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时节,赤日当空,草木蔫头耷脑,世间一派萧条,唯有树梢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官道上走来数百名女子,个个正值妙龄,穿红着绿,虽汗流浃背仍脚步匆匆,生怕晚了一步就误了一生。
朝廷的征集令上说,此次征召少女,是专门贴身侍奉皇帝的,谁得了圣宠,就得了一生荣华富贵,因此大家争先恐后,都想抢占先机。
只是走着走着,一位紫衣女子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嘀咕了一句:“听说皇帝已是半百之人,如此大规模征召侍女,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放肆!”紫衣女子话音未落,就被官差头子狠狠甩了一记耳光,“小小年纪竟如此深谙男女之事,还敢当众妄议皇帝,活够了不成?”
方才还掩嘴窃笑的少女们,瞬间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紫衣女子赶紧跪地求饶,“小女子一时失言,还请官爷恕罪。”
“都给我听着,此次皇帝东巡,得了长生之道,少不了大家的雨露恩泽,谁再敢妖言惑众,这就是下场!”官差头子猛然抬脚,将紫衣女子踹翻在地。
紫衣女子疼得来回翻滚,沾了一身黄土。
官差头子踩住她的肩膀,举起佩剑就要刺下来。
“官爷且慢!”我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杀人见血,对官爷福报必有折损。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常有孤魂野鬼出没,不如将她丢在这里,任她自生自灭吧。”
“真有折损?”官差头子眉头一皱,狐疑地看我。
“小女子不敢妄言。”我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官爷交了这趟差定能加官进爵,因此这一路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宜杀生。”
官差犹疑片刻,收起佩剑,“就连皇帝都对你器重有加,我也就信你一次。好了,就照你说的办,不想留在这跟她作伴的,就老老实实跟我上路。”
众女子故作惊恐惋惜,却掩不住少了一个劲敌的窃喜。
紫衣女子踉踉跄跄追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襟,“许莫负,你我打小相识,无冤无仇,你不替我说话也就罢了,还要落井下石?”
我猛然抽回手臂,大声呵斥一句“你没有入宫的命”,就跟着人群跑走了。
身后传来她绝望的哭骂,我硬起心肠,头也没回。
2
又走出几里,迎面突然过来一匹骏马,那骑马的人拖着一柄大刀,卷起漫天黄沙,顺风迷了众人眼睛。
我的心猛然狂跳——他来了!
马蹄声停在三丈外,黄沙吹尽,一个男人横刀立马拦在官道中央。
官差头子“唰”的一声拔出佩剑,“大胆!何人敢拦朝廷钦差?”
“朝廷的钦差,带了这么多姑娘要往哪去?”那人手拄刀柄,声音慵懒,一头乱发挡住大半张脸,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
我心中“咯噔”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推算有误,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像个霸主的样子。
官差头子怒道:“朝廷的事,岂容你过问,不知死活之辈,敢不敢报上名来?”
那人冷冷一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沛县刘邦是也!”
“刘邦?”官差头子愣怔片刻,突然脸色大变,“好你个反贼,竟敢自投罗网,弟兄们一起上,取了他的狗头回朝领赏。”
官差一拥而上,刘邦抡起大刀虎虎生风,先前浪荡之气一扫而光。
风吹起他的乱发,我这才看清他的面相——日角隆准鹰视狼顾,赫然一副帝王之相。
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底,是他,没错了!但他这身装束,也未免太过不修边幅了吧?
刀光剑影中,刘邦腹背受敌,眼见官差杀红了眼,我赶紧收起失望,大喊一声:“官爷切不可毁了大好运势。”
官差头子一愣,“弟兄们休要下死手,给我抓活的。”
官差们顿时收了几分攻势,刘邦趁机反扑,转眼的工夫,几位官差已倒地不起。
官差头子这才红了眼,踏着一位官差的身体猛然跃起,剑尖直指刘邦眉心。
刘邦闪身一躲,官差头子扑了个空,剑尖划过刘邦的左肩,人已“扑通”一声落地。
刘邦的大刀随即架上他的脖颈,“要想活命,从实招来,朝廷要这么多女子何用?”
