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期结束的时候,两人在机场告别。冷霜白抱住了岑今,“今今,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吗?”
岑今有些讶异,她原本以为冷霜白是要下决心分手了。身体有些僵硬,还是扯了一抹笑,“对。”
她好像可以拒绝任何人,却没法在恋爱关系上拒绝冷霜白。糊里糊涂错下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这年夏天,岑今送走了冷霜白,接着参加了柳井凉子的毕业典礼。毕业以后,柳井凉子接着在之前实习的一家时尚公司接着做婚礼策划。赚的钱还不够她平时挥霍的一双鞋,但就是乐意。谁都想做夏日新娘,订单太多,搞得柳井凉子每天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她约了男友和岑今一起去酒吧。岑今已经和克拉提很熟了,毕竟也是校友,克拉提读的是社会学,两个人聊得来。边喝边等组局人,十点多柳井凉子才打了电话说是带一位法国客户过来。快到凌晨,酒吧越发热闹。突然间街角有撞击声,人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还有人起身直接出去,接着就是巡警的鸣笛声。冥冥之中像是有牵引力,岑今下高脚椅的时候,蹬着高跟鞋的腿微麻,身子有些摇晃,克拉提及时扶住她,随后两个人往外走。
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早上还和自己说做完这一单要飞大溪地度假的女人,现在浑身是血被人从车座里抬出来,而那位法国客户当场死亡。柯尼塞格的车身显著凹陷,肇事车辆更是在一旁侧翻在地。岑今酒劲上来,身子一软,开始干呕。克拉提想冲过去被警察拦下。
岑今不知道自己和克拉提是怎么到的医院。两个人坐在急诊室外,她背靠椅子,四肢微微颤抖,血液倒灌。克拉提手肘撑在膝盖上,拱着背,双手十指交握,抵靠脑门。这一刻,终于明白什么叫医院比教堂听到更多的祈祷。岑今忍不住向满天神佛祈求能从生死线上拉回柳井凉子,大厅里形色各异的鞋子在眼前掠过,她想到了两年前的姜娜娜,她如今依旧活着如死了一般,但愿这次上天能够垂怜。生死未卜,暴雨如注。
世界这么大,纽约这么大,医院这么多,不偏不倚,一千多个日夜,应在新加坡时相交的同学之请,来度假的令既尧在长廊的尽头看见了依偎在别人怀里的岑今。心里百般不愿,如此闪避,最终还是见到了她。
早告诉自己有这么一天,也许她会结婚生子,对别人喜笑颜开,真正亲眼得见的时候还是会恍惚神智,难以想象。以前上学的时候,她会趁四下无人,坐到自己腿上打扰他做功课;她会两手从肋下插过来环抱住他挠痒痒;她会用清亮的眼神夺走他寒冬的困倦。聂鲁达的情诗这样写道:“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玫瑰终被别人采拮,贫瘠的土地上荒芜不毛。
很可惜,上天对岑今的祷告装聋作哑,残忍不公是常态。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活着长大,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老去。柳井凉子,像她的名字,以冰凉结束了热辣的人生。年轻生命的逝去,让活人最受打击。她看着医生摘下口罩,说出了最不想听的几句话。她和克拉提抱在一块,大庭广众之下,泪水不自主地滴落。
葬礼过后,岑今从柳井凉子的房子里搬出来。她的精神不太好了,沉默寡言,终日昏昏沉沉,颠倒日夜。心病还要心药医。岑溪建议她休学回国一段时间。岑今照做了。
她没有搬回大院里,俞秋妍觉得她的精神状态会吓着老人家,便接岑今和她一起住。这可是俞秋妍二十年来少有的主动关心。岑今渴望的母爱,一夜之间降临了。虽然俞秋妍还是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家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有她的味道。
岑今像回到了以前,照常去练舞室跳舞。孟兰为了照顾姜娜娜很少排课了,姜娜娜的情况没有好转,只是从躺在医院变成了躺在家里,岑今去她家里探望,美人还是美人,只是形销骨立,愈发伤心。从好友家里出来,刚走出小区,她被一个人抓住。那人看着岑今笑笑,松了手,“漂亮姐姐!真的是你啊!”
