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夏天,却似彻骨寒冬。血从脚底板倒灌到天灵盖。眼皮跳了一下午的令既尧在人群里冷若冰霜,像被点穴冻住。他看着岑今登台献吻,听着她说小白我们在一起吧,周围的人群高呼双喜临门。热闹是属于他们的,岑今的笑靥是对着冷霜白的。明明下午还在他怀里,才几个钟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此刻仿佛身处地狱。他的魂,他的命,通通因为岑今的一言一行交代在了这里。
女人可以多狠!她们可以没有心!
卡夫卡写过: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的痛苦。
岑今是他的欢乐,亦是他的痛苦。
悲哀。愤怒。伤痛。辛酸。人生所有的苦涩,轮番过境,惊惶到不知先选哪一个。
令既尧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恶作剧,他狠掐一把大腿,生理痛哪里比得上整个人像是泡到黄连汤里。
心里填满了哀悼词。是不是早该预见这一天?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音乐响起,他不为所动。众人寻了各自舞伴,涌到舞池里翩翩起舞,他不为所动。岑今与冷霜白,像是王与后,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比翼双飞,终于飞走了。他不为所动,是因为他没法动。
对自己最大的残忍,不是转身离开,就此放逐,而是亲眼见证,自取其辱。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令既尧靠坐在吧台旁,一瓶接着一瓶干。敬酒的,来者不拒。到现在这种时候,猩红的眼里还是只有岑今一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低语呢喃最后一句:“把盏凄然北望。”唇角一勾,自嘲真是应了此情此景。
失魂落魄的令既尧自然落到白歌眼里,一切真相大白,无需更多铁证。同病相怜之人,一个眼神,足矣。
场景变了又变,换了又换。华灯美人,香车宝马,魔术般消失了。酒瓶砸在地上,爆裂的碎玻璃满地。一条腿曲着,另一条伸长,手肘架在膝盖上。今晚的星空,微动的窗帘,皆是岑今的影,苦叫人害相思而不得思。明月如钩,不见琼楼。
就在几分钟前,他亲眼看着冷霜白和岑今进了小客厅。跌跌撞撞进去,门被合上。半醉半醒间,各种感官被放大无数倍。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站到那扇门前。然后疯狂锤击那扇门,让他死吧,给个结局也比现在吊着半死不死痛快。
门被打开,又多喝了几杯酒的岑今,面色泛红,还穿着晚宴上跳舞的那条暗蓝色的裙子,走动间有星光点点。他想去抱她,她推他胸膛。醉了酒力气好大,他一把拽她到过道,身后的房门自动合上。
他把岑今拽到隔壁房间。开了门,就要吻她。岑今推搡,“你在发什么疯?”
“我疯?是啊,我疯了!”令既尧说得含糊不清,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双手扣在岑今肩头,她被按在壁橱柜面,“他亲你了吗?抱你摸你了吗?”
岑今边去试图打开房门,边甩脸说道:“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岑今没有错觉,尽管令既尧百般遮掩,略带哭腔的语气还是收入耳中。剩下的话还是舍不得,当作吃苦瓜咽下去,“岑今!”你好狠心!你当我是什么?
“你该去清醒一下。”不知道说的是醒酒,还是醒梦。岑今打开他的手,推门出去。
岑今出门后不久,有人把门敲响了。令既尧以为岑今回来了,大喜过望去开门,意外地发现是白歌。脸上的欢喜还没来得及收住,一身清凉的白歌一把把令既尧推进去,关了门。为了报复岑今,她决定去勾引令既尧。令既尧勾嘴冷笑,他算是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岑今在上台前看了一眼白歌,为什么白歌在岑今离开不久后出现在这里。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但他不知道她们在争什么。
“你,没门。”令既尧先发制人,堵死了白歌的话。
白歌醉意升腾,怒气也跟着上来,“你算什么?不过是岑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你没看到吗?他们俩在一起了!我们被抛弃了!所以我凭什么不行?”