官差头子的眼睛骨碌碌乱转,“自然是入宫享福,这些姑娘将来个个都是贵人,你拦住她们的进宫之路,就是断送了她们一生的荣华富贵。”
“是啊,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多管闲事?”一位杏眼女子在他的挑动下怒气冲冲质问刘邦。
众女子前一刻还抖若筛糠,此时一听有人要坏她们好事,顿时群起而攻之,责骂刘邦坏事。
刘邦冷冷一笑,“无知女子,个个都是贪慕虚荣之辈,岂不知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还是那暴君?”
“不要被这反贼迷惑,进宫的路已走了大半,荣华富贵只差一步之遥,岂能因他功亏一篑?”官差头子继续煽风点火。
那杏眼女子闻言,抓起一把黄土就撒到刘邦脸上,“反贼,休要拦我进宫之路。”
刘邦抬手一挡,官差头子趁机躲过他的刀刃,遁入荒草逃之夭夭。
3
“蠢货坏事,给我闪开。”刘邦大怒,抡起刀柄将杏眼女子打倒在地,众女子这才老实下来。
刘邦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滴滴答答渗入黄土,看得我心头发紧。
刘邦却不顾伤口疼痛,打马便向草丛深处追去,藤蔓绊住了马腿,他干脆拖着大刀一路狂追。
众女子见他走远,朝着前方夺命奔逃。
我却与她们背道而驰,撒腿跑向刘邦,在他身后大喊一声:“不要追了,你抓不到他。”
刘邦回头,朝我一声怒吼,“小丫头走开,休要坏我大事。”
“我知道朝廷要女子何用。”我又喊了一句。
刘邦猛然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我,“你知道什么?”
“皇帝驾崩了,这些少女都是给他陪葬的。”
刘邦一步跨到我面前,“小丫头,你再说一遍?”
“皇帝在东巡途中暴毙,朝中正在秘密操办后事,此次广召天下少女,说是给皇帝做贴身侍女,实则是为了给他陪葬。”
刘邦表情狠狠一震,“若真如此,那些人为何前赴后继不肯回头?”
“除了官差,只有我一人知道真相。”
“你从何处得知真相?又为何见死不救?”
“人各有命,英雄的大刀都拦不住她们,我说了也无人能信。”
“那你呢?你明知是去送死,又为何不逃?”刘邦眯着眼睛咄咄逼人。
“我不会死,有人会来救我。”
“你怎知有人会来救你?”
“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小小年纪神乎其神,我倒要看看谁能救你。”刘邦突然变脸,一把将我拎上马背,朝着来路疾驰而去。
及至一处深山洞口,刘邦沉着嗓子吆喝一声:“来呀,听闻秦皇已死,随我前去打探一番。”
几位壮士应声而出,个个满脸错愕,“秦皇崩了?为何我们没有听到一丝风声?”
“大哥何处得来消息,是否可信?”
“是啊,听闻秦皇正在东巡,可见身体硬朗,怎会突然驾崩?”
刘邦跳下马来,盯着我的眼睛,“丫头,你到底是真的知晓内情,还是信口胡言?”
“是真是假,你为何不敢亲自一试?”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众人无不摇头苦笑,“无知无畏,这小丫头连大哥是谁都不知道,大哥岂能信她?”
