳,身形不动如山,周遭天地有大量无名气机涌来,搅得窗外的云海翻腾。鹿央宫祖师堂上方有法器流光溢彩,缓缓转动,护山大阵自主苏醒。
住在他旁边的一些等待岳舟的修士,都被惊动。有人开窗望去,有人翻上木楼屋顶,更有人御风,御剑悬停云海之上观看。众人都很好奇这位在鹿央宫山下大展拳脚又造就此等异像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对与岑镜涯在上山途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道侣修士最是惊讶,可以说是惊恐了,他们知道那莫名气机是什么,很多人都知道不过是没有见过就不会往那方面去想罢了,他们都会以为这就是武运。而他们在一本古籍中见过,那本古籍是一位小说家著作,记录一些个上古奇人异事,他们只是把它当做一本游记看,对里面的东西全然不信。那气机不是武运,是拳意,这就是他们惊恐的原因,武道中人,在破镜或者其他机缘巧合之下会从天地中抢得武运,除了那本古籍上,从来没有人说可以抢天地拳意的!
鹿央宫祖师堂内,正在议事的老祖们感觉到护山大阵的异像全都离开座位走了出去,站在白玉广场边望向那处山峰。
众人之前本在商议明日的宗门典礼一事,内执老祖中途提了一句想邀请岑镜涯观礼。这事众人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不知道该安排个什么座位合适,两位山门供奉觉得不能太靠前,不然会显得太过刻意。况且后日来的人都是邻近仙家的老祖人物,多有交好,让一个外人坐在前面,那些个老家伙怕是会有意见。
执剑老祖闻言,拍桌而起说了一句“自家的典礼轮得到别人有意见!”两位供奉不生气也不搭理他,显然是习以为常了,山门上下谁不知道执剑老祖脾气火爆,有些个弟子见着了他,说话都要打颤。就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臭脾气老头,恐怕连他们现在在讨论什么他都没在意,就只是听到了那句让他不爽的话。可他们还不能不服,谁叫人家是执剑老祖呢,也是除山主外鹿央宫上最能打的人。
白玉广场外,鹿央宫的掌门山主周巽,金丹境界,属于第二步修士。中年人相貌,束发戴冠,身披墨色长袍,绣有灵鹿踏云纹,腰环玉带。真实年龄就不得而知了。
左手边是两位山门供奉毛秋白和安平斗,皆为修道第七境仙桥,属于第一步修士。
周巽右手边四人分别是:执剑老祖丁耳,金丹境界。内执老祖万曌,金丹境界。财库老祖孟香岚,女修,仙桥境界。律罚老祖覃平松,仙桥境界。
山主周巽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对身边众人开口道“后日典礼就给那位陈小友安排两个座位,到时候让他自己选吧。”身边众人也无人回应,算是同意了。只是在心中默默想到“那位自称陈靖的小友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在离鹿央宫地界往西两百里以外的一座南昇州城之内,也有两人站在朱墙后的青石地板上抬头远望那处山峰,一主一仆,能无视遥远距离和鹿央宫隐山藏雾大阵的遮挡,两人显然不俗。
“马绮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友了吧!”明明是主却将身旁之仆以长兄称呼?属实怪哉。
而他身侧的中年仆人赫然是那白马绮,他一脸笑意的望向鹿央宫方向。好像丝毫不觉得“老爷”的称呼有什么不妥。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他倒是在意过几年,可是有用吗?既然没用,你叫你的,我不答应就是了
那位而立之年的年轻“老爷”见白马绮不回他话也不恼,已经习惯了。只有叫他名字的时候,白马绮才会理他。一想到马绮哥的某些执念似乎比他更盛,年轻“老爷”也是无奈一叹。
两人身后的石阶上坐着那位公子哥,他肯定是看不到那处景象的。不过看父亲他们两个的样子,很厉害就是了。这几天他虽然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可一想到那个少年盯着他的眼神还是会莫名心悸。
那日回来之后平时温文尔雅的父亲勃然大怒“你江拾不是那策马扬鞭,名震一州的风流人物吗?怎么遇到个真正优秀的同龄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那以后遇到比他还厉害的人你是不是连人都不要做了?”
江流清骂了江拾很久,直到江拾的娘亲闻声而来,站在江拾的身边学他低着头也不为他辩解,就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绣帕,轻轻擦拭眼角,时不时抽泣出声。江流清见状终是不再骂了,愤然甩袖,转过身去看着书桌上的清供久久不语。
青瓷笔洗的缺口上搭着一支象牙八仙狼毫,管身线刻八仙人物图,线内戗墨彩,管上端刻有仙台楼阁,隐现于云雾中,管顶端镶嵌有酱红色染象口,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见那线刻海屋添筹图景的笔帽。这是皇家御用清供,是他父亲也就是江拾的爷爷留给江流清的,那笔帽就是在他南下途中遗落。
江拾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平时他也经常惹事,总有人上门讨公道,就连刺史大人都亲自敲过他家的铺首,父亲说他名震一州不是没有道理的。可父亲在知道那些腌赞事时也没有这么生气过,顶多让他赔礼道歉后再训诫他几句而已。
那个时候在书房的江拾除了不解之外,就是恨那少年入骨了,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可还没恨多久他就开始怕了,转过身的父亲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书房,只留下他和娘亲像离乡极远不可归之人,跌坐地上嚎啕大哭。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失望的父亲,也从未见过如此落寞的背影。想来他母亲也是一样。他们娘俩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伤心了。他父亲最后说的是“我江流清真是有个好儿子啊!”
江流清,留青,留得青山在。
江拾,拾,重拾旧山河。
今日,江拾看着那道背影,想了很多,终于不再犹豫的站起身,走到了那二人身前。“爹,我要跟白伯伯习武!”
…………
此时受各方关注的少年郎刚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岑镜涯默默收了拳架,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云海,他不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对他赞叹不已,反正他自己有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在窗前沉默一会的他终是没忍住,举起右手张开五指,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再缓缓下滑。嘴里还念叨着“似不似傻!似不似傻!”
原来是因为他第二次触摸瓶颈,还是没能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