“你也说了,我是岑今的东西。所以,你不配。”
“好!好!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对我!都这么对我!”白歌彻底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没了平时名门闺秀该有的姿态。她从手包里拿出那块被令既尧丢进垃圾桶的定情手帕,狠狠砸在他脸上。
晚上,岑今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想宣泄,只能机械般劳累身体。现在凌晨了,令既尧恰巧撞在她的枪口上。她连自己的心伤都无法治愈,只能疲于应对各种人事。
每个孩子都有天然想要守护母亲的心,纵然俞秋妍再不怎么样,岑今也要守护她。
白歌这一招让岑今在心里给她跪下。她在过道上闲逛,肌肉记忆让她寻到宴会厅,看着众人在眼前撒野,她想要灌醉自己,好让脑子里的毛线团不再干扰她。香槟,鸡尾酒,香槟。一杯接着一杯。
白歌走到身旁她都没察觉,“岑今,你也不过如此。”她的眼里有悲悯和嘲讽,这哪里是岑今承受得起的。
真正让白歌伤心的是不仅是冷霜白的态度,更多的是来源于他亲口承认喜欢的是岑今。他喜欢的人,也不过如此。她那么珍视的人,被岑今当作武器,脚踏两只船,放浪又形骸,哪一点配得上她爱的人。痛彻心扉,沉痛寒心。她恨岑今。先付出感情的人最受伤。这句话同样送给这晚的令既尧。
白歌走得干脆利落。
岑今输了,狼狈不堪。她只求一个真相,为何这么难?她小心翼翼地看顾着薄如蝉翼的母女之情。高傲的公主即便要落泪,也要掂量皇冠的重量。
落寞这个词也会属于她。独自离场,连个护花使者都没有。今晚当众宣布更是杜绝了众人眼中染指高岭之花的可能性。一个人左手一瓶香槟,右手还是一瓶。边走,边对着嘴就开始灌。
太累了。身累比不上心累。双管齐下,四下无人,泪腺歇业,哭不出来。会客厅此时空荡荡,岑今独自坐在沙发上。
村上春树曾写道:爱,是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原谅。恰如其分。在她走后,那间两人产生纠纷的房子里没了空气,瞬间真空,瞳仁里是难以置信。令既尧异常挫败,溃不成军。还是放不下她,赶紧追出去,怕她回到有冷霜白的房间。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看着她去宴会厅,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喝酒。他的视线躲在众人身后。爱到卑微,轻贱自己又如何,总是希冀她蓦然回首,发现他还在灯火阑珊处。
他跟着她,如影随形。身子骨从墙面上滑下,坐在地上,看着几米外的背影。岑今弓耸着背,肩胛骨突出,双手撑在身侧,低垂头颅,像是战败的斗鸡,哪还有半分骄傲模样。
两三米外的五斗橱上有一部座机,还是没忍住,重新站起来,走过去,颤巍巍地拿起听筒,快速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岑今又拨了一次。结果照旧。
颓然松手。酒精升腾的大脑混沌不清,没去想是不是屏蔽了陌生来电,导向性结论只有一个: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随风飘摇,无依无靠。
诺大的空间里,轻声喊妈妈。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叠音词。她拎起地上的两瓶酒,继续买醉,转身准备离开,看到不远处地上坐着的令既尧,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听了什么,又在这里坐了多久。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看吧!你有什么没看过的呢!”岑今手背擦擦嘴角,脾气又上来了,愈演愈烈,自暴自弃。
令既尧无辜又可怜,根本不知道岑今话里的意思,他一直沉浸在被弃如敝履的打击中。
岑今见他只是抬眼盯着自己,一言不发,眼睛里雾气腾腾。她想离开,没走几步又折返回去,向他递了一瓶,抚顺裙子,挨着坐下,头靠到他肩上。两个人像是街头的流浪汉。这个瞬间,仿佛原谅了所有的爱恨情仇。
酒瓶相撞,丁零当啷。瓶子里一滴都不剩了。令既尧悄悄偏头垂眸去看岑今,她闭着眼,睫毛长翘。
浑浑噩噩中旁边陆陆续续飘来散装的字句:
“你可以对我撒谎。”
“岑岑。”
“请你爱我。”
在最后一丝清明跌入混沌前,眼皮下是对他的动容。求不得之苦,是他们的共同点。斯人并非独憔悴,你我皆是需要奋力自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