刘邦摆摆手,“此言差矣。这几日我四处查探,接连遇见押送少女入宫的官差。秦皇年近半百,我心中早已起疑,今日本想问个明白,谁知官差死都不说。后来听这丫头一言,方才茅塞顿开,那些少女,都是陪葬品。”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一位大将模样的人说道:“大哥,这小丫头来历不明,实不可信啊。”
“方才与官差交战,她还救了我一命。把她交给煮饭的女眷好生照料,是真是假,随我前去打探一番便知分晓。”刘邦翻身上马,率先离去。
4
我被人带进洞口,沿着逼仄的通道七拐八拐,走到开阔之处,才知其中别有洞天。
洞内足有千人,有的在练兵,有的在铸剑,汗流浃背有条不紊。
洞内各式兵器随处可见,一个角落垒了好十几口大灶,一些女眷正忙着把洗切好的野菜扔进大锅与黍米同煮,香气扑鼻。
一位女子问我从哪来,我不答话,她也就没再问,只把我安顿在一个小山洞里,兀自忙活去了。
小山洞有不少孩童,正捧着书卷读得如痴如醉,我见洞中堆满书简,不由怦然一动。
秦皇大肆焚书,以为这样就能更好地控制百姓,而刘邦却藏了这么多书籍,还允许孩子读书,足见他的英明。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与我熟识起来,七嘴八舌与我说话,我才知他们都是朝廷重犯的子孙,在押解途中被刘邦救下,这些书卷,也是他带人从各个焚书场抢回来的。
刘邦果然是行侠仗义、深谋远虑之人,我一想他整日忙于救人抢书,也就对他随性的装束欣然释怀。
黄昏时分,只听一声气吞山河般的吆喝,操练声、打铁声戛然而止,刘邦回来了。
我跑出去,见他双目炯炯,容光焕发,一见我,更是眉开眼笑,一把将我举到半空。
“弟兄们,这丫头果然是上天派来的福星啊。刘某方才已探明真相,秦皇确已暴毙,朝中上下正忙于丧事。眼下正是起兵的大好时机,弟兄们可愿随我背水一战?”
众人虽有回应,却也有迟疑,那位大将又说:“大哥,眼下我军势单力薄,即便是一座县城的兵力也难以匹敌,贸然出征只怕以卵击石,不可大意啊。”
“此次出征必有斩获,机不可失,错过了就要再等八年。”我见刘邦遇冷,心中迅速推算一番,结果脱口而出。
刘邦一愣,哈哈大笑,“好,既然福星发话,定是天助我刘邦。自古富贵险中求,弟兄们想观望一番的,我刘某不会强求;愿与我走一遭的,给我个动静。”
这一下,众人纷纷响应,声势震天。
刘邦甚是满意,当下做了一番严密部署,连夜率军出征了。
女眷们闲了下来,这才将我团团围住,打探我的来历。
我紧咬嘴唇,沉默不语。
“这孩子定是被吓坏了。丫头别怕,这山洞虽不见天日,可比外面的世道好多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安慰我说。
众人纷纷附和,无不对刘邦感恩戴德。
只是说着说着,一位女子突然被我颈间的金链吸引,“你们看,这丫头披金挂银,看来非富即贵啊。”
我心中暗叫不好,方才一见刘邦心慌意乱,竟忘了还戴着这个东西。
那女子走上前来,扯了扯那金链,才发现下面还坠着好大一块金牌。
金牌上赫然四个大字——莫负皇恩。
“不对,这孩子与秦皇定有瓜葛,怕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女子惊叫一声,众人顿时目露凶光。
我吓得后退一步,躲进角落。
谢天谢地,她们到底忌惮刘邦,不敢轻易伤我,只是将我软禁起来,等刘邦回来发落。
5
刘邦足足去了半月,回来时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听说一举攻下了三座城池,回来祭天谢神来了。
“小福星何在?快将她请来,我要率全军将士向她敬酒致谢。”刘邦进来就大呼小叫。
我推开看管我的女人跑了出去,谁知他一见我,却突然板起脸来,“丫头,我走了这么久,还没人来救你?看来你的天机也不可全信啊。”
刘邦故作严厉,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和目光中一丝丝爱慕。
女人见状,赶紧呈上那块金牌请他过目。
刘邦接过金牌细细打量,脸上笑意渐渐退去,再看我时,目光如刀,“难怪你眼见那些女子送死也不肯劝阻,说,你姓甚名谁,与秦皇有何关系?你说有人会来救你,到底何意?”