岑今微愣,没想起来这张脸。
那人自来熟,“你不记得我了?有一回你来南大找令既尧哥哥,我见过你的!”
“六年级?”
“对对对!是我!”当年的小学生已经是高中生模样,“你和哥哥还在一起吗?”
听到这儿,岑今的笑有些冻住了。对面一看也知道了,“哎!好可惜啊!自从哥哥高考后的升学宴,我就没见过他了。我还想着跟姐姐打听呢!”
“他考上医学院了吗?”问起这个,岑今内心有些忐忑,她害怕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不希望自己的放弃和成全成了白费,如果真是这样,无异于像姜娜娜,像柳井凉子对她的打击。
“是呀。姐姐不知道吗?”
“我高三出国了。”
“哦,难怪!”
岑今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这是近几个月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大四的冷霜白回到南华实习了,先到机关里熟悉一下打个照面,再有家里的操持,一切都上手得很快。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岑今接受了几个月应激创伤心理治疗,又有冷霜白的陪伴,活力逐渐恢复。
去年才参加柳井凉子的毕业典礼,今年就轮到冷霜白了。冷家希望把两个孩子的事情早早定下来,冷霜白在毕业前夕向岑今求婚了。
岑今的状态还很迷糊,在冷霜白怀里的那个人彷佛不是自己,那个戴上订婚戒的女人也不是自己。这件事好像不出所料,好像理应如此。冷霜白是白开水,是生活的必需品。人生好像就应该这么走下去。
岑今要和冷霜白订婚,俞秋妍是第一个跳出来公然反对的人。
“你要想好,你没有文凭,你以为冷家要的是你的美貌?还不是你的家庭在给你撑腰?虽然说是门当户对,但是他不会偏爱你。岑今,去找一个会偏心于你的男人。”
她何尝不知道呢,可是现在,她学会了依赖,依赖的时候身边好像就只有小白。他像是一根救人于水火的藤蔓,下面是万丈悬崖。她靠着他呼吸,靠着他活,爱情在生存面前算什么呢。
这几年,太难了,就算有过浮华,也只是云烟,生命的凋零感一触即发,岑今是过怕了。
初冬,除了俞秋妍,两家人都为即将要办的订婚宴而高兴。长辈们在冷家大厅里商讨,岑今到二楼冷月青的房间里呆着。冷月青在澳洲这几年要比她开心,还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至少还有人活得安好。
冷霜白端着姜枣茶上来,秘釉瓷裹着氤氲,香气袭人。
“冷霜白。”一个人被亲密的人唤全名的时候,心里总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忧大过于喜。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判断。
冷霜安看向岑今,今天的她有些陌生。
“冷霜白。”岑今重复念了一次,“你真的爱我吗?”
冷霜白有些发懵。
岑今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顾自话,“还是说,你相信你是爱我的?”
“我当然爱你。”
“如果我不姓岑,你还会爱我吗?”
“说什么孩子气的话。”冷霜白带着他独有的微笑,坐到岑今旁边。
他有一种魔力,会让人觉得自己的话都是多余的。岑今觉得不仅话是多余的,自己整个人都是多余的。想不起为什么会到他家,为什么会坐在这里问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句“当年我爸爸出事,和你爸爸的升迁有关系吗?”在他温情脉脉的眼神里咽下去,到底没能问出口。有些事情到死都不会知道背后的缘由,就好比那年春天为什么白歌会在俞秋妍的房间睡午觉一样。过去的事,知道了,是不放过自己。
人总是这样,潜意识里有了答案,但是表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企图说服真心,到头来只是徒然。
岑今就像被滚烫的液体浇注过的玻璃容器,突然又浇注了冷水,势必破裂。令既尧是前者,冷霜白是后者。所以,被爱情烫伤过的人,心早就碎了,哪还有余地存留冷水呢。她其实也怕,怕冷霜白反问自己爱不爱他。说着谎言的人,绑在一起接受末日审判,也不孤单。明知道不爱他,终究还是到了举行订婚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