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滚滚，从南到北。
许乐坐在窗边的位置，第一次看清了这轨道上的世界的全部模样，从灰色矮小的楼房到大江大河，仿佛从春天开到了夏天。
火车上的人上来下去，白天到黑夜，许乐睡了醒醒了睡，屁股硌的生疼，二十多个小时，终于还是到了，一股子掺杂着听不懂的方言和海腥味的陌生气息扑面而来。
他仓皇着，迷茫着，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小心翼翼的踏入了这片国土极南方的城市。
许乐手心全是汗，紧紧捏着那张记载了公交线路，厂子地址的小纸条。不同于在西安，那是他常听人嘴里说的地方，甚至讲的方言、空气里炽热的紫外线都和家乡的小县城没什么两样，这里完完全全就像是另外一个城市。
从今天起，他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打工仔了。
他突然明白了枯守在灵堂那几日的苦痛，那是一种举目无亲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孤独。那种吞噬一切的感觉甚至逼的他想要扭头坐上车回到那个贫瘠的土壤里。
深吸了几口气，他走进车流不息的迷惘中。那叽里呱啦的语言他一个字都听不懂，那高楼反射的光芒让他眼仁儿生疼，那错综复杂的路口车流让他从未产生如此多的困惑和畏惧。
在问路找过几个人之后，终于问到一个用普通话耐心给他解释指路的拖鞋大爷，擦着满头汗坐上了公交车一路辗转终于到了地址上的地方。
这是一个偏远的镇区，路口上有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新华科技工业园，许乐早早就脱下了外套，穿着里面的短袖，裸露着黝黑的胳膊提着行李走进了这个像小镇一样的园区。
沿路是密密麻麻的小店，乱七八糟的街道、灰扑扑的厂房、大门紧闭的仓库、低矮的瓦房、硕大的酒店、吊挂在树枝上的内衣内裤，各种事物争相夹杂其中，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放大几百倍的县城大菜场。
拥挤在街道上的，不仅有出入酒店的长腿女、边走边吃盒饭的打工妹、推木板车卖橘子的黝黑老汉，还有提着菜兜的主妇、拽着孩子的老太太，一片嗡嗡的叽里呱啦。
“喂，喂？”
“小明，我到工业园了。”
“达达你到了？你现在在哪，等一哈你找个饭店先吃点东西，我马上就放班了我出去接你。”
“好，好，不急，我找个地方给你发消息。”
“好的，达达，我还在上班，等下见啊。”
许乐找了个挂着猪脚饭的小店，油腻腻的猪脚饭吃着格外香甜，两天一夜的泡面卤蛋让他饿的几乎快走不动了，这里的小店不像县城里有白送的茶水，渴得他拿了瓶店里的小瓶饮料，一瓶一块钱，一股子淡出水的鸟味。
毒辣的阳光晒得他有些心慌，索性吃完了坐在了屋里大电扇的跟前，慢慢抽起烟等起小明，不多会，一个黑瘦小子穿着一身工厂制服就急匆匆的跑过来了。
“达达！”
两人招呼了几声，许顺明也要了份饭边吃边和许乐介绍起情况来。
“工资一个月四千，活还行很简单，就是流水线上的事，达达你进去就知道了，就是有点累，怕达达你坚持不下来。”
许乐笑着说“咱那人么，有几个怕累的，能挣钱就行。”
“那就行，别的规定其实也挺多，上下班要打卡，还动不动加班，旷工也不行等等，多滴很，
别的没事，等下我带你去厂里人事那边简单面试一下就行。你是高中学历，不会很难得，么问题。”
其实许乐也不咋看重挣钱，支书劝他出去看看，总不能荒废一辈子，出去谋个生路，他还沉浸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心不在焉，敷衍的听着点点头。
吃过饭，两人出了门，小明掏出手机给支书回了个电话，嗯嗯嗯了一大堆。
终于来到小明上班的电子厂大门口，厂区巨大无比，四周高墙包裹着办公楼、厂房、操场、宿舍楼。办公楼的玻璃窗很大，外墙悬挂着空调主机，操场上立着篮球架，宿舍楼上晾晒着衣服，而车间的模样，显得既现代又壮观，厂区里面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应该都是在工作吧。
许乐在门卫室登记了一下，挂着访客胸牌跟随小明来到公司人事部，小明把他交给了负责招聘的文员，就先行一步回去厂房上班去了。
文员将他的身份证高中毕业证等填写一下并且复印了一份，安排他等着。
等了片刻，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谢顶的中年胖子，穿着短袖衬衫带着块硕大的手表，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大概问了些问题，问了没有几句就接起了电话一路嗯嗯嗯的不停，自顾自的就走出去了。