“你……就是那个救我的人。”我望着他眼中的冰霜,一字一顿说道。
我姓许,名莫负,之所以夹在这支送死的队伍中,全是因为我的父亲。
听说当年我出生时,手中就握着这块刻有文王八卦图的玉佩,且生来就会看相,见吉者笑,见凶者哭,百日能言,被奉为神异。
秦皇得知此事,赏我黄金百镒,父亲为此感激零涕,特地为我取名莫负,并打了这块金牌挂在我颈间。
待我渐渐长大,竟无师自通,熟知三易与八卦,为人看相,从未出错。
六岁那年,我在大门口玩耍,遇见一位白发老翁讨水,我进屋为他筛茶,端出来时他却已不见踪影,只在石阶上发现一卷绢书,上写《周易》。
我捧起来细细一看,又见旁边几行小字,“天道暗,莫负谁?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乱。慎相之,助贤君。”
我一见那落款为圯上老人,当即双膝跪地,对着远方遥拜三次。圯上老人乃是世外高人,得道神仙,如今竟传我经书,又留字点化我,分明是已收我为徒。
我那时就已明白大秦气数已尽,从此谨遵师父教诲,再不肯为人相面算命。
后来秦皇东巡,朝廷突然下令召集侍女,我就知其中有诈,推算之后,才知秦皇暴毙,而且会殃及数十万人为他陪葬。
父亲身为地方小官,也被蒙在鼓里,还当是我报恩的机会来了,二话不说就将我献了出去,并卖力地为朝廷搜罗少女,全然不知自己是在助纣为虐。
我也曾试图说服他改变主意,但发现我终究改不了定数。这些女子注定红颜薄命,而我注定要走这一趟——就是为了邂逅刘邦。
“莫负,莫负,你就是那个奇女子许莫负?”刘邦闻言,转怒为喜。
我轻轻点头,“但我注定要负秦皇,因此早已改名许负。”
“改得好,负得好!这可真是天助我也。丫头等着,待我刘邦成就霸业,赏你一座金山。”刘邦空口一诺,豪气干云。
6
祭天之后,刘邦大摆庆功宴,将我奉为上宾,说这一战全靠我提供消息、鼓舞士气,才让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旗开得胜。
但他的手下却并不太将我一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只是不得不给他面子,才一个个陆续来向我敬酒。
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因立下赫赫战功,更是居功自傲,放浪形骸,“大哥洪福齐天,得了这绝色的美人儿。今日庆功,这新夫人该给大哥跳支舞助助兴才是,弟兄们说对不对?”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跟着起哄,有几个胆大的竟跑上来拉扯我。
刘邦见状,“咚”的一声摔了酒樽,“放肆!你们可知她是谁?她是自小受秦皇供养的福星,她来到此处,是我刘邦莫大的荣。若没有她,我何以一口气攻下三座城池?连我刘某都对她心存恭敬,尔等怎敢将她视作舞姬?”
他这一怒,众人纷纷噤声,灰溜溜回到原处,那彪形大汉脸面上挂不住了,站在那里冷哼一声,“三座城池,是弟兄们以血肉之躯打下来的,大哥却归功于这能说会道的小丫头,就不怕弟兄们寒心?”
“弟兄们立下汗马功劳,刘某自然铭记于心,但没有她通风报信,刘某断然不敢出兵,因此她的功劳不在弟兄们之下,况且她生来不凡,不可随意调笑。弟兄们爱看歌舞,待来日成就大业,一人赏一位舞姬如何?”
刘邦不愧是霸主的宿命,真是能屈能伸。
那彪形大汉见刘邦有所缓和,却得寸进尺,“来日太远,弟兄们今日就想解解眼馋,大哥忍心让弟兄们失望?”