许乐一头雾水，这招工这么随意的？要不是小明在这干，他还真以为是什么骗子公司。
不一会，文员走进来了，简单了说了下就拿着一张表检测了下许乐的视力，合格了，她又让坐下，讲解了工厂里的一些规章作息制度，工资待遇等等。许乐听的迷迷糊糊也就大致记住了几点：公司实行两班倒，早七点到晚七点，每天必须提前15分钟上班，听小组组长总结分析，发表感言才允许上班。
这特娘的跟坐牢似的！许乐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
文员拿出份劳动合同让许乐看了看，合同上写着试用期三个月，月工资为正式工工资的百分之八十。试用期满底薪四千，职位是操作工。许乐问了一下具体干什么，文员没好气的说别问她，上工之后自有组长带着。许乐噎了个够呛，没再提问了。
女文员继续照本宣科的说着，试用期辞职必须提前一个星期，转正后辞职要提前一个月申请。期间不得打击斗殴，要不然就扣工资，情节严重就开除。许乐看了皱着眉头也不知道说啥，文员根本也没鸟他，安排他到卫生院去做个体检，等体检报告下来了说让他带着合同过来签字，才算是正式进入工厂上班了。
许乐出了厂区，找了一圈才找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卫生院，抽了一管血被告知当明天才能来拿验血报告。
跑了几个地方，他找了家牌子都快被晒得没颜色的小旅馆，一晚上五十，墙薄的像是纸糊的，门锁坏了只能从里面顶住，床上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臭气。
回想了这一天，那文员和秃头男人的漫不经心，这地方的肮脏和混乱，让从来没出过县城的许乐都有些咋舌，他来之前在网上看了珠海，还以为这是一个明媚充满活力的城市，他憧憬着打工的科技园应该是一个很科幻的地方吧？来了这地方才发现整个镇子都流露着一股落后和匆忙，远不如他想的那般，有些失落，莫名其妙的又想到了北京，一时间有些后悔。
突然这时他发现了窗外远处有一片波光粼粼的闪光，许乐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那里是大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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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许正道说你去珠海啦？”
“是啊”
“嗯嗯，那有没有去海边啊？”
“我现在就在海边。”
“啊？你等一下，我打视频给你。”
一个穿着薄毛衣的寸头男人抱着膝盖坐在细密的沙滩上，放下了手机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远远看去男人的肩膀很宽，身形稍显消瘦，海风吹的衣服向后飞舞。
天色刚刚还是大太阳，这会已经微阴，下着蒙蒙的小雨，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电话响了，是欧阳楚楚又打过来了。
画面上的女孩穿着粉色的睡衣，头发凌乱，脸有些不自然的微红，拨弄了下头发。
“啊，我没化妆你不要笑话我。”
许乐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很想说一句很可爱啊，嘴皮子动了动却还是收住了。
“你穿那么少不冷吗？哦，我都忘了，珠海那边很暖和吧。”
“是挺暖和的，下了火车给我热的一头汗。”
“哈哈，快给我看看你旁边。”
许乐举着手机绕了身前一圈，最后停在了大海上面
“很好看啊，许乐，看见大海了什么感觉？”
他沉吟了几秒，想不出什么华丽的词汇，索性老老实实的说“很大。”
“哈哈哈，是很大啊。”
“工作找的怎么样？还顺利吗？”
许乐挠了挠头，本来想实话实话，犹豫了下还是说道“还行。”
“嗯嗯。”
屏幕上的女孩双手托腮，坐在桌子前面，看着手机上这个有些微微紧张木讷的寸头青年，嘴角情不自禁的带了些笑意。
“诶，楚楚跟谁打视频呢？哈哈不会是男朋友吧。”
“啊！让我看看！”
“楚楚有男朋友了？哪个专业的，让我看看帅不帅。”
“不是啊！别抢我手机！”
画面一片混乱，传来几个姑娘嬉笑的打闹声，手机画面晃来晃去，许乐收回了视线，看着眼前反射着蓝色天空的大海，莫名的有了些温馨。
手机那边经过一阵抢夺终于是安静下来了，姑娘羞红的脸又出现在屏幕里。
一波很大的海浪冲了上来，泛着白色的泡沫
“你听！大海的声音！”