彪形大汉虽归顺刘邦,但也有自己的人马,此时自然要跟着他起哄。在座一些墙头草之辈也开始动摇,面面相觑,刘邦的脸上已阴云密布。
我见他将手伸向佩剑,赶紧站起身来,“小女子幸得英雄所救,正愁无以回报,若能为英雄献上一舞,实乃许负荣幸,还请英雄不要嫌弃。”
刘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也好,也好,来呀,取我的筑来,我要亲自为许小姐击筑伴唱。”
刘邦击筑唱歌,我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那些被彪形大汉煽动的人才渐渐平稳情绪,打消对刘邦的怨气。
我这一舞,艳惊四座,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岂不知我也在举手投足间打量着他们,谁是可用之才,谁是害群之马,没有一个能逃过我的眼睛。
刘邦看我的眼神,越发温柔如水;而他浑厚的歌声也像一把鼓槌,正一点一点叩开我的心扉。
曲终人散之后,刘邦带我出去巡夜,在马背上对我说:“今日多亏你帮我解围,只是也委屈你了,待我刘邦成就大业,定给你一个说法。”
“此人好大喜功自有命数,何需你怪怀?”我淡淡一笑,将那些人的面相一一给刘邦解析一遍。
刘邦听完,啧啧称奇:“果然是天生神相,把这些人的性情说得一字不差。许神相,你可否给我也相上一面,看你是否能得到金山。”
我忍不住窃笑,他是驰骋疆场的英雄,叱咤风云的霸王,此刻却耍着小孩子的心机,忐忑不已。
但我还是不能骗他,只能轻轻摇头,“我得不到金山。”
“啊,哈哈哈,无妨,无妨。”他笑得更加豪爽,拼命掩饰内心的失望。
我仰起脸问他:“你为何要起兵反秦?”
“秦皇为何要以活人殉葬?”刘邦反问回来。
我一时无语。
“秦皇暴虐,滥杀无辜,我为朝廷做亭长时,每日都要押解大批囚犯赴死,可他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儒生,一心传道授业,何罪之有?”刘邦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一朝兴亡,总会累及无辜,这是天数。
刘邦沉默片刻,揉揉我的头发,“你虽是神相,但毕竟太小,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刘邦就算坐不了江山,也要豁出这条命为天下苍生搏上一搏。”
我笑了,“但你终会定都长安,在那里建造宫殿。”
刘邦怔住,“丫头,你再说一遍。”
“天机不可泄露。”我俏皮地回了一嘴,没告诉他我自打与他见面,已折损多少阳寿。
“好,好,不可泄露,不可泄露。”刘邦抚掌大笑,“借你吉言,将来我稳坐天下,就算给不了你金山,也要造一座宫殿将你供奉起来,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淡淡一笑,天下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而最悲惨莫过于我,自打参透《周易》,就参透自己一生命运,以至于喜时无喜,悲时不悲,就连在这如水月色当中,刘邦许我一座宫殿,都无法激起我心中一丝涟漪。
7
刘邦占了三座城池,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收起锋芒,招兵买马,休养生息,力求做到步步为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亲自备了厚礼,送我回家。
一路所过之处,野草疯长,满眼荒芜,乞丐随处可见。
“这天下良田无数,这些人为何不思劳作,反而手心朝上讨饭吃?”我满心疑惑。
刘邦苦笑,“苛捐杂税猛于虎,百姓辛苦劳作一年,所得收成一大半都要上缴,年景好时尚且难以果腹,若年景不好还欠了官家的,来年双倍奉还,不是百姓懒惰,是种不起啊。”
“待你打下江山,会让百姓过得好些?”
“若不能,我打这江山何用?”刘邦眉头一挑。
说着话,路就短了,我的思绪却越来越长。
只是一进县衙大门,父亲登时火冒三丈,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骂过来,说我逃避入宫忘恩负义,喝令捕快将我绑了,押也要押到皇帝身边去。
刘邦伸手将我护在身后,“我看谁敢动她。”
“大胆,何人敢挡本官?”父亲怒喝一声。
待刘邦报上名号,父亲更是暴跳如雷,“好你个不忠不孝的丫头,竟敢私自勾结反贼。来呀,将他二人都给我拿下,砍了这反贼的脑袋,一并送进宫去。”
“慢着!秦皇已死,那些入宫的女子都将成为殉葬品,令爱福大命大才逃过此劫,我刘邦一路护送她回家,不敢邀功,但也不容你再送她赴死。”刘邦看着我父亲,目光坚毅。
“放肆,你竟敢诅咒我大秦皇帝?这不孝女从小就沐浴皇恩,我岂能容她与你勾结?来呀,都给我上,谁能取了这反贼的首级,赏黄金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莽夫,我眼见捕头目露凶光,知道他要出阴招,赶紧拼尽全身力气将刘邦推到一边。
捕头的暗镖正中我肩头,父亲大惊失色,捕头也傻了眼,我忍着剧痛让刘邦快走。
刘邦见我中镖,霎时红眼,夺下一把剑就刺向捕头。
“不要杀他,这镖有毒。”父亲大喊一声。
刘邦的箭停在捕头胸前三寸之处,父亲急急走上前去,“解药呢?快救小姐性命。”
捕头见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要想救人,先拿下这反贼再说。”
8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这家伙竟敢要挟县令?
“放肆!反贼是反贼,小姐是小姐,你伤了小姐,我不追究你也就罢了,你竟敢威胁我,这是要造反不成?”父亲暴跳如雷。
捕头冷冷一笑,“小姐落井下石,断了我女儿锦绣前程,这是报应。又勾结反贼诅咒皇帝,这是死罪。你不肯将他二人正法,就是同犯,我反了你才是替天行道!”
我这才想起他的女儿正是半路被抛下的紫衣女子,他既然知情,定是紫衣女子已回到家中。
“我是不想让她送死,你若害我,才是逆天而行,必损阳寿。”我的视线已经模糊,说出的话也虚飘飘的。
倒下去那一刻,我听见一声大喊:“交出解药,我刘邦任你处置。”
我想阻止他,让他快走,不要管我,但我体内毒药发作,已经说不出话,也看不见了。
我醒来时,父亲守在我身边,不见刘邦。我问刘邦在哪,父亲怆然泪下,“莫负啊,我是朝廷命官,是你父亲,那刘邦是反贼,我必然要得而诛之……”
“可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我歇斯底里咆哮一声,“他到底在哪儿?”
父亲被我这话吓住,愣怔片刻,呐呐说道:“他被捕头押到郡守那去了。”
我跳下床,赤着脚就向外跑,却一头撞进刘邦怀里。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喉头一热,说不下去了。
刘邦红着眼睛笑笑,“你忘了我还有大业未成,还欠你一样东西,我怎会出事?”
原来捕头在押解他的路上,见相邻哭成一片,才知秦皇已下葬,那些少女,全都被做成了活人俑,随着秦皇长埋地下,到阴间去侍奉他了。
捕头这才信我所言,庆幸女儿被半路抛下,逃过此劫。
刘邦趁机将他大骂一顿,说他愚忠朝廷,差点亲手葬送女儿性命,又说大秦已是强弩之末,誓死效忠的结局也不过是个殉国的命,倒不如跟他联手成就一番皇图霸业。
捕头本就野心勃勃,刘邦又览闻辩见,一番交谈下来,捕头就被刘邦的雄才大略折服,归顺他了。
父亲惊闻真相,沉默不语,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本是誓死效忠朝廷,但这一次,他让我跟刘邦走,再也不要回来。
只是刘邦若肯留我,又怎会跋山涉水将我送回来?
“我刘邦誓死推翻大秦暴政,使百姓安居乐业,少年有书可读。眼下大业未成,少不了南征北战,为免丫头跟我饱受战乱之苦,这才特地将她送回。”刘邦看着我,满眼关切,许是因为听了我那句话的缘故。
“丫头记着,我欠你一座宫殿,在长安,等你长大,我来接你。”刘邦走时,扳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对我说道。
9
他这一走,就是八年,来接我时,功成名就,却也一身风霜,满脸沧桑。
“丫头,不要怪我来得太迟,是这场战役实在难打,但好在借你吉言,寡人已登九五至尊。来,跟寡人去看看我大汉江山。”刘邦一笑,一如当年。
此时正值金秋十月,官道两边稻谷飘香,硕果累累,百姓正忙于采收,孩童追逐嬉戏,一派喜气洋洋。
刘邦望着他们,一脸笑意,“想当年家中近百亩地,全家辛苦劳作,到头来仍是吃不上一顿饱饭。寡人四处结交志同道合之人,想救百姓于水深火热,却被太公骂做好逸恶劳之辈,如今见百姓安居乐业,当年受过的冷眼都值了。”
“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要给百姓免捐减税的样子。”我望着他,一脸仰慕。
刘邦哈哈一笑,“那你还记不记得寡人要给你什么?”
我别过脸去,笑而不语。
刘邦带着我,一路走走看看,竟不知不觉来到了长安。长安城商贾成群,市井繁华。而刘邦要给我看的,是他命人修建的长乐宫。
长乐宫气势恢宏,最华丽的是椒房殿。
“寡人记得你说儿时最喜椒花,于是特地叫人以花泥涂墙,这色彩与馨香可合你心意?”刘邦像一位情意绵绵的夫君,又像个迫不及待献宝的孩童。
我深深点头,眼圈发热,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他竟记了这么多年。
刘邦也点点头,“喜欢就好。当年寡人初战告捷,全是托你的福。后来知人善任,也全凭你指点。
“只是这些年寡人认识的相士多了,才知你泄露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丫头,是寡人私心,害你折了多年阳寿。余生,寡人唯以这椒房殿与悉心呵护回报于你。”
刘邦再次抚摸我的发髻,满眼深情。
我转过脸去,泪如雨下。余生太短,我怕一切都来不及。
我与刘邦回到栎阳宫,见到了他的正妻吕雉。
她的面相,印证了我的推算,她正是那个要取代刘邦,执掌大汉天下的人。
“听说许姑娘是大汉功臣,请受吕雉一拜。”她走上前来,向我深施一礼,我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大富大贵,她太能付出,也太能隐忍。
刘邦另一位宠姬闻讯也急急赶来,挺着孕肚上来就说:“听说姑娘天生神相,可否为我腹中龙儿测测一生福气?”
“戚姬胡闹,快回宫去。”刘邦呵斥一声。
我淡淡一笑,“孩儿尚未出生,母子平安,就是最好的福气。”
那戚姬没有得到我的恭维,气得一跺脚含恨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若我如实告知她的孩儿活不过十岁,她岂不是当场就要上吊?
“这戚姬是个没头脑的,丫头不要与她计较。”刘邦向我解释。
吕雉轻笑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累断肠,许姑娘说呢?”
吕雉就是吕雉,看似云淡风轻,却狠狠敲了刘邦一棍子,让他明白她的儿子才是刘邦的嫡长皇子,戚姬忙得再欢也没用。
我的心已紧紧揪在一起。儿孙这两个字,已成我一生无法愈合的伤,一碰,就血淋淋地疼。
10
当年刘邦与我告别,他前脚走,我后脚就出了门,去颍川归谷找我师父圯上老人。
我只告诉刘邦他会在长安筑起宫殿,却没说他这一生只有打江山的辛苦,没有坐江山的福——迁都长安不久,他就会驾鹤西游。
而他的妻子吕雉会以太后的名义临朝称制,执掌江山。
而我,注定要成为他的遗孀,被吕雉囚禁在椒房殿,生下他的遗腹子,独自抚养孩儿长大成人。
我想问问师父,该如何才能改变刘邦的命运,让他长坐江山。
《周易》上说,人的命天注定,但若是舍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改天换命也不是不能。
“你是舍不得荣华富贵,还是放不下儿女情长?”师父盯着我的眼睛。
我摇摇头,“刘邦心系天下,徒儿只想让他多活几年,多为苍生造福。”
“帝王寿命,社稷兴亡,这都是天数,即便让他多坐几年江山,也无法改变皇室动荡,一切只是推迟而已。”
“但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他总要好好看看。徒儿愿不惜一切代价换他寿命,还请师父成全。”
师父看看我,“以命换命呢?”
“徒儿万死不辞。”
师父摇头长叹:“许负啊许负,你难道忘了,帝王之命,只能以帝王来换。”
我脑中顿时轰隆一声,犹如晴天霹雳。
帝王之命,帝王来换,而我自打参透自己命运开始,就知道自己今生定生天子——我与刘邦的孩儿,才是刘姓江山的传承人,大汉盛世的开创者。
而师父的意思,要想为刘邦续命,就必须以我未来的孩儿交换。
“而且是不等价交换。十年,换一年。”师父目光犀利,一眼便看穿我的内心。
这太残酷了,不,是太残忍。
“许负啊,你明知因果轮回,自有定数。刘邦一生戎马披肝沥胆,但那吕雉也为这片江山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大汉终归是刘家的大汉,为师劝你还是看破不说破,顺其自然吧。”师父苦苦相劝。
我固执地摇头,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让刘邦匆匆告别他洒满热血的这片江山。师父见我执拗,最终长叹一声:“那你,便在祖师爷面前许下毒誓吧。”
尾声
那晚,刘邦叫人备了酒菜,恭迎我入汉宫。
刘邦亲自为我斟酒,说:“这些年四处征战,寡人所向披靡,靠的全是你给的底气。后来坐了江山,反倒甚感心慌,如今你来了,就好了,往后余生,寡人都不会慌了。”
“皇上不必忧心,许负担保皇上龙体安康,顺风顺水。”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当初我在祖师爷面前,一字一句发下毒誓,说我情愿放弃他给我的一切。
昙花一现的风光,奢华无比的宫殿,一腔深情,以及母仪天下的晚年,和为他生下孩儿的机会——只为换他八年阳寿。
刘邦笑笑,“有你在椒房殿主掌后宫,自然一切都好。”
我问刘邦知不知道哪位皇子是大汉国本,刘邦摇头大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寡人再不能让你折寿,况且我刘邦老当益壮,爱子尚在路上也未可知。”
他着我,柔情似水。
“皇上当年大破魏室,可曾收留一位薄姓女子?”我接下来要说的,却与他想的大相径庭。
刘邦一愣,想了许久,这才点头,“确有此人,不过她寡言少语,性情冷漠,听说主动去了永巷做浣衣女。”
“眼下后宫人多,风波不断,留在永巷对她更好,只是皇上万万不可将她遗忘,此人——必生天子。”
刘邦大惊失色,“怎会如此?难道不是你和我的孩儿……算了,寡人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不要再说。”
刘邦神情落寂,我心头一酸,其实此事已不是天机,而是人为。
那天我发毒誓时,师父收集了我所有的泪水,装进一只小瓶,让我带着它们去寻找能够与我换命的有缘人。
我满心虔诚,磨破了脚底,踏遍千山万水,终是在魏国溪畔遇见与我命运相仿的薄姬。
她也是注定要做遗孀,受尽磨难,但唯一不同是她命中无子。我趁她不备,将所有泪水都洒在她借给我的帕子上,那是我后半生所有的福气。
她终会代我生下天子,在多年之后,将刘邦的江山,打造成太平盛世,使刘家基业传承下去。
而我则要接受她后半生的命运,从此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我向刘邦敬了太多酒,趁他醉倒以后,留了书信在他枕下,轻轻掩上房门,准备离开栎阳宫。
吕雉在身后将我叫住,连声道谢三次,我知道她是感谢我的离开。
我出了宫,不敢逗留,披星戴月赶路,谁知到了翌日午时,还是听见身后马蹄声急。我蓦然回首,正是刘邦追了上来。
“是那椒房殿不合你心意,还是寡人配不上你?”刘邦红着眼沉声问我。
我勾起嘴角朝他一笑,“许负在信中说得清楚,是我命中注定自由自在,而且立志游遍这大好河山,还请皇上恩准。”
“游遍大好河山,难道等不及寡人陪你?”
“天下百废待兴,皇上国务繁忙,难道还要效仿秦皇东巡不成?”
刘邦哑然失笑,“你这丫头伶牙俐齿,竟敢将我一军?就算不带寡人,怎可不带过所?你不要金山,不要椒房殿,寡人想来想去,唯有这个你能喜欢,丫头接着。”
刘邦抬手扔给我一个物件,我接在手中一看,竟是一块金牌,上书四个大字——鸣雌亭侯。
“你是大汉功臣,不封后,便封侯,拿着它,这大汉天下,任你来去自由。”
我将那金牌往腰上一挂,“皇上猜得没错,我很喜欢。秋高气爽,正好上路,许负就此告辞!”
我双手作揖,与他辞行。
“去吧,别忘了时常回来看看。”刘邦扬起衣袖,轻轻一挥。
我冲他一笑,握紧那块金牌,继续上路。师父果然没有骗我,世间因果,终有轮回,许负一生,圆满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